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区的日出
支教培训项目运行已经一个多月后,为了了解实际的教学效果,在大都市过现代生活的两人又跑回了岚山乡村,准备在纳湾小学和临近几所学校做个调研。
就为了一个自己都没兴趣的项目,大老远来出演变形记,郑墨阳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可能是被某个乐天派感染了。
由于每天从县城坐车来学校耗时过长,校长陈念东邀请他们暂时住在自己家中。他的房屋就在离学校最近的一个三十几户的小村落里,是栋普通的小平房。土墙围出了一个小院落,有一扇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木门。院子和房屋里虽然也用水泥铺平了地面,但和城市里干净的地板不可同日而语,雨天混上泥沙相当灾难。除了陈设简陋,生态环境倒是极好的,吃百家食的野猫在栅栏间不停流窜,时不时能听到颇有气势的犬吠声。
到冯诺一嘴里,就变成了“世外桃源”。于他而言,这所房子好像是无形的虫洞,带他穿越回了二十年前的世界。从头顶清晰可见的房梁到书柜上粗糙的木雕,每一处都让他激动无比。
“你要是闲得慌,就去烧火吧。”郑墨阳随口指派了一个差使,想让他消停一会儿。
“烧火吗?”他回答得很大声。
说要他去烧火,郑墨阳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点了房子,所以把行李放好后就去厨房寻人。一进门就看到他搬个小板凳在土灶前坐着,手里拿着打火机,正试图点燃一根树枝。
“为什么烧不着呢?”他盯着火苗自言自语道。
“水分太多了,”郑墨阳伸手把树枝拿过来,假装没看到对方外套上蹭出的灰印子,“找个火引子,比较容易烧起来。”
灶台旁放着一本去年的旧日历,纸张很薄,看上去就是那种墨水会掉色的质量。郑墨阳抬手撕了两页,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用火钳夹着放到炉灶深处,再把干树枝放进去。树枝里未晒干的水分在火焰中劈啪作响,过了一会儿,一簇小火苗从树枝侧面冒出来。
“你看上去很有经验的样子。”
“外婆家一直是这种灶台,过年的时候我会帮忙烧火,”郑墨阳把树枝搭成井字形,“想烧什么?”
“啊,”冯诺一才意识到自己沉迷于生火,锅里根本没有东西,临时决定,“下点面好了。”看火已经烧起来了,他又有点手痒:“再让我试试看。”
对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会控制火候大小吗?”
“下个面要这么精细干什么?!”
炉灶里的火苗很快带动整个厨房进入了夏天,冯诺一把外套脱了下来,不停地往炉灶里面添柴火。
“面已经好了,不用再加了。”
勤勉烧火的人看起来很失望:“哦。”
事实证明,控制火候确实是项技术活。冯诺一埋怨面的味道太淡,切了些小葱试图煎出葱油,但由于火烧得太旺,最后葱段变成了炭条。
铁锅是固定在灶台上的,洗起来很费劲,只能把水倒进去,刷完之后再一点点舀出来。用木瓢从铁锅里往外舀水的时候,边缘和铁锅发出的摩擦声让他全程痛苦面具。而郑墨阳从头到尾拿捏着自己金主的尊贵身份,在旁边欣赏他兵荒马乱的做派,连根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好香啊,是葱油的味道吗?”门口探了个头进来。
冯诺一的袖口没有挽紧,沾上了刷锅水,胸前也被柴火灰蹭了一块印子,非常狼狈地站在灶台旁边,刷锅刷得很不走心,略有点动静就顾此失彼。
“咦,”他瞪着面熟的面孔,“你怎么也在这里?”
韩晨从门口走进来,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转,表情是当时在绿皮火车上吃瓜的完美再现:“忘了吗?我报了名来这里支教。卓思贤也在,我们一起过来的。”
岚山到底是什么地方?重置年参与者大本营吗?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冯诺一把锅里的最后一点脏水舀净,如蒙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转过身专心跟对方说话,“你们住在哪里?”
“半坡小学,”她也拣了个板凳坐下,“那边的学生宿舍没有住满,拨了几间给这一片的支教老师。”
“条件比较艰苦,”郑墨阳在旁边说,“辛苦你们了。”
“啊啊啊,还好,”骤然被偶像搭话,韩晨看起来受宠若惊,“孩子们都挺可爱的。”
“有什么需要吗?”
“画笔和颜料确实是个问题,”韩晨说,“这东西消耗起来挺快的,不过我记得基金会也有‘快乐美术’项目,是解决这个问题的。”
“是的,”郑墨阳笑了笑,“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们支教老师有什么需要。从城市来这里,还能适应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们吗?”韩晨毫无章法地捋头发,典型的被帅哥注视时的下意识举动,“我没什么感觉,我本身也是农村出身的,虽然家里比这边条件好一些,但也不至于习惯不了。”
“那就好,我看这边买东西不太方便,村里只有一个小卖部,东西也不全,到县城去买又太远,缺什么东西的话……”
“没事没事,”对方对麻烦他感到惶恐,摇手摇出了残影,“陈校长挺照顾我们的,有急用又买不到的时候,我们会写一个清单给他,然后他会帮我们去县里买。”
“会想家吗?”
“比起想家,更想念奶盖和烧仙草吧,”韩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很喜欢奶茶,但是在这太难买了。”
郑墨阳点了点头,又问起了她平时的工作情况,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像唠家常一样,让对方迅速在交谈中放松了下来。
冯诺一重新投入烧火事业,煮开了一锅水,给他们泡了杯茶,把成品端过来的时候得意极了。
“本来还想着你们要是不会用灶台,我请你们去学校吃一顿呢,”外面传来了陈念东的声音,转眼人也走进了厨房里,“没想到连茶都泡上了。”
他们把厨房搞得一团糟,冯诺一有点紧张:“不好意思啊,灶台里有好多柴火灰,待会儿我去把它清掉。”
“没事儿,放那儿就行,我自己都不清的,”陈念东走过来,冯诺一倒了杯茶递给他,他闻着茶香一脸感动的样子,“好长时间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
“那就好,带了两罐想送给校长,又怕校长不喜欢喝茶。”
“我也算是半个文人,怎么会不喜欢喝茶。”
冯诺一想起了刚才在隔壁房间看到的书柜:“校长是教语文的?”
“嗯,”陈念东喝了口茶,很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一到六年级都是我教。本来想在学校里建个图书室,但是好不容易凑钱把书买回来了,又没有学生愿意读。”
“那真可惜,”冯诺一说,“一到六年级的书,也不是自己平常会读的那种,摆在那就浪费了。”
“确实不可能给学生买陀思妥耶夫斯基啊。”
好像被按到了某个开关一样,冯诺一立刻支棱起来了:“校长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像是对暗号一样,陈念东用神秘的语气说:“‘金钱当然是一种专横跋扈的权利,同时也是最高的平等,它的全部主要力量就在这一点上。金钱会把一切不平等削平’。”
冯诺一很自然地接了下去:“‘金钱是被铸造出来的自由’。”
“诶呀,”韩晨在旁边笑了笑,“变成读书讨论会了。”
“不好意思,”陈念东怀有歉意地一笑,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卖弄了,但目光并不朝向道歉的对象,而是看着另外两个人,“这边条件比较简陋,两位大概住不惯吧。”
“没有,”郑墨阳意有所指地说,“某些人开心得不得了。”
陈念东迅速看了冯诺一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仿佛觉得这举动不礼貌似的。他大概是看出他们的关系了,毕竟哪家的助理会跟老板睡一间房,但是他对此未置一词。
“不过我们这里的风景很漂亮,”他像当地导游一样热情地介绍,“尤其是日出和日落。”
冯诺一立刻来了兴致,转头充满期待地看着郑墨阳:“我们明天去看日出吧?”
“你倒是不嫌累。”
“就这两天,时间正好,”冯诺一振振有词地说,“已经四月了,早上不像冬天那么冷,不会冻得哆哆嗦嗦的。天亮的也不像夏天那么早,不用四点就起床。”
“有道理啊,”韩晨看上去被打动了,“我来了半个月了,还没看过日出呢。”
陈念东尽职尽责地推荐观赏地点:“学校的楼顶可以看,位置很好。”
冯诺一忽然想起了一个现实问题,对韩晨说:“可是你住在半坡那边,那么早怎么过来,没有车吧?”
韩晨悄悄地看了眼对面的校长,说:“我可以在学校凑合一晚上。”
“那怎么行,”陈念东蹙起眉头,终于把视线的终点放到了对面的女孩身上,但没落在对方的眉眼处,而是忐忑不安地在垂落的长发上徘徊,“在我这里住一晚吧,我睡客厅。”
“唉,主客争卧室最麻烦了,”冯诺一拉着郑墨阳的手往门外走,“你们先争一会儿,我们就不奉陪了。”
郑墨阳被他牵着上楼,走到他们住的房间。一张很有年代感的木板床靠墙放着,硬度对背部很有好处,宽度顶破天一米二,非常适合男性情侣相拥入睡。桌子看上去是学校淘汰的,掉漆的桌面有一道裂痕,还刻着几个不明所以的字。整个房间只有这两件家具,竟然还显得有些拥挤。
冯诺一仍然秉持着“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的人生信条,进屋就瘫在床上,背还没有沾到床单就被郑墨阳拽了起来:“衣服脱掉。”
“别吧,”冯诺一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我觉得这儿隔音不好。”
郑墨阳指了指他衣服上的污渍:“我是说你的衣服很脏。”
对方瞪了他一眼,愤而抬手脱掉了长袖,乒乒乓乓地把行李箱拖出来拿衣服。
冯诺一弯着腰在箱子里挑拣,经过一个季度的锻炼,背部有了明显的肌肉线条,看上去比之前单纯的苍白瘦弱健康了许多。郑墨阳抱着手臂站在墙边欣赏美景,回想他们刚开始运动时,对方努力的样子简直像仓鼠跑滚轮。
看来自己饲养有方。
换完衣服的冯诺一照常瘫着,眼珠滴溜溜地沿着房间转了一圈,突然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要是我养你的话,我们大概就会住在这种地方。”
郑墨阳因为这个假设有些愠怒,但愠怒的点十分清奇:“你养我,就让我住这?”
“穷写手,没有钱嘛。”
“那还不回大厂上班?”郑墨阳的语气竟然流露出一丝怅然,“看来你也没有多喜欢我。”
冯诺一侧过身,单手撑头,吃吃地笑起来:“如果是为了养你,回大厂上班也无所谓,放弃梦想就放弃吧。”
“这话还有点中听。”
说完后,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开始反刍刚才的那段对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崩塌了人设的郑老板犹豫了一会儿,说有其他事要办,起身出门了,而冯诺一在床上想象把对方养在家里的场景,觉得十分可爱,打了个滚,掏出手机给老同学顾承影打了个电话。
当晚,床铺狭窄的劣势就显现了出来。冯诺一不仅拽走了大部分被子,而且还差点栽到了地上。郑墨阳无奈地起身把人捡回来,抱在怀里锁死,省得再翻来翻去扰他清梦。
凌晨四点半,闹钟响起。靠着一股看新鲜的兴奋劲,冯诺一把自己从床上□□,跟在郑墨阳身边,打着哈欠往学校走。村里没有一盏路灯,只能靠手电勉强认路,在他第三次踉跄着差点摔倒之后,郑墨阳威胁他再不把眼睛睁大就让他每天跑步去学校,吓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旁边的韩晨一路上目不斜视,好像有屏障在他们三人中间分出了楚河汉界。
学校走廊上有个梯子可以爬到屋顶,三个人走在屋顶上时,才发现已经有人在了。
“咦,”韩晨瞪大了眼睛,“这么早,你怎么来的?”
卓思贤站在屋顶的一角,表情柔和,淡淡地冲他们三人点了点头:“校长跟我说在这里看日出很好,所以我在学校里凑活了一夜。”
“他还真是见人就推销啊。”
重置年的参与者们莫名其妙地在屋顶上欢聚一堂,面面相觑,直到远处山坳的霞光提醒他们此行的目的。
黑夜破开了一丝裂缝,耀眼的金色一点点侵占了大地尽头的天空,在辉煌壮丽的光芒下,重重叠叠的峰峦勾勒出绵延起伏的阴影。
屋顶上的人像听到了自然的呼唤一样,不约而同地看向天际尽头的明暗交界线。平静的晨光中,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心潮澎湃的声音——一种单纯的为自然震慑的感动。
卓思贤的背影被霞光勾勒出了金边,很像冯诺一第二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在顾承影拍下的那张教堂弥|撒的照片里,他就是这样神圣而肃穆。带着深深的敬畏,他开口感叹道:“神创造的世界真是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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