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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白马寺坐落在白山之上,白山形似马,传闻神佛菩萨曾在此停留,留下青山佛寺与古石。前朝皇帝痛恨佛道,几乎将天下佛门诛杀至尽,白马寺却在洪流中安然,并且一直香火不断。前些年得圣人青睐,香火更为旺盛。

        早春山间已有桃花开,浅红的花骨朵在凛风中娇娇颤颤。

        崔昭如挑开半边青帘,尚未看够,被一双手冷冷打下去,袖间金银丝线叠出的纹理十分漂亮,她抬眸望过去,只见到红马朱衣、少年桀骜不羁的背影。

        “外头风寒,郡主莫要探出手。”

        素芽与少年大抵是同一个想法。

        崔昭如抱着暖乎乎的汤婆子嗯了一声,素芽为她添了一盏山枣花茶,又从琉璃匣中拿出一碟白兔形状的桂花糕,对她说,“这是淮王殿下前不久送来的,说是郡主爱吃,还有那件白狐绒的斗篷,说是山间风冷,怕您受了寒。”

        崔昭如抿茶的动作微顿了顿。

        素芽叹了一口气,“殿下一直很关心郡主,适才在外头,郡主实在不该那样说殿下。”

        她不屑且不满地念叨,“太子那是什么人,也值得叫您同淮王殿下吵闹。他可怜些,您心善,自然是好,可总归淮王与您才是最亲密的,何况……”

        宫里人宫外人都知道太子是没什么继承大统的可能,他仁善宽厚却又过分仁善,身为皇后养子,却只是个傀儡,还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傀儡,这些年在皇后手里什么也没讨得。说得好听是太子,说得难听连个奴仆都不如,是今朝活明朝死的人。

        但这些话不必同她家小郡主说。

        郡主单纯善良,所有人都会护她周全,这样阴谋诡计的事同她没什么干系,说了反而脏了小郡主的耳朵。

        崔昭如垂着眼睛。她今日同谢辰行吵了一架,很凶,将她母亲都吓坏了。最初她没有觉得如何,吵架而已,他们经常吵架,可谢辰行却红了眼眶。

        在崔昭如拦下他拉扯太子的行为后,他就那样气狠狠地看着她,同她吵着往年会吵的话。那些都不算什么,直到崔昭如同他说,

        ‘玉钗又没刻你的名字,怎么,淮王殿下,你以为全天下的东西都该是你的吗?我偏不给你,这根玉钗不给,往后千千万万我都不给。’

        他虎着脸却红着眼,双手攥成拳,气狠狠地想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崔昭如不懂。

        他那样喜欢那根玉钗吗。

        可明明他有许多玉钗,最初她送出去的那一根,他还说怪女气,不好看。

        她愣愣地捏起一块桂花糕。

        这是她很喜欢的糕点,府内宫中的御厨已经将它做出花来,从未失误,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崔昭如这才觉得心下好受了一些。

        有什么。

        为了根玉钗哭,值得吗?

        大不了,她去太子手里拿回来就是了。

        说来也奇怪,太子在宫里过得不好,可也不至于一根玉钗都买不起吧。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她得如何才将玉钗拿回来,俗话说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将礼平白无故要回来,这也太丢人了。

        都怪谢辰行!哭什么苦!烦死了!

        崔昭如恶狠狠咬了一口桂花糕,郁闷纠结烦躁混杂在一起,折腾得人脑袋疼,也只有桂花糕才能安抚她烦闷的心灵。

        ……

        等抵达白马寺时已将近晌午。

        长公主是个排场很大的人,她出门上香拜佛,整个佛寺便只能有她,一进寺中,便有主持、监寺等人围上来念慈悲,脸上却瞧不见有多慈悲。

        由此看来,殿内的菩萨比不上明堂的皇舅。

        求佛没有多大用处。

        崔昭如心内对与那位所谓的鉴空见面少了几分期待。

        长公主领着他与谢辰行去见鉴空,屏风后的高僧并没说话,坐在那儿的时候,崔昭如仿佛感觉到一种奇怪且诡异的目光。

        没一会儿,长公主便叫他二人先出去。

        踏出佛寺的门,崔昭如斟酌要与身边人说些什么,大抵是素芽说的话确实没错,又或者今日她同谢辰行吵得确实太过,但能不能放下玉钗,她再换一根别的,不成吗?

        崔昭如做着最后的挣扎。

        实在是问别人要回礼物太丢人了!

        她停下脚步,未来得及开口,少年便与天鹅一般高傲的、目下无尘地走开了。

        挨近的时候,崔昭如还听见一句轻哼。

        桀骜不驯的样子与崔昭如在北州养的大鹅没有区别。

        好,看来没戏。

        细软浓密的白狐绒擦过她耳畔,有些痒,崔昭如正要追上去,只看见谢辰行对面迎来一个卢真,她的身后也传来一道冷清如山泉的声音。

        “郡主。”

        是太子的声音。

        崔昭如转身,面对玄衣的少年,眉眼弯弯道,“殿下为母亲上好长灵灯了吗?”

        太子是为了给他母亲上一盏佛灯才来此的。

        崔昭如虽不大信神佛,但那是觉得人不该将希望寄托于神佛身上。若是为了寻求安慰,那又是未尝不可。逝者已逝,神佛对于生者而言便是安慰。

        太子点头,“多谢郡主。”

        他目光在不动声色间轻垂到少女发髻上,山间风大,他仿佛能闻见一股清丽甜美的桂花香。他的阿绪爱吃桂花糕,也爱桂花的香气,前世却骗他说爱绿梅。

        他微笑了笑。

        崔昭如并没漏看这抹笑意。

        在刻意的掩藏下,眸中暗色与一切阴暗一起消失,那笑容如白雪清冷美丽。太子是经常唇带笑意,可那时候与如今不一样,至少,平时的笑并没有令崔昭如如至初夏。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外头还在刮着带雪的春风,她的耳垂却有些烫了。

        崔昭如轻咳一声,道,“不必客气。”

        她抬眼看向佛殿内,那里燃着无数长灵灯,是权贵也是皇亲,却从未有过太子生母的。太子不受重视,他那早早离去,被人论为卑贱的母亲自然也是如此。

        但好在她儿子还念着她。

        太子应当是个孝顺的人。

        那一抹笑容,应当就是因为能为母亲点一盏灯而出现的。

        ‘他们都说长灵灯由血亲供奉七日最为虔诚。’

        崔昭如想起适才青枝在她耳畔说过的话。

        七日。

        能令她与谢辰行好好说一说卢真的事,太子也能在佛寺中好好养病。多么好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她当即道,“听闻长灵灯燃尽七日最佳,殿下何不留在寺中七日。”

        太子:“父皇有令……”

        崔昭如:“那本就是莫须有的惩处。重光殿是思过,佛门也是思过,等会儿我就去同母亲说,母亲再告诉皇舅,正好了。”

        见太子还要说,她当机立断做了决定,让素芽去同长公主说此事,不给太子任何拒绝的机会。日光落在太子朱红的发钗上,崔昭如又开始挣扎,终究是素芽的话让她下定决心。

        说就说吧……

        太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在意。

        崔昭如试图寻一个原由将那不大好说的话说出口

        但她才说了个称谓,便见素来平和温润的太子皱起眉头。

        崔昭如心下不解,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了不得!了不得,恩公您居然竟是太子殿下!”

        灰衣的男人放下扁担,粗糙朴实的脸上惊诧与尊敬不作假。

        崔昭如之前见过这样的眼神,是北州枯坐在地的少女看向将军的眼神,他们说是将军从北蛮人手里救回的少女。

        可太子有什么值得农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呢?

        他只是一个孱弱的、需要被照顾的、有着清冷如松气节的少年。

        至少在今日以前,崔昭如心底是这样想的。

        她愿意照顾太子,更多是因为她怜悯弱者。

        当农人对着太子说感谢,说太子是如何在洪涝灾害中救下他们,如何帮助他们寻找失踪的女孩,又如何替失去田地的他们寻找安身之处,在上都如何帮扶他们。

        崔昭如听得叹为观止。

        那位将军是少女的救命恩人。

        太子也是眼前农人的救命恩人。

        她明白为什么太子身为太子却没有购置两根玉钗的余钱。他兴许没有穷困至此,但将所有钱财都给了他所眷顾的人。

        崔昭如更不好意思开口要玉钗。

        农人在太子的劝慰声中离开,离开之前还步步回首,说要太子去他们村庄坐一坐,要如何感谢他。

        名门贵族怎么会要市井农人的感谢,他们恨不得漂亮的绣鞋不要沾上半点世俗的黄泥。在他们眼里没有天下,更不会有天下百姓。

        回想在北州经历的、看见过的一切。

        崔昭如心下讥诮。

        她以为上都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她的母亲。

        可太子不是。

        她只是想,太子却是做。

        “令郡主见笑,还望郡主莫要将此事传与旁人……”

        太子清冽温柔的嗓音里似乎有些微尴尬。

        崔昭如将目光投向他,玄色衣袍的少年仍旧清弱,却又不仅仅清弱。

        他自袖中拿出一根玉钗,也是朱红的颜色,递到崔昭如面前,“此物郡主拿回去吧,以免五哥多想。”

        崔昭如这时才发现他发髻上的玉钗只是一根普通的玉钗,玉髓清浅浑浊,是十分普通、廉价、不该出现在一朝太子身上的玉钗。

        就与他之前碎了的那一根一样。

        “殿下是将所有银两都赠与村庄了吗?”

        她问。

        太子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神色怔了怔,仿佛在善意谎言与实话中纠结,最终仍是不大想回答的模样,道,“郡主……”

        “算了。”

        崔昭如并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

        这是一个不需要问也能得到答复的问题。

        她目光放在那根玉钗上。

        玉钗是她在北州寻的好玉,素来难求,价值不菲。这样的东西落在皇家并不算什么,可同刚才的农人、与太子发髻上的玉钗相比,就显得昂贵而又不堪。

        她见过北州的苦。

        如今也算是见了上都繁华中的贫困艰难。

        算不上经历,也不能像在北州时那样感同身受,却也不能拿回那根玉钗。

        她摇头道,“玉钗送给了殿下,就由殿下处置。倘若殿下不需要,便送给旁人。”

        言罢,长公主在殿内唤她,崔昭如匆匆与太子道别。

        她心里有些不大舒畅,为她那细微不堪的揣测而内疚。

        人家将所有东西赠予天下,她却还在想着对方为什么没有钱,要如何才能将玉钗拿回来。

        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

        殿外。

        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将玉钗递给农人。

        他未曾错过不远处桃树下淮王震惊愤怒的目光。

        他面对农人时笑容温和宽厚,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目光,也没有算计,只是一个一心为人的太子。

        眼见淮王追上一瘸一拐的农人,太子才慢悠悠收回笑容。

        许多时候,人不知道实情,就会做出一些错误的事,尤其是像谢辰行这般心无城府、易燃易怒的少年。他只相信他看见的,他只想要拿回玉钗,其他前情后果,他都不会去想。

        薄唇失去笑意,与青山的雪没有区别,不见他浓墨般眼眸里暗藏的雀跃与阴暗,玉身长立,只令人觉得他清冷而孤寂。

        无人之处,他听身边人开口。

        “贵妃似有顾忌,不打算在白马寺下手。”

        太子垂眸,凉凉道,“谁动的手都是一样,最后总会是贵妃的错。”

        母亲儿子,一起遭人厌恶吧。

        他将真正的珍宝握在掌心,感受爱人为旁人雕刻的纹理,又似乎能感受到玉钗上犹存的体温,是少女温切的关怀。

        钗并不是给他的。

        可关怀是。

        可怜的棋子总是心存希冀,以为还有回头路。

        可哪有什么回头路,机关算尽之下从不会能回头。

        过不了多久,钗会是他的,情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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