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烟锁芙蓉3
倏忽光景飙移,过了梅雨,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各藏书楼又都开始要张罗着晒书了。纪言蹊请了几日的假回澹园料理,清辞本想同去,但因近产期,身子沉重,纪言蹊自然不肯让她轻举妄动。
听了大夫的建议,清辞日间做事的时间也减了一半,剩下倒都成了消磨不去的闲暇,只得在绥绣宫里或到相邻的花园里走走路、散散步。
宫里多是捧高踩低的人,因萧煦忽对绥绣宫不管不问,那些人观察了一阵,自然见风使舵,绥绣宫的吃穿用度一落千丈。虽有太皇太后和皇后的照应,但毕竟下头人难缠。清辞也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去麻烦别人,让她们徒增烦恼。对韩昭,更是报喜不报忧。
其实萧煦这样漠然视之,反而让她松了口气。想起他说不要做大哥哥,想起那日他那疯狂偏执的样子,忍不住就会打一个冷战。继而是片刻的迷惘,也只一瞬,便无影无踪了。
银铃每回领月份回来的时候,都要替清辞不值,“皇上那么爱重姐姐,只要姐姐愿意,虽说皇后是不敢想的,贵妃那还做不成吗?到时候定然叫那些小人好看!”
清辞淡淡一笑,语气却颇是肃冷,“你说的什么傻话?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见银铃委屈地咬住唇,又抱歉道:“银铃,你跟着我受苦了……”
她话还没说完,银铃就立刻止住她。知道清辞下头要说什么,无非是让她另寻出路。张信早要她去皇后那里当差了,只是她自己不肯。她是个死心眼,谁对她好,她就要对谁好。她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清辞,是以怎样都不肯走。张信最后恼得也不想管她了。
天气闷热,孕妇苦夏,清辞身上一阵一阵地起痱子。银铃看着心疼,这日起了个大早就去司饎司讨冰,到了中午人才回来。清辞正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散步,见了银铃,喊住她。太皇太后又叫人送了茯苓饼来,她吃不下许多,特意给她留着。
银铃捂着脸,支吾了一声,只说“牙疼不吃了”,匆匆忙忙就要往房里去。清辞觉出异样,快走了两步,拉住她一看,银铃左脸一片红肿,显然是被人打了脸。
清辞惊问:“怎么回事?谁打你了?”她虽不知张信就是银铃的亲兄,倒也听说银铃认了个大太监做干哥哥,在宫里人人都还是给她些尊重的。她也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人,怎么会挨打?
银铃强笑了一下,把脸扭开,“嗨,怎么会有人打我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就是今日讨冰的人太多,姐姐,对不起啊,我没要来冰。”
“银铃,撞的还是打的,我还能分不出来吗?我是问冰吗,你的脸,谁打的?”
银铃见瞒不过,这才说是刚才好不容易要了一盆冰,从花园里路过时,樊乐宫的人正在凉亭里纳凉。那大宫女蕊枝见了她捧的冰,就要拿去用。她自是不肯,蕊枝就故意绊倒了她,那一盆冰全落湖里了。她恼极了,推了蕊枝一把。蕊枝就叫人按住她,打了她几巴掌。
清辞微怔,蕊枝是清玥宫里的人。清玥后来再不往她这里来了,她也乐得轻松自在。但忽然发现樊乐宫里的人,倒是开始三天两头找麻烦了。清玥是宠妃,宫里人人都忌惮她。清辞自己是不怕她的,只是怕绥绣宫里的人在外头吃亏。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便早早就交代过,见着樊乐宫的人就避开。
清辞明白,虽然银铃对她曾有欺骗,到底是有自己的苦衷,待她也是真心。她感念每一人的好,她自己能咽下许多的委屈和不平,但若旁人因她而受的委屈,她不会忍。
“走,我去找清玥。”
银铃摇摇头,“姐姐,算了,也不太疼,明天就好了。”
清辞却二话不说,拉着银铃往花园去了。
凉亭里,果见清玥正在弹琴,琴边上摆了个大大的冰盆。蕊枝眼尖,瞧见了清辞,忙小声低语,“娘娘,人来了。”
清玥按琴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来了。纪清辞总躲着不见她,她想做点什么都不容易呢。
那一回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惹怒了萧煦。后来有一回,蕊枝回来说,银铃冷嘲热讽什么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她这才恍然,原来银铃那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是为了让她出丑!
清辞到了凉亭外,向清玥行了礼,清玥皮笑肉不笑道:“快快免礼吧,司籍身子这样重了。什么风把司籍吹来了?”
清辞谢了礼起身,目光往蕊枝脸上一扫。蕊枝被她那寒凛的目光盯得心虚,低下了头。
清辞也没有拐弯抹角,虚虚再一礼,“我的宫人刚才被婕妤宫里人打了,臣来讨个说法。”
清玥假装不知,问蕊枝,“怎么回事?”
蕊枝回道:“婕妤这里不是在为皇后的千秋节苦练琴艺吗,天气这样热,冰盆里的冰说化就化了。奴婢正想去讨新冰来,正巧见了银铃端着冰。奴婢怕娘娘受了暑气,耽误了伺候圣上,就想着先借来一用,再派人去讨一盆还给她。谁晓得她不肯。”
“奴婢想着,不借就算了,陛下给了娘娘多少冰呀,就派个内侍过去抬来好了。谁知道她自己摔了一跤,冰盆掉进湖里了。她迁怒于奴婢,就推搡起来。奴婢怕她惊扰了娘娘,就给了她点教训。”
银铃涨得脸通红,怒道:“红口白牙的,一句实话都没有,明明是你故意把我绊倒的!”
蕊枝撇撇嘴,“你自己不长眼,怪得了别人喽?”
清玥做模做样瞪了蕊枝一眼,然后转过脸对着清辞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婢子间难免一点口舌之争,打打闹闹的也是常有的事。司籍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清辞却只是一笑,忽转话头,“想来婕妤也熟读了皇后娘娘派下来的《女训》了吧?”
听她提起这个,清玥脸上的笑倏然敛了去。
王韫要做贤后,平日对后宫里的嫔妃也算宽厚。但那回发了《女训》叫众人熟记。开始众人都以为她不过随口说说、做做样子,谁知道是来真格的。有一位才人,惯是敷衍,甚至将书弄丢了。王韫知道后,一改往日和善,真叫宫正司的人拿了那才人,打了十杖,并罚抄书,这事才算了。众人这也才发现,皇后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仁慈。
那《女训》又非她们自小读的女四书,而是皇后亲自主编,说来有十卷之多。这样浩繁的文章,记起来怎么不头疼?本来清玥就“椒房独宠”了,她妹妹又是《女训》的监印,两下里就更招人恨了。
清辞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清玥满怀恨意差点藏不住。指头下的琴弦差点勒进肉里。
清辞却仍是不缓不慢地道着:“皇后叫娘娘们熟习《女训》,是为宫妇明礼法,为皇上举内治之美。务必请众娘娘耳熟心藏,严养德行,以修其身,好为天下妇之表率。”
“银铃是绥绣宫的人,有什么错处,自有绥绣宫掌事嬷嬷管教,轮不到外人动手。更何况今日是蕊枝惹事在先。”
“婕妤统摄樊乐宫,该检束自身、约束下人,恪守制度。皇后娘娘说妇人善德,恶为祸源。温良柔顺宽和,不可乖戾。正所谓‘吉凶灾祥,匪由天作;善恶之应,各以其类。’治下不严,乃是主人之责。纵奴行凶,无异于自己行凶。”
“若今日婕妤不给个说法,那咱们就到皇后面前讨个说法,请皇后娘娘裁夺。”
清玥心中冷笑,这个臭丫头本事见长了,竟不知她如今这样硬气。这底气到底是谁给的?皇帝还是韩昭?
那日崔氏入宫,她才惊闻韩昭强娶之事。不过纪德英是没有认下这门亲事的。难怪皇帝留她在宫里,却又不纳入后宫。看来这孩子必定是龙种了。哼,竟然还拿皇后来压她吗?不过她今日没打算惊动皇后,因为好戏还在后面呢。
她乜了蕊枝一眼,蕊枝会意,忙跪下来,“娘娘,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自罚!”说着左右开弓,抽了好几个巴掌。
清辞冷眼旁观着,不喊停。清玥端了杯子,啜了口茶,也不喊停。一时间凉亭内只听得见“啪啪”的皮肉抽打之声,不一会儿,蕊枝的嘴角就渗出了血。
清玥还以为清辞一如从前胆小心软,没想到她竟然这般能沉住气。眼见蕊枝的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到底是自己的心腹,她便咬着牙问,“司籍可还满意?”
清辞颔了颔首,“倘若人人都能如婕妤这样严明法制,后宫定然井然祥和,一如皇后娘娘所愿。”说罢行了一礼,正要回去,清玥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下,“哎呀,司籍留步。我也有些疑惑想请教司籍呢。”
“请教不敢,婕妤请问。”
“大周以孝治天下,但,何以为孝呢?”
“‘孝乎惟孝。’,‘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
清玥点点头,“妹妹说的是。”她忽然称呼一改,清辞心头莫名一跳。
清玥长叹了一声,“妹妹渊学真是叫人羡慕,能得三叔公教导,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真后悔,父亲当初若是叫我去澹园就好了。”
清辞听出她话里有话,只默默听着,果然她话锋一转,讶异道:“呀,妹妹怎么穿得这样艳丽?为尊者守孝,不是该斩衰三年吗?”
清辞怔住了,“什么意思?”她要为谁守孝?
清玥讶然捂住唇,“怎么?妹妹不会不知道吧?哎呀,是姐姐多嘴了。也难怪,你身子这样重……”
但说话间清辞已经迈近了几步,抓住她的手腕,面露了慌色,“你什么意思?我要为谁守孝?”
清玥勉为其难道,“今日是三叔公的头七,你真不知道吗?”
清辞身形晃了一下,银铃忙上前扶住她,感到她浑身都僵了。
“你说什么?”
清玥假意大方地原谅她的无礼,抽回了手,“三叔公前阵子回澹园,因大雨,有一处山路年久失修,连人带车滚下了山。”
她沾了沾眼角,眼睛往清辞脸上一溜,“原来你真不知道,难怪妹妹还有心情管一个奴婢的闲事。我方才还纳闷呢,妹妹不是学识渊博,最是守礼的,又是三叔公亲自抚养成人的,情分不至于淡薄至此……”
清辞脑子轰地一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三叔公死了?那样好的三叔公,就这样没有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她转看向银铃,“银铃,是真的吗?”
银铃脸都吓白了,她是知道的,事发那一日张信就告诉她了。可她怎么敢对清辞说?只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最好等孩子生了以后再说。
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清辞就知道清玥说的都是真的。三叔公不在了,那个人一辈子为了澹园的书鞠躬尽瘁,最后死在了回去晒书的路上,她竟然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
他临去时还同她说,“阿辞,陛下答应过我了,只要编印完《周文大典》,纪家所有的书都会还回来。阿辞,其实能主持编纂这样的大典,三叔公很高兴……”
“三叔公……”
大典还没编完,鸿渊阁的书还没摆回去,他说过要给孩子起名字的——怎么就这样丢下她说走就走了呢?
清辞心中悲痛难抑,几乎要跌倒。银铃费力地架住她,不停地劝着,“姐姐,你别难过,你要顾念肚子里的孩子啊!”
清辞只觉得一阵绞痛从心底传向四肢百骸,痛得她直不起身。最后那痛沉结于腰腹深处,她忽然感到一阵暖流不受控制地从身体往外流。
银铃看出她的异样,吓得也结巴了,“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清辞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境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银铃,你别急,扶我坐一会儿。”她额上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汗,顺着脸旁滚了下来,“银铃,我可能要生了。”
银铃手忙脚乱地让清辞靠着亭柱坐下,“要生了?不是还有一个月吗?这怎么办?姐姐,我这就去找人来抬你!”太皇太后前阵子派了两个粗通医术的婆子来照顾清辞,一应生产之事也安排好了,只待这边发动,那边就派人来接生。
清玥冷冷地看着银铃跑开了,这才对着清辞假惺惺道:“妹妹,你要生了?可不能在这里生啊!我的肩舆就在那边,我送你。”
说着对着蕊枝一打眼色,蕊枝立刻过去叫了随身的女娇夫,将清辞硬扶上肩舆,然后一行人疾步往前跑,蕊枝也一路跟着。
清辞疼得头晕眼花,但见这不是回绥绣宫的路,问蕊枝,“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蕊枝笑着道:“司籍别担心,您是婕妤的妹妹,您生产自然要娘家人在场的。樊乐宫地方宽敞又凉快,东西也齐全——司籍不用担心。”
清辞全然明白了,清玥是故意说三叔公的事给她听的,说不定今日就是她安排的陷阱!但此时,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到了樊乐宫,有力大的嬷嬷上来,将清辞抱到了床上,她疼得忍不住想缩起来。阵痛间隙,只见清玥摇着扇子站在门口,冷眼瞧着这边。
“纪清玥,你若是敢动我孩子一分一毫,我绝不放过你!”
清玥哂笑一声,“妹妹说笑,姐姐比谁都巴不得小皇子平安。”孩子是谁的,可还说不定呢!
既然清玥认得孩子是萧煦的,那她就索性认了,不管怎样,清玥担不起谋杀皇嗣的罪名。清辞定了定心,再不想其他的,只一心想着先把孩子安全生下来再说。
银铃和两个嬷嬷抬了便舆一路跑来,可到了凉亭,亭内空空,哪里还有人!她将园子寻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清辞。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她正急得要哭,忽然花丛里钻出了个小火者,银铃认得他是张信手底下的。那小火者四下看了没人,这才悄悄问银铃:“姑姑可是在找司籍?我刚才瞧见司籍被纪婕妤抬走了。”
银铃大惊失色,清辞刚才为了自己出气,清玥肯定怀恨在心,她会安什么好心?银铃心下一慌,忙和嬷嬷们往樊乐宫去,可到了宫门前就被内侍拦住了。
“哪里的奴才,竟然敢擅闯樊乐宫!”
“奴婢是绥绣宫的,我们司籍在这里。宫里有事,奴才来请司籍回去。”
“你们司籍正忙着,忙完了自然会回去。”
银铃自是不信的,直吵着要见清辞。那几个内侍就是守在门口的,哪里肯让她进去?银铃发了狠,梗着脖子就往里冲。宫门外一时闹闹嚷嚷。
蕊枝从里头走出来,怒道:“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你让我接司籍回去,我绝不嚷嚷!”
蕊枝拿眼一横,“你家司籍眼看着就要生了,这时候怎好乱动?”
银铃眼睛都瞪红了,“我知道你们没安好心,要是我们司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也活不成!”
“呸呸呸,谁叫你在这里挑拨离间!娘娘可是司籍的亲姐姐,照顾还来不及呢。再这样胡搅蛮缠,可有你好看!”
两人说话间,那边有个内侍领着两个眼生的医妇进了樊乐宫去。蕊枝道:“瞧见了吧,都是宫里的医妇,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银铃怎么会放心?她将跟来的嬷嬷往前一推,“你们若真没存坏心思,就让这两位嬷嬷进去!嬷嬷们是太皇太后派给司籍的,你们不让她们进去,她们回头如何向太皇太后复命?”
蕊枝一听,想起清辞在庆禧宫待过,也听说当时极得太皇太后欢心。她眼珠子一转,“行行行,那嬷嬷们就进来吧,不过你可不能进来。”
清玥坐在明间里作画,她正在画一幅《丹凤朝阳》,这是千秋节上要送给皇后的贺礼。她琴棋书画皆精,在梧州也有才女美名。那时候作画为沽名钓誉,此时作画却又用来阿谀奉承——真叫人丧气啊。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画里的凤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一边勾着画,耳听着清辞在里头的呻吟声,心中觉得十分畅快解恨。生孩子喽,总是鬼门关闯一遭,闯不闯得过去,那都是天意。
那两个嬷嬷被带进来,蕊枝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清玥的眼皮子都没掀起来,只道:“产房里已经去了那许多人了,到时候人多手杂,出了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就去厨房烧烧热水,准备准备白布吧。”
那嬷嬷想要争一争,早有内侍过来,推搡着就将人推去了厨房。里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圆方脸的医妇走出来,回禀道:“婕妤娘娘,产妇胎位不正,总生不下来,奴婢们也不懂如何正胎位。娘娘还是派个御医和稳婆来看看吧?”
清玥挑了挑眉,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们自去好好照顾产妇。”
过了一个多时辰,那医妇又出来问:“娘娘,产妇瞧着不大好了,御医何时到呢?”
清玥已经懒得搭理她了,只埋头作画。那轮红日似血,真是明艳动人。
蕊枝眼一瞪,“亏你还是医妇呢,这样毛躁无用!人已经打发去两拨了,请不来人,关我家娘娘什么事?你当人人都像皇后娘娘生皇子似的?虽我未曾嫁人,总还知道生孩子哪有不难的。我母亲生了两天两夜才生下我呢!总之,一定要保住小的就是了。”
那医妇也是临时被忽然叫到樊乐宫的,一看这情态,哪还有不明白的?只得讪讪地又回了产房,同另一个瘦长脸的医妇低声交谈了两句,都觉得不妙。
毕竟宫里的肮脏事看得多了,也怕事发牵连自己。趁樊乐宫里的人出去换水的功夫,那医妇在清辞身边小声道:“姑娘,我瞧着你这不大妥。但咱们毕竟不是御医,也无能为力,并非是咱们要害你,是外头的不肯去请医正。”
清辞此刻明白了清玥的意图,竟是想去母留子吗?她挣扎着握住那医妇的手,“我和孩子都拜托嬷嬷们了。倘若真有什么,请万万先保孩子。倘若我今日熬不过去,也请将实情告诉太皇太后,她不会怪罪你们的。”
银铃在外头等得焦头烂额,里头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行,不能这样等下去!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最后拿定了主意。这孩子她也不知道是谁的,若是去求皇后,皇后但凡存了心思,那纪清辞或也只有一死,可太皇太后这几日又不在宫里,她只能去求皇帝了!
银铃拔腿就往永泰殿跑,可还未到近前,就被侍卫抓住了。她一个小宫女,根本不可能靠近皇帝的寝宫。
银铃自知不可能见到皇帝,便哭着求他们,说要见张信。那侍卫头子认出她是张信的干妹妹,便卖了面子派了人去宫里递话。
张信此时正在书房里当值,那侍卫也不敢胡来,只在外头干等着。好不容易见张信出来,这才忙上前道:“公公,银铃姑娘要见您,这会儿正在宫门呢。”
张信眉头一皱,“杂家正当差,有什么事叫她等我下值了再说。”
那侍卫想了想,还是道:“公公还是去看一眼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姑娘都快哭晕过去了。别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张信心头一动,这个妹妹虽然傻气,平日里还算稳重。能让她这样,那只能是绥绣宫里的那一位出了事。但时影早交代过,以后纪清辞的事情不用再来烦扰皇帝,所以他还是有些犹豫。思忖了片刻,还是派了个心腹过去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那心腹踅着回来,见他在萧煦旁边伺候纸墨,不敢张扬。张信也不敢发出声音。
萧煦余光早瞧见了,眉头微微一蹙。张信见状冲外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那心腹这才道:“奴才有事回禀公公。”
张信也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对于萧煦对清辞的态度看不分明,自然也不敢贸然行事,那不如让萧煦自己定夺。便道:“你的皮痒了是不是,什么事急成这样?”
那心腹一听,明白他的用意,索性道:“回公公,绥绣宫的宫女道纪司籍下午在花园里突然动了胎气,破了水要生了。可被婕妤娘娘接到了樊乐宫里,又不许她进去探望。如今不知内里情形,怕是生死未卜,请公公派个御医过去看看。”
萧煦拿笔的手顿了一下。要生了……日子竟然这样快。被纪清玥接走了?他想起那一日清玥期期艾艾的那一句“大哥哥”,忽然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这深宫女人的龌龊,他不是没见过。
手里的笔滑落下去,他霍然起身,“摆驾,去樊乐宫。张信,你先带人过去!”
张信暗出一口长气,还好这回自己没算错。他应了声“是”,忙镇定地吩咐下去,摆驾的摆驾,去太医院叫人的叫人。
清玥对刚画完的这幅丹凤朝阳很是满意,那活灵活现的凤凰,可不是就像自己?正欣赏着,忽听见宫门人声沸沸。她眉头一拧,“蕊枝,去看看,又是谁在吵闹?”
蕊枝应声而出,才走几步,猛见一抹明黄身影疾步而来,她吓得腿一软,立刻就跪了下去。
萧煦一脸阴鸷地迈步进来,清玥慌得也跪了下去,“陛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萧煦一进来就已经听见里屋内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了。他下意识就往前去,清玥忙膝行到他面前拦住去路,“陛下不可!里面是产房,不吉利。臣妾正好遇到妹妹要生产了,这才抬回宫,想亲自照顾。都是臣妾的错,爱妹心切,才坏了规矩……”
她话未说完,萧煦一脚踹过去。清玥整个人扑倒在地,吐了一口血出来。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萧煦,他目光里压抑不住的怒火,似能将人碎尸万段,哪里还是那个清蔚冲和的天子?
清辞听见了萧煦的声音,他竟然会来吗?他为什么会来?但此时,她无力去思考更多的,为人母的天性让她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几乎没有多想,虽然嗓子早就嘶哑了,可还是攒起所有的力气叫了一声,“大哥哥……”
尽管她的声音那样微弱,萧煦还是听见了。那孱弱的一声,像是在向他求救。他觉得有什么在撕扯他的心,心中一痛,越过清玥,一脚踢开了产房的门。
房内的人一见他,都震惊不已,接着都慌得跪倒了一片。
他眼里看不见旁人,只看到床上的纤弱的身影。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久得他都快记不得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她怎么这样瘦了?像无数梦里落进水里,湿淋淋的小狗,可怜得叫人心疼。
他几步走到床前,床上的人长发满枕,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眉头紧紧蹙着,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虚弱得像落在掌心里的一片雪,下一刻就要消失不见。
他握住她的手,不敢用力,连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下来,“小栗子,小栗子。”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半天才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的脸,忽然眼中涌出了许多的泪,“大哥哥,你这样生我的气吗?为什么让清玥这样对我呢?就算你要我死,我也只想死在你手里呀,为什么让清玥折磨我?大哥哥,你杀了我吧,我好痛……”她嚎啕大哭起来,又因喑哑的嗓子,那哭声显得格外凄然无助。
萧煦觉得心都被人扯碎了,他一把抱住她,“我没有、没有要你死!不是我……纪、清、玥!”
她孤注一掷去赌一次,赌他对小栗子还有一份真心。当她清清楚楚听见那三个字后头的深深的恨和怒时,终于松了口气。她赌对了,不管怎样,孩子会没事的。
她仿佛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喃喃道:“大哥哥,你要给我报仇……”然后人就没有了意识。
“小栗子!”萧煦摇晃着她,“小栗子,你醒过来!御医!御医呢!”
外头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御医都进来了,手忙脚乱地围过来。张信千说万说才将萧煦劝了出来。萧煦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一看到跪在地上的清玥,忽然走过去一把卡住她的脖子,狠狠掐住,“纪清玥,小栗子要是有三长短,朕叫你全家给她陪葬!”
清玥能感觉到萧煦周身的杀意,吓得失了禁,她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可他的手牢牢卡在脖子上。很快因为缺氧,脸色也变得黑紫。
“你以为朕给你荣华富贵是喜欢你?不过看在你父亲身后清流的面上。你算什么东西!谁让你动她,你怎么敢动她!”
清玥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无望地望着他。在快窒息而死的前一刻,萧煦猛地丢开手。他再恼怒,还有一线理智。这女人,他能让她有一万种死法,但为了朝中清流的支持,他还得留下她的命。只是,他要叫她生不如死!
他的手甫一松开,空气灌进口鼻里,清玥剧烈地咳嗽起来,知道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原来他喜欢的真的是她啊,那她算什么呢,后宫里这些女人都算什么呢?!清玥咳嗽着咳嗽着就笑起来,渐露出癫狂。萧煦手一挥,便有人将她拖去了偏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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