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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及尔同死


五月的天空满载浮云,我站在城楼上看着连绵的远山在巨大的云影下一刻墨绿、一刻青灰不停地转换着颜色。在远山脚下有一道长长的黑影,隔着翠色的平野、奔流的浍水,它似是静止不动的,可笼在它身旁的一层褚黄色薄雾却在我眼前越变越浓,越升越高。城楼上的人都明白,那不是薄雾,是大军行进时,士兵们脚下扬起的尘土。

城墙之上,弓箭手们已然就位。城门之内,闻声而至的宫城守卫与奴隶军正集结整队。

来的会是无恤吗?站在战车上远眺新绛城的人是他,还是智瑶?

我紧按着晋都古老的城墙,心怦怦地跳着,脸滚烫得如同火烧一般。雍城郊外,堆尸成山、焚骨如炬的场景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神啊,可不可以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哀鸣不去的魂灵,不要将新绛变成我们所有人的坟墓。

“智氏族旗为赤,赵氏族旗为黑,来的是智瑶,不是赵无恤。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赢,赢的人是智瑶。”于安的声音在我身后淡淡响起。我握紧双拳转过身来,他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把我送你的剑给了四儿?”

“那本就该是她的剑。”

“是吗?我怎么就给错了呢!”于安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我的脸,我抿唇不语,他仔仔细细将我的冷漠看了个透彻,便笑着移开了眼。我以为他会选择沉默,因为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我们更难堪、尴尬,可他却望着远方那道死亡的黑影轻语道:“阿拾,我用剑杀人,却不会铸剑,送你的剑是我采铜石自己生炉铸的第五柄剑,前四柄都断了。断了第一柄时,我劝自己放手,可我又生炉铸了第二柄。第二柄剑断了的时候,我又告诉自己,我在做一件极蠢的事,我的坚持、我的心,最后只会被你嘲讽、唾弃,得不到任何回应。可我……还是铸了第三柄、第四柄,我把心放进火炉,插进冰池,一锤一锤把它锻造成剑放在你手里。你看不见它身上的字,没关系,我甚至为此庆幸过,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把它时刻挂在身上。它挂在你身上,我就能偷偷地像少年般暗自欢喜一阵。这世上能让我欢喜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了……”

“于安,走吧,带上四儿和孩子走得远远的。赵鞅已经死了,放过你自己吧!”

“我走不了了,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了。”于安微颤着眼睫冲我凄怆一笑,而后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有片刻的出神,但随之而来的不祥之感让我再无心追忆脑海里那些模糊的画面。我抓起衣摆追下城楼,于安已按剑上了轺车。

“你要去哪里?”我奔到车前想要抓住于安的马缰,于安长鞭一挥冲我厉声喝道:“你让开!”

“我不让!你别再做傻事了,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时至今日,你还要救我吗?你还救得了我吗?你,让是不让?”

“不让!”

“好——你既不让,那就跟我来吧!”于安冷着脸跳下轺车,扯着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拖上了马车,我踉跄跌倒,他甩开我的手,驾起轺车飞驰而去。

“亚旅——”赵府门外,守卫模样的人见于安来了急忙跑上前来。

“让你们做的事都做好了?”于安扯着我跳下马车。

“做好了。”

“很好,你去把人都带过来!”

“唯。”

“你要做什么?”我问于安。

于安不语只推着我往府里去。

短短半日,赵府之中已不见奴隶军的身影,偶尔碰上两三个佩剑的卫兵皆是于安的手下。“于安,你不该来这里,趁智瑶的军队还未到,你这会儿从北门出城还来得及。你不出城,等盗跖的奴隶军撤出新绛,智瑶一入城就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到时候,你别指望国君能救你,姬凿想要活命一定会辩称是你挟持强迫了他。祸乱国都、谋逆犯上都是死罪。你已经杀了伯鲁,杀了赵鞅,真的已经够了。你听我一句,我们走吧!我们带上四儿和孩子随盗跖一起出城吧……”我跟在于安身后一刻不停地说着,于安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半句回应。

“你不怕担上谋逆的罪名,可你有没有想过董石?你总不能让他变成第二个你。”我挺身拦在于安面前。这一回,他终于停下了脚步:“董石不会变成我,我不会让他受我受过的苦。”于安垂手站在赵鞅旧日的居所前,抬头望着两扇紧闭的房门。

“你想干什么?不——不!他才五岁,你是他的父亲!”我扑上去一把抓住于安的手臂,于安眉头一拧,抓起我的手腕,冷喝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你现在再多说一个字,我待会儿就多杀一个人。”

“你……”我吞下自己口中的话,于安扯下缠在剑柄上的麻布一下将我反捆了起来。

“亚旅,人都带来了。”守卫在院外轻喊。于安还未回应,一个暴怒的声音就伴着锁链叮当之声冲进了院门:“恶贼,枉董兄一世忠义,怎生了尔等苟且鼠辈!尔若有能,与我赵季父执剑一战!”

“闭嘴!”守卫冲上去抽打那叫嚣的大汉,大汉脚上的锁链又一连扯出七八个套着锁链的男人。站在最前面的大汉是赵鞅的胞弟赵季父,其余男子皆是无恤同父异母的兄弟,赵鞅嫡出的六子赵幼常亦在其中。

于安上前,赵季父猛咳了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狗彘鼠虫之徒!先主在时,你奴颜婢膝得我赵氏多年荫庇,而今先主尸骨未寒,你便偷行这龌龊阴毒之事。无情,无义,无礼,不死何为?”

“骂完了?”于安抹去面颊上的唾沫,转身迈上台阶一把推开了赵鞅的房门:“都带进去!”

“呸!”赵季父被推到于安身边又是一口唾沫。

六子赵幼常被人推搡着,一边挣扎一边嚷道:“董舒,先父待你董氏不薄,你父亲一个异姓罪臣却在我赵氏宗庙里享赵氏子孙多年祭奉,你不知感恩,怎么反与邯郸逆贼勾结?他日你死了,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赵幼常被人一路推到赵鞅房门外,他本直着脖子想与于安理论,可转头看见屋里所藏之物,顿时吓得两腿打战直接摔进门去。

束薪。赵鞅屋内沿着墙壁堆叠了一圈一人高的干柴。干柴之中又有青铜立柱,几个守卫拿着鞭子,提着剑,将赵幼常一行人全都推进了柴堆,又将他们身上的锁链扣在铜柱之上。这时,院外又有一群女人连哭带喊地被押了进来,她们披头散发,哭声凄厉,有的人手里还牵着四五岁大的孩子。我惊愕地望向于安,于安站在台阶上,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我心中一颤,顿觉浑身寒意冷彻骨髓。

“都带进去!”于安挥手下令。

女眷们惊恐凄厉的哭声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邯郸君,我要见邯郸君!”姮雅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她脚上系着麻绳,这一冲,连着带倒了三个女人。“亚旅,你不能杀我,我与邯郸君有盟约在先,你们不能不讲信用!”

“你与邯郸君有盟在先,可你在这里见到邯郸君了吗?”

“你,你别忘了,我也帮过你!”姮雅抱着孩子怒瞪着于安。

“错了,你没帮过我,你只帮过你自己。”于安几步走到姮雅面前,低头拨开她怀里的襁褓,“这就是赵无恤的儿子?”

姮雅看了一眼于安又看了一眼我,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于安合上襁褓冲守卫一挥手,姮雅突然哀号一声搂着孩子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董兄,你在天有灵看一看哪!你为保赵氏欣然赴死,你儿子今日却要灭先主一脉啊!生此贼儿逆子,你死不瞑目啊!”赵季父被捆在铜柱上仰头顿足大声哭喊,他一边哭一边骂,骂得于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于安提剑大步走进赵鞅的房间,拔剑指着赵季父恨道:“抛妻弃子、自绝而亡的人有什么资格责骂我?!见了他,我倒要问问:他一人得了忠义之名,享了赵氏施舍的祭奉,可我阿娘呢,我兄长、我幼弟、我阿姊呢?他们没有神位,他们连一卷裹尸的草席都没有。是谁杀了他们?!我阿娘有情,有义,有礼,夫君死,八年不除孝服,我一家人为父戴孝,到底碍了谁的眼,要他如坐针毡,非要斩草除根?!今日我就是要让他赵鞅看看,什么是斩草除根!”

“恶贼!你阴毒狠辣,还要诬蔑我兄长,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

“住口!”于安右手提剑往前一送,赵季父张着嘴,顿时怒目而亡。

“把人都带进来!火呢?!拿火来!”于安收剑入鞘,转头怒喝。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一屋子赵府家眷在守卫们的长鞭下惊恐尖叫,绝望恸哭,我就知道自己无须禁言了,因为于安早已决定要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后悔?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三年。阿拾,你现在还想救我吗?还是,想救这一屋子的人?我告诉你,你救不了,今天你谁都救不了!”于安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推下了台阶,“走,你现在就走,出城去找你的赵无恤去!”

“你跟我一起走。现在还来得及,你还有选择,放过赵家的人吧!天下那么大,只要你还活着,总有路可以走……”我对着于安苦苦哀求,他看着我的眼泪却笑了,笑得悲哀而温柔:“走吧,和以前一样跑到他身边去。替我……带四儿走,带小石子走。你走——别等我后悔!”

“亚旅。”守卫们取来了火把,橘红色的火舌在暮色中蹿跃着,烧得格外炽烈。于安想要接过火把,屋子两侧的院墙上却突然大喊着跳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正是一身劲服的黑子。

“黑子!”

“救人!”黑子一剑砍断一名守卫手中的火把,转身与另外二人缠斗起来。与黑子同来的是赵府的几名黑甲军,他们身上都带着伤,却不顾守卫们的拦阻,个个拼死往屋里冲。于安冷着脸抽出剑来,快步走到一名与守卫缠斗的黑甲军身边,一剑卸了他身上的软甲,反身再一剑,软甲的主人就瞪着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年轻的守卫看着地上死去的对手一时愣怔,于安夺过他手里的火把径自上了台阶。

“巽主!”黑子踢开守卫,几步拦在了于安面前。

“让开,我看在祁勇的面上才饶了你一命,你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巽主,天枢是赵家的天枢,天枢为你遮风挡雨这么多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黑子拦在门口,大声质问。

“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滚!”于安抬剑挥向黑子,黑子连忙举剑相抗。他二人在门口相斗,屋里的守卫也全都冲了出来与黑甲军厮杀起来。

“阿拾?夫君!”四儿带着四个奴隶军走进小院,她看到我时欣喜不已,可一看到于安与黑子陷在剑影之中便慌了神。“几位大哥,快去帮帮我夫君啊!”四儿对随行的奴隶军道。

我大喊:“不,先救屋里的人!”守卫落地的一支火把已点燃了门边的一堆木柴,火苗跃起,柴堆里黑烟已起。

四个奴隶军士听到屋里有哭喊之声连忙拔剑冲上了台阶,于安见他们要救人,竟抽身来挡。这几个奴隶哪里是于安的对手,虽有黑子相助,但转眼便成了四具死尸。黑子肩上中了于安一剑,腹部也中了一剑,黄麻色的短衣被鲜血尽染。我眼见他被于安一脚踹下台阶,连忙扑了上去:“黑子!四儿,四儿替我松绑!”

四儿看着奴隶军的尸体呆愣了,我叫她,她却毫无反应。

屋里火势已起,有女人用火烧断了脚上的麻绳,半裸着身子,踩着自己烧焦的血肉冲出火场,可于安手起剑落,一剑便砍下了她的头颅。于安拾起地上的两支火把丢进屋里,然后充耳不闻屋里的尖叫一把合上了房门。

守卫皆死,黑甲军亦全部战死。我俯下身用肩膀和手臂压着黑子腹上的伤口,可他的脸灰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一道道不停地往下流。“黑子不要死,不要闭眼睛,你再坚持一下,四儿,四儿替我松绑啊——”我绝望地俯身大喊。

焦黑的房门在我的嘶吼声中轰然落地,浓烟伴着火光滚滚而出,呛人的空气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黑子晕了过去,我想要用他的剑割开自己手上的麻布,却割得自己双手鲜血淋淋。

“救我——”房门落地,火场中惨叫着奔出一个火人,她一头茂密的长发已被大火烧焦,贴在血肉模糊的半边脸上,四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朝自己奔来,脚下移不动半步。“救我——”姮雅想要抓住四儿的手,但于安的剑已先她一步刺进了她的胸膛。

鲜红的血带着炙热的温度洒上四儿白绢制的单衣,四儿盯着姮雅胸前的剑尖往后退了一步,浑身颤抖如抖筛一般。她开始哭泣,哭得抽声断气。

“怕就别看。”于安拔出剑,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了四儿的眼睛。

四儿一怔,继而闭目放声大哭。

此刻屋中虽有火,但火势最猛处便在房门,男人们被链条锁住无法出逃,女人们手上、脚上的麻绳被火烧断后便纷纷想要逃生。她们堵在门口,想逃,却又惧怕烈焰浓烟。

我努力了几次终于割断了手上的麻布,也顾不得一手的伤口,抽出伏灵索便冲上了台阶。无水救火,我只能用伏灵索卷住燃烧的木柴将它们从火场中抽出,可我只抽了两下,伏灵索便被于安的长剑死死缠住了。

“若你还不走,我今日便连你一块儿杀了!”

“于安,你今日若烧死了这屋子里的人,你就真的成了别人嘴里的阴狠小人,真的成了无颜见你父亲的罪人了!”

“我不会去见他,就算到了黄泉地底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我与于安四目相对,有人以尸体为盾从我们身后的火墙里冲了出来。冲出来的人虽被大火熏黑了脸,却仍能看出正是赵鞅六子赵幼常。赵幼常丢下着火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往院外冲,于安想要抽剑追赶,却被我的伏灵索紧紧拉住。

“你放手!”于安咬牙右手一翻,我吃痛,伏灵索脱手而去。大火之中不停地有火人冲将出来,他们有的在地上打滚儿,有的直接在庭中将自己烧成了火炬。于安提剑挥向火海里探出头的人,我冲下台阶拾起黑子的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于安的右手砍去。于安避开我的剑锋,转身一剑猛地刺进了我肩膀。

长剑应声落地,疼痛在一瞬间夺走了我的呼吸。

我低头看着于安刺在我肩膀上的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口气来。于安用力一抽剑,我猛地跪倒在地,痛入骨髓,却终于喘过气来。

“罢了,既然你不肯走,我就再贪心一回,叫你永远陪着我吧!”于安挥剑指着我的咽喉,我抬头看着他,他脸上一痛,猛地举剑朝我砍将下来。

血色的暮光中,我合上了眼。

“哐当”一声响,长剑落地了。

我捂着伤口又痛又喜地睁开眼,可于安的胸口赫然扎着一柄细剑——他一锤一锤亲手铸成的剑,我转交给四儿的剑。

四儿握着剑柄站在于安身后,她的脸苍白一片,被鲜血浸染的双眼中落下一道道血泪。

于安嘴角一弯向下滑去,四儿松开剑柄大叫着一把抱住了他:“夫君,夫君——”她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穿过于安胸口的细剑。有鲜血沿着剑尖滴落,四儿连忙用手去擦,肉掌抚剑,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

“没事的,没事的。”于安抬手抓住了四儿的手。

四儿捧着于安的手号啕大哭:“对不起,夫君,对不起……”

“没事的……”于安仰头望着直冲云霄的滚滚浓烟淡淡地笑了,“不是你的错。是他要我停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四儿,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不,夫郎,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四儿大哭大喊着,眼泪如雨般落在于安脸上。

于安挣扎着抬手抹过四儿的面颊:“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所以你不要追着我来,我会不高兴的……照顾好董石,下一次,擦亮眼睛找一个和你一样好的人……让他……好好待你……”

“不——”四儿紧紧地抓着于安的手。

“阿拾……”于安转头看向我,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痉挛,所有的话都藏在他失了光彩的眼睛里,我哭着对他点头,他轻轻一笑,合目道:“不还了,还不了你了,记着我……欠了你……”

四儿大呼着于安的名字,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四儿忽然抬起泪眼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不——不——”我大叫着朝四儿扑过去,四儿俯身一把抱住了满身是血的于安。

剑尖穿过四儿的身体冷冷地立在我眼前,温热的鲜血从她的心口汩汩而出,浸透了白色的绢衣,我的四儿,我的四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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