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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善人的自白


到医院前的记忆其实乱糟糟的,冯诺一大概只记得自己不要脸地贴在郑墨阳怀里,非常有碍观瞻,影响市容,而且还像个小孩似的被哄了一路。

        到医院拍了片,医生把他骨头的影像挂到灯箱上,指着裂纹向他解释道:“肱骨中段骨折,不过看起来没有明显移位,可以只上夹板,不做手术。”

        郑墨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刚才你嚎的阵势,我还以为下一秒胳膊就掉下来了。”

        他气势十足地瞪回去:“真的很疼啊!”

        上了夹板之后,冯诺一就被彬彬有礼地送出了医院,回到了他们常住的那间旅馆里。他忧郁地躺在床上,神色恹恹,为失去了挟持伤势获取安慰的特权感到难过。他独自沉浸在这种悲伤中,直到第二天早上郑墨阳跟他说上面有人来探望。

        “我不应该先去做笔录吗?”冯诺一疑惑地往门外看去,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满脸忧戚地走进来。冯诺一还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酒味,想来是郑墨阳同席的某位领导,恰巧听到了他的电话。

        “诶呀,真是对不住,”男人老远地就伸出手来,好像冯诺一是长臂猿,可以相隔几米热情地交握,“你们大老远来支持我县的教育事业,结果遇到了这样的事。真是我们管理不严,管理不严。”

        冯诺一总觉得心中不安,不住地想打破对方的忧虑面具获取一点线索:“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唉,我们县的民风啊……你知道,小混混嘛,没受过教育,农闲的时候喝了酒,就喜欢到处惹事,让你们受苦了,”男人神色愤慨,标准地让人觉得虚假,“这次打架斗殴的事情,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等等,”冯诺一被这四个字迎面击中,内心的惊骇完全表现在脸上,“打架斗殴?这不是打架斗殴,这是强……”

        似乎是嫌那两个字烫嘴似的,男人立刻打断了他:“唉,年轻人气盛,又遇上老板拖欠工钱,心里窝火,所以喝了酒跑出来胡闹。你们都是文化人,素质高,可以体谅体谅……”

        “开什么玩笑?!”他猛地坐起来,上了夹板的胳膊好像都不疼了,“体谅?人家千里迢迢来给孩子们上课,居然差点被强||暴,这能怎么体谅?”

        “诶!”男人皱起了眉,神情严肃起来,“这位同志,话不能乱说,总不能因为受害人里有女性,你就乱给人家扣帽子,定罪要讲证据的。”

        “我……”当时的情况还没到最后一步,这是万幸,但有没有证据确实就难说了。

        他还在拼命回想当时的场景,郑墨阳已经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微笑着对男人说:“毕竟是女性又是在夜里,也不能怪他多想。”

        冯诺一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仿佛对方在用某种听不懂的语言交谈。

        “唉,理解,理解。小姑娘也受了不少惊吓,等人从警察局回来,我们一定好好安抚。”男人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通话路线,欣慰地微笑起来。

        “对方的伤势怎么样?”郑墨阳问。

        “一个是膝盖那块的韧带伤着了,另一个被电的地方留了点疤,”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男人补了一句,“当然,这是你们正当防卫。”

        “这样,”郑墨阳没有管冯诺一快要灼穿他面孔的视线,“这件事,您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好像绕了几圈赛道终于看到终点旗帜一样,男人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是这样,这事要是闹大了影响很不好。我们县刚刚和几个支教队伍谈成了合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队伍都不敢来了,孩子们的教育怎么办呢?省里还有领导要下来视察希望小学的运行情况……”他战略性地停顿了一下。

        “既然县里有难处,我们当然应该体谅,”郑墨阳很自然地接上了,“我们也没受什么重伤,我看就私下和解好了,别把事情闹大。但毕竟是对方先动的手,医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那当然是该赔多少赔多少。”男人的声音陡然洪亮起来。

        “谢谢县里的关照。”郑墨阳伸出手来和对方握了一握,为某个心照不宣的协议盖上了章。

        男人又扯了几句有关保养身体的客套话,就起身告辞了。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冯诺一还在瞪着郑墨阳。

        “想吃水果吗?”郑墨阳从果篮里拿出了一个苹果。

        冯诺一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白雪公主的后妈似的。

        “怎么了?”他坐回床边,用手慢慢理着对方额角上的碎发。

        冯诺一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被打成这样,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生气啊,”他的语气平和,梳理发丝的手动作轻缓,“气的想杀人。”

        这轻轻的一句话莫名让冯诺一毛骨悚然。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好像空调的冷风从脊背的骨缝里钻进去了:“那为什么要和解?”

        “打官司费心费力,时间又长,等判决下来,这一年都过了,那些人一天牢也不会坐,有什么意义?”像是在和孩子解释,郑墨阳的语气很耐心,“再说,你想告他们强||奸|未遂,就凭现有的证据,很难打赢官司。”

        “告不告得赢是一回事,把它说成打架斗殴是另一回事,”冯诺一看着他,“就算告不赢,凭你手下的舆论资源,只要你想,这件事一夜之间就能引起全国关注。支教女老师被侵|犯也不是第一回了,如果每次都这么随意处理,不是就在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他很少这么严肃地和郑墨阳说话。脸上的表情一旦凌厉起来,那双带钩的眼睛也变得很慑人。郑墨阳被这种仿佛要从他脸上剜肉的表情注视着,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真是让人生气。

        “我好不容易才把基金会扶上正轨,项目也开展得很顺利,”他说,“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会对基金会的声誉造成很大影响。如果我们连女老师的人身安全都保证不了,以后还怎么招志愿者?”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了?”冯诺一冷冷地说,“你的项目不能失败?”

        “你要为山区的孩子想一想,”郑墨阳看着他的神色,收回了抚摸对方鬓角的手,“这种事一传出去,谁还敢来这个地方支教?他们的教育资源本来就够少的了。”

        “别来道德绑架我,”冯诺一的怒气越积越高,显然马上就要达到迸发的边缘,“孩子的教育重要,女性的权益就不重要吗?”

        “怎么发这么大火,”郑墨阳想拉住他没受伤的手,被不留情面地打了回去,脸上有些无奈,“就算事情闹大,他们在舆论压力下严肃处理了,那又能怎么样?今年是重置年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交给我处理就好,”郑墨阳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对方胳膊上的夹板,“我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健康了一点,就这么被打回医院了,总要让我出口气吧。”

        冯诺一抿紧嘴巴看了他良久,然后平板地说:“我并不觉得绕开法律报私仇是什么正义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很帅,更不会领情。”

        “这话说的很奇怪,”郑墨阳看着他微笑,“我既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让你领情,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而已。”

        冯诺一被这种简单直接的自我中心主义震慑住了,然后沮丧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力阻止对方做任何事,毕竟他只是一个没权没势的无业游民——或者说好听一点,自由职业者而已。但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另一件事:“直接受害者不是我,是韩晨。只有她有资格决定这件事怎么处理。”

        郑墨阳似乎没有对此事感到困扰:“她不会反对的。”

        “这么确定?”冯诺一再次感到震惊,“你打算和她怎么说?”

        郑墨阳似乎觉得这个徒增双方怒火的话题应该终止了。他站起身,温柔地在对方额头上吻了一下:“病人不该操心那么多。”

        冯诺一忧虑地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对于这个讲究利益得失的世道感到绝望。如果价钱给足,女性自己也能放弃争取权益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挽救的希望了,不是吗?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过后陈念东和韩晨来探病的时候,两人神色都平静如水,仿佛昨晚那场暴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简单地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然后就开口告诉他:“我同意和解了。”

        好像脑中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最终破碎了一般,在悲哀的同时又莫名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你确定吗?”这意思就是让他也配合了,冯诺一觉得心中郁结,再三确认,好像答案是随机生成的,多问几次就能得到不同的结果,“打定主意了吗?”

        韩晨只是微微颔首:“这一年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比起耗在找律师打官司上,我想用它来做其他事。”

        冯诺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唯一被隔离在外的人:“就这么结束,我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韩晨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觉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呀,”冯诺一睁大了眼睛,“让受害者能鼓起勇气,是这个社会的责任。没有准备好外部支援,就一个劲地逼着受害者去争取权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就是觉得很气,他们到底把支教老师当成什么啊。”

        郑墨阳倒了两杯茶拿进来,递给两位客人,一边走到他身旁坐下一边问:“你觉得支教老师是什么?”

        “嗯……”他想了想,“白衣天使?”

        陈念东用手圈着杯子,淡淡地插话进来:“免费劳动力。”

        郑墨阳的目光和校长短暂地对上了一瞬,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似乎是在确认对于这一答案的默契。

        冯诺一瞪着他们,直到陈念东喝完茶,继续接上自己刚才的话:“我刚开始到这里办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凭着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在为山区的孩子谋福利。结果办学资金很快就耗完了,雇不起老师也买不起桌椅,只能靠着自己的人脉到处打广告招志愿者,让这些好心人来这里做白工,学校运转的资金也是他们贴补的。就靠着这些免费的老师和网上的捐助,学校才能撑下去。可是我到底是在做慈善还是在消耗别人的善心,早就分不清了。”

        这类似于忏悔的剖白无人敢打扰,房间里除了陈念东一人的声音,就只剩下窗外隐隐约约的蝉鸣。

        “你们可能看过我的报道,几年前网上还挺多的,”他笑了两声,带着点自嘲的味道,“媒体铺天盖地地说我是大善人,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看到这些评论有多心虚。所以我懂县里在想什么,说到底,我和他们一样,也就是把你们当成免费劳动力的混蛋而已。”

        “别这么说!”韩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她眉头紧皱,表情难得的激动。看到其他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朝她望过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了,立刻压低了嗓门,带着微小的颤音又说了句:“别这么说。”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人,神情很严肃,以至于对方一时忘了转开目光,就像被教导主任训话的学生一样,恭敬地聆听着。

        “你不知道你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她说,“也许你不记得了,十年之前,你也来我们村上支教过,广南文川。”

        陈念东略微惊讶了一瞬,随即像是记忆的齿轮吻合上一样,眼神闪出一丝清明:“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确实去过那里,抱歉,我对学生的记性一向很好的,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没关系,我那个时候还在上初中,这么多年变化挺大的,”她说,“从我们村走到县城,要花四个多小时,那时候觉得外面的世界离我好远,我住的地方就是个被遗忘的角落。那会儿网也不太好,所以对我来说,生活就只是村子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直到有一天,你来了。”

        “虽然就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天,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展开的是整个世界。”

        第一次知道大学的生活有多么繁花似锦,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精彩有趣的职业,知道大洋彼岸存在着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知道女性应该被平等对待。而这些是蜗居在这个村落里看不到的。

        “因为你,我才走出了那个地方,”她说,“真正的我,在那个小村子里是活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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