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修仙
从一个幻术故事写起。
在庞大的幻术体系中,有一种已接近仙术,那就是空间移人法。
文宗开成初年,南海郡有位杨居士,不知具体叫什么,好游历,郡中各地都留下了他的影子。
期间,杨居士往往不住客栈,而寄居于人家,但具体睡在哪里,人们不得而知。有人问起,杨居士便道:“我身怀奇术,你们这些庸常之人,怎么能够认识呢?”
后来,杨居士来到南海郡。郡守一向喜欢与怀有奇术的人打交道,自然热情地款待了杨,每次宴游都第一个叫上他。
杨居士很得意,但也渐生骄情,终于在一次酒后,说了些狂话,忤怒了太守。所以后来在太守的新宴会上,我们没看到杨的影子。
太守的新宴会很热闹,除酒席大摆外,还叫了不少歌伎助兴。
待在馆驿的杨居士没被通知参加,还有几位宾客也没得到通知,大家都闷闷不乐。这时,有一个宾客对杨居士说:“您平时自负精通奇术,我们都很景仰,所以也非常高兴能够认识您。今日之宴,太守没通知我们,也没通知您,既然如此,先生何不设奇术干扰一下他们的宴会?如若不能,那就证明您不会奇术啊!”
杨居士笑道:“这等小术,甚易!且看我把太守宴会上的歌伎召来,以助我们的酒兴。”
杨居士叫人摆设酒席,另开了一局。其间,他叫人将馆驿西堂的一间屋子清空并紧闭。过了一会儿,叫人打开。有四美女歌伎从里面轻盈转出,衣着鲜丽,各携乐器,来到席间,吹拉弹唱,欢歌数曲。
杨居士看看大家,说:“何如?”
诸宾客问其术之奥妙,杨居士笑而不答。
大家吃着、喝着、幻想着。直到入夜后,杨居士才对那四名歌伎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她们起身告辞,但没直接走路去太守府,而是依旧回到馆驿西堂下的屋子。
第二天,太守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在昨晚宴会上的几名歌伎不知为什么突然倒地,神情恍惚。随后有风刮起,乐器飘然而去。直到入夜后她们才清醒过来,乐器也回到了她们手里。太守质问众歌伎,她们都声称:“当时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有宾客把事情真相告诉太守。后者感叹,再请杨居士入府,不断致歉,不过很快又把他遣送出郡了,大约是觉得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太可怕了。
把一个人从一个空间转移到另一个空间,是典型的唐朝幻术。
在接下来的故事中,虽然也涉及这种移人幻术,但涉及的东西就有点多了。
话说人间有裴谌、王敬伯、梁芳三人,志向一致,倾慕仙家。隋炀帝大业年间,一起放弃官职,入白鹿山学道。
白鹿山在河南辉县与修武县之交,隋唐时被认为是道教仙山。
入山之初,他们意念坚定,认为只要坚持修炼,无论是想炼金、炼银,还是想长生不老,甚至羽化升仙,都可以办到。这是他们的理想。
但十多年后,隋朝变唐朝,他们还是没有成功。
这时,梁芳先死了。于是,王敬伯动摇了,对裴谌说:“我们去国忘家,弃绝尘世,居寒山茅屋,轻欢娱而受寂寞,难道不是为了有一天可乘云驾鹤、成仙得道吗?即使不成,也希望可以长生不老。但经过十多年苦心修炼,仙海茫茫,实无尽头,连长生之术也未学成,如此下去,不免跟梁芳一样。现修道不成,还是回去过都市里的富贵生活吧!游乐人间,走于仕途,荣耀于世,即使不能过仙人的生活,位列公卿,也可以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吗?不要白白地死于这深山!”
裴谌不语,良久之后,说:“红尘如梦我已醒,又怎会重新回到梦中?”
于是王敬伯离开深山,归还都市。这时已是唐太宗贞观初年。
王敬伯先是被恢复了从前的官职,随后被提升为左武卫骑曹参军。后来,大将军赵朏又将女儿许配于他。没过几年,王敬伯当上了大理寺官员,成为身着红衣的显贵。
这一天,王敬伯奉朝廷之命出使淮南,去首府扬州办案。他的船队盛大,行于江中,百姓船只不敢前行。
当王敬伯的船队到达高邮时,天降小雨,忽有一艘小船,突飞而过,超过了王的船队。小船船头,站着一位老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于雨中划船如风。
王敬伯很不高兴,近前一看,渔夫有些面熟,再仔细看,竟是裴谌!分别多年,他已是如此苍老。
王敬伯赶紧将裴谌请上大船,激动得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老兄!你久居深山,放弃人世功名,这些年苦心修炼,到现在不也是一事无成,而只是个渔夫吗?所谓修道,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吧!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
王敬伯说出一句垂留后世的名言:古人认识到人生苦短,而夜太漫长,还举着蜡烛,找些事做,又何况青春白昼,安能虚度?!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隋大业中,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十数年间,无何,梁芳死,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忘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毕天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云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骖龙衣霞,歌鸾舞凤,与仙翁为侣,且腰金拖紫,图影凌烟,厕卿大夫之间,何如哉?子盍归乎?无空死深山。”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时唐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数年间,迁大理廷评,衣绯,奉使淮南,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呵叱风生,行船不敢动。时天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风。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我。试视之,乃谌也。遽令追之,因请维舟,延之坐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续玄怪录》)
随后,王敬伯告诉裴谌,自己出山没几年,就做了大官。现扬州有案,朝廷派一名得力大员去审断,皇帝选择了他。比之于山叟渔夫,又如何?
他接着说:“你这些年,依旧像我们以前那样辛苦于山水中,真是奇哉,奇哉!令人费解!你现在有什么需要吗?说出来,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助你。”
裴谌笑道:“我居于山野,心近云鹤,又怎么会对地上的腐鼠有兴趣?我沉于江湖,你浮于红尘,所谓鱼有大河,鸟有天空,各有所得,你又何必在这里炫耀?人世应该有的,我都不缺少,你又拿什么赠送于我?我与山中修道的好友,约定一起去扬州卖草药,在那里有个地方住。青园桥之东几里外,有一樱桃园,园北有门,那就是我的庭院。如果你清闲下来,可去找我。”
说罢,裴谌还于自己的小船,飞驶而去。
之后,王敬伯来到了扬州。等案子办完,他想起裴谌的话,于是独自出门寻找那座庭院,到了那里,果有樱桃园,转至北门,有童仆说,正是裴宅。王敬伯说明来意,童仆便将他引入辕门。
开始时,王敬伯感觉四周荒凉,似久未有人居住,但走了一会儿,景色愈佳。数百步后,到正门,里面青烟隐约,楼阁重重,花木鲜秀,微风吹来,异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有弃绝红尘而飘然凌云之意,当不是凡人所居之地。
这时候,转出一人,仙风道骨,奇瑰伟然。王敬伯不由自主地抢步而拜,抬头细看,却是裴谌,不由一惊。
裴谌说:“你在尘世为官已久,欲念结心,背着它走,该是很累了吧!”
裴谌将王敬伯邀入装饰精美的堂中。其时已是黄昏,有彩灯亮起,照得满座明媚。更有美女二十人,手持乐器,点缀席间,仿佛梦幻。
裴谌对童仆说:“这是我昔日在山中修道时的朋友,但心志不坚,后离开我还于尘世,一别将近十年,现在做到朝廷大员。虽入我境,但他的心依旧是尘世之心,所以就叫尘世的歌伎为他助兴表演吧。坊间那些歌伎太差,还是找已嫁人的大臣之女吧!假如扬州没有,就去外地找,五千里之内的,都可以。”
童仆点头而去。
还没等在座诸美女把碧玉筝调好,童仆已带着一个仕女前来复命。王敬伯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赵氏。他惊讶不已,而赵氏更觉莫名其妙。
裴谌令赵氏入座,给她玳瑁筝,叫她弹奏,又令其与诸美女合奏,以助酒兴。王敬伯偷偷从果盘取了一个红色的李子,扔给赵氏。后者看了看丈夫,把李子藏于衣服里。
天快亮时,裴谌叫童仆送赵氏回去:“隔着苍山万重,你能来到这里,或许是缘吧!”
裴谌也未留王敬伯:“尘路漫长,有愁绪万千,你要珍重。”
五天后,王敬伯将回长安,行前欲再见一下裴谌,来到樱桃园,却只剩辕门,而无当初的庭院了。看着满目萧索、荒草漫天的景象,他只好惆怅而返。
王敬伯回到长安,向朝廷复命后,归于府第,没想到妻子的娘家人都在了。他们非常愤怒:“我家赵女,也许笨拙丑陋,配不上你,但既已结婚,就应互相尊重,成夫妻之道,这不能含糊。可你为什么用妖术将她弄到万里之外供人消遣呢?那红色的李子就是证据!你还隐瞒什么?”
王敬伯苦笑,将前因后果细细道出,说:“这事发生前,我也没预料到。应是裴谌已修炼得道,显示本领给我看吧!”
这是一个幻术故事吗?裴谌最终得道了,他在园中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本领吗?就是为了把一个女人从千里之外摄来而令自己的老友难堪吗?相信不是这样的。
这个故事在本质上与幻术无关,它讲的实际上是一个人如何坚毅心性的问题;或者说,这是一个意志力成就理想的励志故事。
想当初,三人同入深山。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半途而废;第三个人却抵挡住了尘世荣华的诱惑,继续孤独地在山中修行,没有功亏一篑,没有功败垂成,最终实现了人生理想。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敬伯的选择也没错。正如他说的那样:“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王敬伯当然有重新选择人生方向的自由与权力。他这样做了,结果也不错。如果这真是他的人生理想的话,那么他也算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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