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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月隐高城2


第二日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一个下马叩门,叫小尼姑唤了住持师太出来,两人低声交谈良久。

清辞这时候也下了车,脚一落地,一阵麻痛。她轻捶着腿,抬头见一座朱门黄墙的寺庙,不算大,匾额上三个劲秀的字“莲溪寺”。旁边是一对联,“雪月风花东流水,是空是色;贪嗔痴恨爱恶欲,不灭不生。”

她怔怔地想,人于尘世里,色色空空,寂灭有时。但有七情六欲,生死未停,什么才算是放下,谁又能真正放下呢?

寺庙建在山坳里,四面环山,难辨东西南北。举目白雪苍茫,寥寂无声不见人踪,仿佛连飞鸟都不曾路过。

那领头的护卫将她留在了莲溪寺。想来一个人要走这出重山复水也是痴心妄想,所以并没有留什么看守。清辞安静地随着众尼迈进了庙内,大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回头看去,那马队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扬起的雪像大海翻起的浪。两扇门一合,似将红尘中的惊涛骇浪悉数挡在门外,和这门内的人再无瓜葛。

莲溪寺也是伽蓝七堂的格局,与她从前去过的寺庙没有太大不同。庙不算大,但因人少,显得格外宁静。住持师太法号圆觉,方外之人,清辞看不出她年纪。

圆觉师太沉静寡言,只让一个大尼姑给她找了间僧舍,取了僧袍等一应日常用物,叫她先歇下,沐浴后明日再受戒。

清辞洗漱罢穿上半新的僧袍,慢慢把头发擦干。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怕黑,尤其是不熟悉的地方。她把那盏油灯靠近自己,驱赶黑夜。僧舍寒素,又是深冬。她没有一点睡意,裹着被子,还是感觉到寒气逼人。她失神地盯着那星灯火,脑袋里空空旷旷的,不知道什么时辰才入了睡。

她又走在黑暗里。这条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只知道再往前去就是云湖。那云湖的花船上,有她的母亲。她一回又一回目睹了母亲将白绫子缠在脖颈之上……

因为母亲死了,所以她才到了纪家,所以到了澹园,遇到了韩昭又被迫分离,遇到了萧焎进了宫又害了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此时她终于迈开了腿,飞奔起来,她知道只要再快一点,她就可以阻止一切,可以救下母亲。这通向母亲的那一条路遍布了荆棘,扎得她皮开肉绽。可她不敢停下,咬着牙奔跑。

直到跑上了花船,母亲手捧着白绫子,正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她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阿娘,阿娘,你为什么不要璲璲了?”

女人终于停下了动作,手中的白绫子飘落在她脚边。女人伸手在她发顶轻抚,微微笑着。清辞从来没见过那样美貌的女子,那样慈祥的笑。

“阿娘没有不要璲璲啊。”

“阿娘不要死,璲璲不要离开阿娘!”她嚎啕大哭,紧紧抱着母亲。

“璲璲啊,阿娘沦落风尘,尝过爱恨,为心爱之人生儿育女,此生已无所求。但阿娘不愿你同我走一样的路,不想你过‘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的日子。阿娘无能,所以只能用自己给璲璲换一个前程啊。”

“可是阿娘,璲璲现在也好辛苦,阿娘,现在璲璲和孤儿又有什么分别呢?既然都是一样辛苦,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前程,但和阿娘在一起。阿娘,我不要我的前程害你丧命,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娘活着!”

女人慈爱地托起她的脸,仍旧带着微笑,仿佛她再怎样无理取闹,她都可以容忍。

“璲璲啊,阿娘死,不是因为你,这是阿娘自己的选择啊。阿娘不是绝望,不是愤恨谁,而是阿娘尽我所能,给璲璲的一个未来。”

“世人愚钝,不是因为没读过书,而是因为一个人没有能力看到未来。他所做的选择,只是眼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阿娘没办法让你生来尊贵,受用着金镶玉裹,但阿娘想让璲璲有一条明亮的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就算不能选择嫁给什么人,但可以选择要怎么活:喜欢勾心斗角就去斗,喜欢琴棋书画就关起门来修心养性。”

“你会跪很多人,可你只是自己的主人。”

“记得阿娘对你说过的话吗,人生于世,悲欢哀乐皆在于我。我不悲,则无事可悲我;我欢喜,则无事不能欢喜我。”

“阿娘想让你成为一个阳光明媚的人,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喜欢什么就去争取,不必等待别人的宠爱。你会被人所爱,不是爱你青春貌美,不是爱你学识渊博,只是因为你是你。即便身在深闺,你一样可以见天地之大,见四时丰华——更看得见,你自己。”

“阿娘想把这样的机会给我的璲璲。”

“阿娘——”

清辞还想说什么,可母亲却又爱怜地笑了笑,“璲璲,去吧。你长大了,不要再回来了。”

她轻轻一推,阿辞就再也无法靠近她身边。她哭着叫阿娘阿娘,可母亲再也没有回头。

清辞喊着阿娘,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一片黑暗,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只有脸上潮湿一片。半晌反应过来是油尽灯枯了,她惊慌了起来,手摸着想要去把灯再点燃,却先摸到了那袋糖莲子,心忽然就安定下来。她把糖莲子抱在怀里,再也不那么害怕了。

按佛家戒律规定,女子出家本有一整套繁琐的步骤。首先要到寺中请一位比丘作为自己的依止师,此比丘向全寺说明、征求意见得到同意后,方可收此人为弟子,并为之剃发受十条沙弥尼戒。十八岁时再受六条式叉摩罗戒,年满二十后受三百四十条比丘尼戒。

清辞是带发修行,又是太后的替僧,无需剃度。简单的仪式过后,清辞得到了一个叫“玄清”的法号。虽然无需二部受戒,还是要求她严格戒律,内心纯净,守三皈依、十戒。

这些五欲不动的出家人,同圆觉师太一样,面上表情乏乏。寺里统共也就二十来个尼姑,除却早晚两课,便就是念经、做佛事、清扫。众人各有分责,清辞无需劳作,只是每日随着众人一起例行公事。既无人刁难,也无人特别照应。

莲溪寺虽不算大,藏经阁里的藏书还算丰富,虽然都是些晦涩深奥的佛家典籍。读不懂经文,还可以琢磨这书的板式、字体、刻功、装帧……那是独属于她的慰藉,也是虽被丢入深渊,托住她不会沉沦的莲叶。她不去胡思乱想,叫一切都顺其自然,为她在意的那些人日夜祝祷。

这年的冬日显得格外漫长,时间仿佛冻结在了这个季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都在寒冬里。开春好不容易暖和了几天,忽然一场倒春寒弄得人措手不及,一场大雪下了三四天也不见停,好像冬天怎么都过不到头。

卸下繁华,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香衾暖被,她的手脚很快都生了冻疮。虽然列执师太也拿了药给她,可效用不大。每到夜晚好不容易捂暖了被子后,那冻疮痒得人难眠。她索性不睡了,起身穿了衣抄经。

这日深夜她又坐在案前抄经,忽然听到非常轻的叩门声。众僧尼之间同她少有走动,谁会在此时寻她?

清辞将笔搁在笔山上,起身去开门。门刚打开,忽然一个“雪人”倒进了房内!她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边上一避。那人一动不动地匐在地上,看身形衣着不是寺内的尼姑。难道是最近受灾的流民?可这人怎么会进到莲溪寺里?

她手遮着灯,举到那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想要看清他的脸。

“喂,你怎么了,你是谁?”

那人一动不动。房门开着,寒风灌进来,掌心里的火焰摇摆欲灭。清辞看一眼门外,并无旁人。她略提了提声音,“你是谁,你找谁?”

好半天,听见那人声若蚊蚋,她倾耳仔细分辨。

“璲璲,璲璲姑娘……”

清辞心头猛地一跳,忙把他翻过来,拿掉他的风帽,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是张信!似是在风雪里行走太久,整个人都冻僵了。他怎么会来这里?她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忙关上门,放下灯。任她怎样拍打摇晃,都不见张信醒来。清辞想把他拖到床上暖一暖,可她实在力气不够,最后只得拿着被子盖住他,然后偷偷跑到厨房里煮了一大碗姜汤,慢慢给他喂了下去。

这样折腾了半天,张信终于转醒了。一见清辞,他眼睛一亮,挣扎着跪下去,“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姑娘,你救救我们殿下吧!”

“小火?小火他怎么了?”

张信这才断断续续讲起来。清辞不知道,自她离宫不过月余,外面竟然已经是地覆天翻了。

今岁大寒,处处粮荒,朝廷拆东补西但也无济于事,反而弄得各州府为自保,不肯再拆借。各地都生民乱,北境粮草也供应不上,闹了哗变,居德茂被属下斩杀。这时候乞干人又突然异动,连丢了五城。可大周重文轻武,早没有什么骁勇善战的武将,稍有些能力的还都派去镇压民乱。

王党认为要快立皇储,让皇储代天子亲征,既可鼓舞安抚北境,又可震慑乞干。但朝中又有人不同意,认为应该请魏王领兵督战北境。可当皇帝正要下旨时,启州传来急报,魏王遭人刺杀,从马上摔下来,身染剧毒不省人事,命在旦夕。不过几日,便有传言,道是王党为立萧焎,谋害皇子。

后有朝臣主张议和,认为割地赔款,嫁公主和亲,可暂安北境。可皇帝只有永清公主萧嫣一个女儿。王皇贵妃闻讯同皇帝大吵大闹,结果也被禁了足。最后卫国公主动请战,同长公主一起往北境去,但韩世子被留京中为质,不得擅自离京。

接着有御史上书弹劾王家两位公子,为避嫌,王守屹辞官。王党一派急见颓势,接二连三有人被弹劾、下狱。

皇帝身体本就抱恙,有一回更是在大殿上吐了血。后来皇帝养病泰清宫,除却惠嫔侍奉左右,谁也不见。皇贵妃认为阁臣们把持朝政,或许皇帝已经殡天,而他们故意秘不发丧。他们见三皇子萧煦生死未卜,便把注意打到了四皇子萧烈的身上。皇贵妃得到消息,正有人准备秘密接萧烈回京……

张信说到这里,又磕了一个头,“姑娘,您救救殿下吧!四皇子的生母因皇贵妃娘娘而死,万一他成了新君,娘娘和殿下连命都没了!还有永清公主,她一定会被送去和亲的,她可十一岁都不到啊!”

清辞听完,慌得没了主意。每一个消息都叫人惊心,可最叫她惶恐无措的是大哥哥。大哥哥要死了吗,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张信,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小火?”

“姑娘,求你摹写一份诏书,只有殿下继承了大统,殿下和娘娘才能活下来,公主才不用去和亲。殿下成了新君,才能让韩世子自由,才能放姑娘离开这里啊!”

清辞闻言变了脸色,声音压得极低,“张信,你疯了吗?假造圣旨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张信见她的反应,脸上渐渐浮出了一丝轻蔑,“姑娘,奴才不想说这样伤人的话,可殿下落到今日这地步,不都是为了你吗!若不是因为你,殿下见弃于万岁,怎么会给那些人有机可乘?本来万岁就要传位给殿下的,可现在殿下什么都没有了,连命都要为你丢了,你就为了自己弃殿下于不顾吗?”

“奴才受过殿下恩惠,搭上命也在所不辞。姑娘是殿下一心呵护之人,奴才本就没想过连累姑娘送命。可这是殿下和娘娘的最后一线希望啊!”

“奴才发誓,万一事发,奴才一死,绝对不会带累姑娘!”

清辞咬着唇,心里乱作一团。她想问韩昭,想问一问大哥哥,我该这样做吗?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见她迟疑不决,张信撑着站起身,冷冷道:“是殿下看错了你。枉费奴才在雪地里寻你寻了四天,现在……”他忽然哂笑一声,“现在,就求苍天有眼,叫奴才能有力气爬回宫里,死在殿下脚边,也算是全了奴才这份心了。”说着,趔趔趄趄往前走。

他的话如万箭攒心,直刺得清辞心如刀割,在他手刚扶上门栓的那刹那,清辞叫住他,“张信!好,我帮你!可我根本没见过皇帝的笔迹,如何摹写,那玉玺又怎么办?”

张信闻言大喜过望,“姑娘不用担心其他的,我带了万岁从前的手书。您只要写完诏书既可,其他的事情娘娘自有安排。”

她不想再去想对错,也不想再去想后果。她必须要救小火,必须救阿嫣,她也必须离开这里去见大哥哥!

“好,东西你都带了吗?”

张信一看便是有备而来的,从贴身之处解下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叠手书,空白圣旨,御用的笔墨都备齐了。

清辞一看那字,当下一怔。这字她太熟悉了,萧煦给她留的那本字帖上的字,竟然同这个如出一辙!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张信又催了催,她敛起神思,先在纸上试写,待张信确认无误后再仔细写到圣旨的绫锦之上。

这些年,这些字她每日都有练习,下笔时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圣旨上所有的字她都曾摹写过,可只那一个“焎”字,无论是萧煦给她的字帖,或者是张信带给她的手书,都没有。最后她只能按皇帝的书写习惯拆解旁字,再拼成这个“焎”字。

这份诏书足足写到了第二日才完成。为避人耳目,只等得三更过后,张信才同清辞告别。他揣着圣旨,步伐灵活地穿过庭院,忽见月亮门处圆觉师太手拿念珠默然相望。

张信见到她并不惊讶,仿佛是旧相识一样,只微微颔首便要匆匆离去。忽听得圆觉开口道:“劳烦施主带一句话:皇后旧恩,贫尼已报,从此再不问红尘事。殿下谋猷渊邃,经略人心,算无遗策——但人心幽玄,但愿殿下也将己心算计在内。”

张信只是脚步慢了一拍,点点头,接着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张信走后,清辞方知什么叫六神无主,夜里便更睡不踏实,一会儿梦到大哥哥气绝,一会儿梦到韩昭在战场上被一刀刺穿,一会儿又梦到小火被人从龙椅上拉下来,还有阿嫣不肯上花轿的哭喊声……

她被这噩梦搅扰得无法安眠,披衣到佛堂里,跪在佛前,一遍一遍祷告。旁人对她一向熟视无睹,她早就习惯独来独往。偶有几回,圆觉师太竟然也会同她一起打坐念经。

人做错事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有时候,她心里实在太乱了,会忍不住问圆觉很多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资质浅薄,圆觉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地选择的过程。

不同的选择,引着人走向不同的结局。但阡陌纵横,谁也不知道会走向何方,结局是好是坏。但如同母亲一样,她做了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而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过了不久,韩昭匆匆来过一趟。寥寥数语,只安慰她放宽心,很快她就可以离开了。他来去都太匆忙,甚至都没留给她说话的时间。自他去后,清辞总觉得心里更不踏实了,觉得他有什么瞒着她,觉得他同什么人做了什么交易,她甚至隐隐觉得自己也是某个交易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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