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皇家别苑今日是难得的热闹。
镇国公主这日换了一身轻便不失华美的常服,撤下了繁杂沉重的头饰,只用两根玉簪挽起,玉簪上两颗东珠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映着她端庄美丽的脸庞,让她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上了年纪,便喜欢看这些小辈们在跟前热闹。”镇国公主笑吟吟说道。
今日受邀的贵女们都陆陆续续到了,花园中鹅黄柳绿,烟粉梅红,肃杀的冬日硬是开出了一片烂漫的色彩,让她的心情也不禁愉悦起来。尤其是那位北凉来的静安公主,容貌更是万中无一的出众,轮廓深邃,眼眸微蓝,肤色如同细雪一般,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最为难得的还是她的仪态教养,听说柔嘉公主着实用心教导过,她也认真学,此刻端坐微笑,仪态不输世家贵女们。
镇国公主悄悄打听,问刘琛不愿选妃可是看上了静安公主的美貌。柔嘉公主和太后日日看着这两人,自然是知道两人无丝毫暧昧情愫,非但没有暧昧,刘琛对北凉人还极为不喜,静安公主也是怕他得很,刘琛跟前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她与刘琛名义上是兄妹,便时时注意保持距离避嫌,就是这一点让最看重礼仪规矩的太后更加喜欢她,连镇国公主也不得不给她几分好脸色。
柔嘉公主在一旁陪她,轻声撒娇道:“皇姑祖还年轻着呢,您要是笑一笑,可把那些小姑娘都比下去了。”
年轻时候的镇国公主确实是艳冠群芳,但如今又哪里能和这些娇嫩的少女们比,她知道柔嘉公主是在哄她,但对于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她看着都是高兴的。
柔嘉公主平日里端庄大方,也只有在她的皇姑祖面前才会流露出女儿家的姿态。
围坐在旁的贵女们无不羡慕柔嘉公主与镇国公主亲近,但跟这个比起来,更让她们在意的是陛下今日到底会不会来。
出门前家中长辈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要在镇国公主和陛下面前谨慎言行。世家贵女不愁嫁,但当今天子年少英俊,她们都是曾经见过的,不少人心中早已暗生了情愫,不只是为了家族利益,也为了自己心中的那点情思,都卯足了劲装扮自己,非但要好看,还得不显刻意,每一处点缀和装饰都充满了女儿家的心思。
众人各有所思,虽是谈笑,却有些心不在焉,忽然看到下人进来通传,不禁都打起了精神,紧张地绞起了帕子。
园中贵女来了二十多人,有些站得远的听不清,只见柔嘉公主朝下人微笑点头,那下人便碎步跑了出去,不多时就领了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进来。少年外披着一件白色裘衣,颈间围着一圈白色绒毛的围脖,露出一张白净清俊的面容,眉眼间似乎天生含着三分笑意,乌亮的双眸温润清亮,让人望之心喜。行走间白色裘衣微敞,露出里面天青色的长衫,配上乌色的纱帽,给他平添了几分隽永的书卷气。
园中的少女们都偷偷打量着他,有些是跟着镇国公主从江南来的,先前未曾见过刘琛,便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那就是陛下?”
相貌是俊秀的,只是似乎矮了一些?
京中贵女轻轻摇头,道:“不是,是今科的探花,如今任户部郎中,叫慕灼华,是个女子。”
江左来的贵女们吃惊地捂住口,望着慕灼华的背影:“原来是她?”
有些人听过她的名字,有些人不知道,便是听过的,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最初惊叹了一句,她们本以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先生,却不想这样年轻,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二十岁。
“陛下对她似乎很是看重。”有人轻声道,“陛下未登基时,她便是皇子们的讲师,后来不知何故被撤去了讲师一职,前些日子,陛下又下了旨,令她任户部郎中,兼领天子筵席的差事。”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都沉了几分。“她今日来这里……难道也是……”
“应该不是,她穿的是文士服,若有那份心思,怎么可能不盛装打扮,我听说是柔嘉公主请她来的……”
众人议论的时候,慕灼华已经被领进内堂了,她恭敬地行了礼,便垂着手站在一旁,接受镇国公主的审视。
善意的目光自上而下将她看了个透,她唇角含笑,大方自若地任由场上诸人审视。
片刻后便听到镇国公主的笑声传来:“难得皎皎有看重的人,确实是个风流人物,难得你身为女子,却有这样的才气和胆气。”
慕灼华含笑谢恩,又道:“今日得柔嘉公主邀请,下官不好意思空手而来,但想着大长公主什么珍宝没有见过,便不敢献丑,只亲自做了一些梅花糕献上,既应了今日赏梅宴的景,又偿了公主的情。”
柔嘉公主轻笑道:“皇姑祖,灼华非但文章写得好,厨艺更是精妙,每一道菜都花了心思。”
镇国公主也被吊起了好奇心,笑道:“那我也沾了你的光见识见识。”
下人当即从慕灼华手中接过食盒,转交给侍女,侍女试了毒,这才肯送到两位公主案上。
那是三碟糕点,骨瓷盘子上分别盛着两白一红三色糕点,糕点被做成了梅花形状,虽然栩栩如生,却也不算稀奇,镇国公主好奇地尝了一口白色的梅花糕,只轻轻一咬,便有一股清甜的酒意涌入口中,这酒香而不醉人,糕点糯软而不黏牙,清甜却不黏腻,味道相辅相成,既有种白雪的凉意,又有梅花馥郁芬芳。
慕灼华解释道:“这道雪中红是采了新开的梅花酿酒,日出前的露水和面,因此能兼具雪香与梅香,最是爽口。”
镇国公主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但这花了心思的精巧小点却让她尤为喜欢,连着各尝了一块,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皎皎夸你心思巧,确实没夸错,我会在京中住上几日,你若得了空,便和皎皎一起来陪我说说话。”
慕灼华受宠若惊,急忙俯首谢恩。
这便是得到了镇国公主的认可了,能随意在皇家别苑走动,那是多大的殊荣。镇国公主固然是看着柔嘉公主的面子,但也确实是对慕灼华生出几分喜爱。满园的莺莺燕燕固然好看,但看多了之后,再见这样一抹淡青俊秀的颜色,便更觉得眼前一亮,难能可贵了。
慕灼华被领着在柔嘉公主身侧的位置坐下,与镇国公主可谓是离得极尽了。屋内地龙烧得正旺,她便脱去了裘衣和围脖,跪坐在下侧陪着说话。
话没说两句,便又听到下人急切来报,说是陛下和定王来了,这一下便是慕灼华也惊到了。
不是陛下来相看的吗,为什么刘衍也来了!
她站了起来恭迎圣驾,头压得低低的,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议政王!”
“平身吧。”刘琛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他快步走到屋内,对镇国公主道,“请皇姑祖安!”
之后才是刘衍的声音:“皇姑姑安。”
镇国公主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怎么来得这么迟,都等着陛下呢。”
刘琛脸色不太好看,他是不想来的,是刘衍押着他来的,走到门口看到那么多的马车,他都打算转身走了,刘衍按着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陛下,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好怕的?”
刘琛呵地笑了一声:“朕何时怕过上战场。”
只是应付一群女人,比上战场可怕,战场上敌人来了举刀杀就是了,女人贴上来了,他非但不能杀,还不好躲,实在是憋屈。
刘琛憋了口气进来,跟着镇国公主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与旁人不同的颜色,惊讶地喊了一声:“慕卿家,你怎么也在?”
慕灼华躬身行礼:“陛下。”
柔嘉公主代她答道:“是我请她来的。”
刘琛蓦然想起沈惊鸿的话,脸色便有几分古怪,他不解地看着柔嘉公主,怀疑柔嘉公主的用心。
柔嘉公主笑道:“我和皇姑祖说在京中交了一个好友,皇姑祖便让我把她请来赴宴。”
镇国公主落了座,笑着道:“她今日来还带了亲手做的点心,难得心思精巧又风雅,陛下也尝尝。”
刘琛坐在镇国公主的另一侧,不客气地夹起一块雪中红送进口中,清甜的酒香在口中迸裂,唇齿间弥漫开梅花的香气,味道之美竟超出他的想象。
“确实是不错。”刘琛意犹未尽地笑道,“朕还不知道她有这本事。”
刘琛在镇国公主左手第一座坐下后,刘衍便顺势挨着刘琛坐下,如此一来,正好与慕灼华面对面。慕灼华低眉顺目谢恩,没有抬眼多看。
镇国公主今日这宴会目的明确,场面话说了一会儿,便有人上前道为恭迎镇国公主回京,特意献上了贺仪。送礼也是表面,真实的意图便是通过这种方式展现自己的才艺,在陛下跟前露脸。
这事与慕灼华无关,她只管吃喝看戏。贵女们也都是身怀绝技,针织女红、琴棋书画,随便拎一样出来都是一流的水准,看着一屋子曼妙的少女献艺,着实是赏心悦目。其他人都是各怀心思,反倒是慕灼华看得最为投入,目露赞赏,十分捧场。
刘琛皱着眉头瞟了慕灼华一眼,他可是满心烦闷,食难下咽。他本就不爱这种软绵绵的靡靡之音,偏要被迫坐在这里看,镇国公主和柔嘉公主还一唱一和给他介绍这是哪家的贵女,父亲是朝中哪个大臣,今年几岁……
他敷衍地嗯了几声,一个也没往脑子里去。
慕灼华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刘琛的不耐,心中失笑这些贵女们失策,只知道展现所长,却不知道投其所好。此时要是有人能给陛下来曲十面埋伏提提神,也许皇妃的人选就有了。
又一个贵女献艺完了,曲音刚落,便看到一个身着鹅黄软缎,披着狐裘的美貌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大长公主,议政王,柔嘉公主。”女子的声音轻柔温婉,悦耳动人,同样的万福礼,她做起来便似乎比旁人更加好看。她有一张妆容素净的鹅蛋脸,眉眼温软,容貌娴雅,云鬓香腮,美丽却不张扬,整个人站在那儿,便是一幅绝美的仕女图。
镇国公主笑道:“纭纭,你过来。”
慕灼华听到名字,心头一跳,余光扫过刘衍面上。
刘琛也是瞳孔一缩,随即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看向了刘衍。
孙纭纭走到了镇国公主身前,恰恰就站在慕灼华与刘衍之间。
“纭纭是孙老太君托付我送到定京她父亲身边,不过我与她一路陪伴,甚是投缘,就让她在别苑多住几日。”镇国公主笑着解释道。
刘琛朝孙纭纭和善地点了点头,对这个有可能成为他婶婶的姑娘,他还是和气一点:“这一路多亏你照顾皇姑祖了。”
孙纭纭侧身面对刘琛,屈膝行礼道:“回陛下,大长公主不嫌弃,是纭纭的荣幸。”
孙纭纭说着,目光便旁落到了刘衍面上,芙蓉香腮不自觉染上了胭脂色,说话的声音也轻了几分。
“祖父让纭纭给王爷带声好。”
刘衍淡淡点了点头,似乎全然未察觉身边怪异的气氛。
“孙老太爷身子可还安康?”
孙纭纭轻声道:“一切都好,有劳王爷挂心。”
镇国公主见场面有些冷,便对孙纭纭微笑道,“听你祖父说过,你的琴技已得琴圣真传,不知道我们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听到你奏曲?”
孙纭纭站起身来,笑容腼腆:“是祖父过誉了,殿下若不嫌弃,纭纭便献丑了。”
镇国公主笑道:“怎么会嫌弃,正好别苑有一把凤尾琴,琴声清越,品质极佳,你若弹得好,这把琴便送给你。”
孙纭纭微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
“你倒是十分自信。”镇国公主欣赏地点头,招手让人送上凤尾琴。
孙纭纭将琴放在桌上,闭目酝酿了片刻,这才抬起纤纤素手,落在琴弦之上。
起手惊梅,挥弦落花。慕灼华本以为这娇娇柔柔的姑娘会弹奏一曲婉转动人的曲子,没想到琴声之中竟是豪气干云,洒脱不羁,让人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刘琛也觉得孙纭纭比想象中的好,他转头去看刘衍,却发现后者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镇国公主生性豪爽,这首曲子正中她所好,她含笑点头,目露赞赏。
“这首《沧海笑》极少有女子能弹奏好,她这曲中意有七八分意思了。”镇国公主笑着对刘衍说道,“不过这首曲子最好的还是琴箫合奏,衍儿,你的箫声也曾名动京城,不如今日便与孙姑娘合奏一曲,也让我们一饱耳福。”
刘衍无奈道:“我今日没带箫……”
镇国公主似乎早有预料:“我这儿便有最好的玉箫。”
话音刚落,便有人将玉箫送到刘衍跟前。侍从双手捧着玉箫,弯着腰站在刘衍面前,等他接过。刘衍低头看了一眼玉箫,通体翠绿,色泽莹润,是不可多得的珍宝,他抬起手,白皙修长的五指握住了玉箫,抬眼之际,目光掠过对面之人。
慕灼华侧着脸,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孙纭纭,似乎对她的琴艺极为赞赏。
她早知道刘衍和孙纭纭的婚事是先帝遗命,众望所归,因此此时丝毫不意外看到镇国公主的有意撮合。
男人俊美儒雅,女子娴静柔美,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更难得的是女子如此痴情,此时水眸含羞带怯地看着男人,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慕灼华没有转头看刘衍,但余光仍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而去,只见他沉默着拿起了玉箫。
啪——一声脆响。
众人惊愕地看向刘衍,只看到他手中握着的玉箫赫然断成了两截!
刘衍淡淡一笑,看向了坐在上首面色复杂的镇国公主,缓缓道:“许是玉箫保养不善,竟轻轻一碰就断了。”
孙纭纭脸上的红晕霎时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惨白,双眼中本是盈满了爱慕和羞怯,此时净化为泪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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