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回
我是大宋的公主,一个同驸马别居,却养着三千面首的公主。
依着史官言,我大概配得上“不堪”两个字了。
锦衣玉食、笙歌瑶池。
在占了大半个晋昌坊的公主府里,玉面俊俏的小郎君们,一个个衣袂松挽,裙带间总飘荡着最令人迷乱的脂粉香气。
弹琴弄曲、游戏作乐,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得高高在上的吴兴公主的一丁点恩赐和垂怜。
没有人敢当面斥责一个公主的荒唐和不堪,他们只敢在我耳朵边轻声细语、唯唯诺诺地奉承逢迎,夸我明艳聪慧,端仪大德,是天下头一个完美的女子。
可我虽荒唐,却不糊涂。朝堂的清流君子、御史台的那些雅正大夫们眼底的不齿,我看得懂。
可我宁愿醉生梦死,且惜春光。
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只要我想,全建康城的俊秀男子,都得作我公主府的堂上宾客。
只可惜,从来好东西不长久。或者说,是报应来得快了一些。
玩人者,或许早早晚晚也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天道有轮回,谁也逃不过。
那个暮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双沾满血气、只会杀人的脏手在那把世间独一无二的烧槽琵琶上玩味地一挑。
先是琵琶,然后,便是我的衣带裙袂……
建康城里好事的小民又多了一桩笑话看:那个养了面首伶人无数的吴兴公主,竟成了大司马的掌心玩物。也不知道这位大司马容得下这么多俏郎君不……
不,大司马是西北来的行伍莽夫,身体当然是从前的驸马比不起的……那些面首,估计是用不上了。
这些闲话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心里竟也能冒出四个字:脏乱糊涂。
可我活该。
·
那个武夫的大司马衔,是自封的。
那是元徽五年的暮春,这个周身血腥臭气的西北兵鲁子率大军,把建康城里的旖旎风流撕了一个粉碎。
那一天,顺天门上烽火燎尸。
宫城洞开,起初,我还听得到内监宫女们四散逃窜的惊叫声,到后来,便却只觉头顶嗡嗡的,再听不真切了。
偌大的乾仪殿上,竟只有我和沈妃陪在皇帝六哥身边。
六哥还在弹琴,是一个很轻扬舒缓的曲子。
我有些佩服六哥的镇定,或许这就是天子的威仪吧——我那个只好音律词工的哥哥,生平第一回,总算是有点像个皇帝了。
沈妃依着曲调跳起了吴地的舞,她是典型的江南佳人,身轻如燕,窈窕生风。我看得也有三分痴意,不觉抱着琵琶轻轻拨弦相和。
门扇槛窗紧闭,殿里昏昏沉沉的。
沈妃木屐踏地,点起的一点浮尘,和这房梁的木头一样,老了,腐朽了。
然后……
砰的一声巨响。
血红的天光,混着狰狞的惊叫打杀声闯了进来。
雍州的战马,踏断了楠木雕花的屏扇,倨傲地在殿前汉白玉的御道上摆尾便溺。无数双杀红了的眼睛停在堂前,盯着堂上那个——
孱弱的天子。
六哥的指尖吱啦一声,琴弦断了。我恍惚起身,怀里琵琶摔在了地上。
周遭好像忽然静下来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北地的兵卒,此刻都像是愣住了一般,逡巡而不敢前。
天子威仪,纵使是一个末路的天子,也有。
众人都站在堂下,不知所措……直到那一双沾满污渍血泥的乌靴堂而皇之地上殿,一脚踏烂了琵琶的琴颈。
铠甲银光刺目,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只知道这是个凶悍粗鄙至极的西北蛮子。
他把手中一个血糊郎当的包裹往堂中一掼,破布散开,一颗青灰带血的头颅在地上乱滚,直撞到了黄铜熏炉的角上。
“上东郑肖大逆不道,臣已经将他砍了。臣雍州奚玦,勤王来迟,还请大宋皇帝,”他昂着头,空了半晌,才吐出了最后两个字,“恕罪。”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
奚玦?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瞧见过?我想不起来,背后却莫名一紧。
六哥也愣了半晌,似是没有回过味儿来:大宋皇帝?他还称他一句大宋皇帝?还有,他在请他……恕罪?
堂下,先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紧接着,背剑持刀的兵将们开始大声齐呼:陛下当封大将军为大司马、渝雍大都督。
封。
赏黄金万锭、青石关以西的土地。
赏。
六哥如提线木偶,只得蚊吟般挤出两个字。
明黄缎子的“圣旨”竟早就拟好了。
消失许久的徐大监不知从哪儿爬了出来,捧出了六哥的印信,就等着六哥盖上。
“那臣就谢过大宋皇帝的厚意了。封官赏地不过是惯例,之前玦修书同皇帝陛下说定的礼还有一件,陛下可别忘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瞧我,可我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后背的凉意直窜到了喉头颅顶,叫人直想吐。
六哥闻言也是一惊,像是终于回过神了一般,他不敢看我,指尖却哆嗦着摸向了徐大监捧着的漆盘上的信劄。
·
我想起来是在哪儿瞧见过那兵鲁子的名字了。那信,三日前,我在六哥的书房里见过:
“臣渝雍大都督奚玦,愿同大宋皇帝会猎于江口。奈何臣戎马辛劳,无人照拂,听闻吴兴公主沉静温婉,卓尔洵淑,愿求为妾侍,还请大宋皇帝割爱。”
那时,这封信就赫然躺在六哥的案上。他竟要大宋公主为妾。
这个西北蛮贼,竟将我刘宋的颜面欺辱至此!
六哥的脸色难看极了:
“这,奚将军怕是玩笑吧。吴兴公主早已出降多年,哪里还能随侍将军。将军许朕三日,朕定然亲择宗室佳人侍奉将军。”
“嫁过人了?也罢,无妨,臣不过是找个暂时伺候的妾侍,并不是迎娶正室夫人,不必太挑剔。”
还未等我回醒过神,那个穿着腌臜盔甲的瘟神竟忽然回转了身,铁钳似的手臂一搂,便擒住了我的腰,把我倒掼到了自个的背上。
“嫣妹妹!”旁边的沈妃惊叫。六哥好像也在说什么,只是这铁腥气勒得我恍惚,听不真切。
初次面圣,奚玦就这样大喇喇地扛着大宋的公主,告了退,出殿上了马。
天地颠倒的昏乱中,我好像看到了乾仪殿东廊下跪了好些人。男男女女都掩面啜泣。是了,是前日我进宫时从公主府带的随侍和乐工。
他们就跪在那,看着他们金尊玉贵的主子被一个浑身是血的莽夫当个玩物一般提溜上了马。
人群中有个琴师愤然起身,一边口中大骂着,一边高举手中的胡琴就要向奚玦砸过来。可胡琴还未脱手,那琴师就被一个兵士一刀砍成了两半,猩红溅得丈余,一点儿温热打上了我的右颊。
可惜,他竟为我死了。
他不该站出来,更不该为我死。
荒唐了半世,我才该死呢。我缓缓闭上了眼。耳边只听得一声:
“回营。”
听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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