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池会盟
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边境,两条大河于此交汇,在山峦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我和无恤清晨出来跑马,正午便牵着马儿在湖边散步。夏日的暖风轻轻地吹着,近处的湖水荡起一层细密的粼粼波纹,远处的湖水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偶有几处炸开似的光点,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在湖的另一侧,白色的营帐高高低低,一片连着一片,直蔓延到了山脚。除了鲁公、单伯带来的兵从,仅晋吴两国就有革车千乘、士兵四十多万人驻扎在黄池。数日之间,黄池这个原本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间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听说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带来了,你可想一见?”我放马儿在湖边吃草,自己寻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
“这样祸国殃民的美人不见也罢。”无恤松了马缰在我身旁坐下。
“我倒是想见上一见。听说,当日施夷光、郑旦入吴前曾在越国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串钱。三日过后,越王收到的钱币装了满满五车呢!”
“你若愿意,我也给你寻一处高台站着,得了的钱币,咱们一人一半如何?”无恤微笑着拿马鞭将我披散在肩头的一缕长发撩到了身后。
“不和你说笑。红云儿,你觉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余,谋略欠佳,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无恤说完,转头看着我道,“那你觉得勾践此人如何?”
“心胸狭隘,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乘人之危。”我一口气说完,无恤的眼睛里已满是惊诧,我嘴角一弯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他忍辱负重,深谋远虑,知人善用,审时度势?”
“越国攻陷吴国只在朝夕,我以为你至少会认为他隐忍有谋,没想到你一口气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我轻哼一声,把抓在手里的几颗小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声道:“我不喜欢他,他对自己太狠了。他在吴国的三年做尽了人世间所有屈辱的事,为的就是让夫差相信他没有复仇之心。可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这一点。伍子胥看到了,却被勾践使计害死了。”我望着远处吴国的连营,叹息道,“夫差只是个单纯的可怜人,他是吴王阖闾的儿子,他这一生都想要恢复吴国往昔的荣光,所以就算黄池会盟给他的只是一个霸主的虚名,他也会奋不顾身地前来。”
“你为他难过?”无恤起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践这样的人才能活,才能赢。夫差不该对一头狼心生慈悲,也不该对狼献上的毒药甘之如饴,更不该听信狼的谗言,杀了伍子胥这样的能臣。”
“那你以为越国攻陷吴国之后,范蠡、文种又能活多久?他们在吴国见证了勾践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以后勾践高坐在朝堂之上时,看到他们的脸,就会想起自己替夫差舔过屎尿的事,他怎么还会容忍他们日日以功臣自居?”
“你这么厌恶勾践,可是因为伍子胥?”
无恤淡淡的一句话,对我而言却如当头一棍。
是啊,难道这就是我讨厌越王的真正原因吗?
其实当我渐渐长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对于伍封来说并不仅仅是族叔。吴王阖闾在位时,伍子胥与孙武同朝为臣,是为挚友。当年我在书房里日日研读的那部兵书,应该就是孙武送给伍子胥,而伍子胥转送给伍封的。
赵无恤见我发愣不说话,突然拿马鞭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记。
“你干什么?!”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几乎跳起来,“是是是,你说得对,我自小在伍府长大,自然是讨厌勾践。”
“可你别忘了,逼伍子胥自杀的人可是夫差。”
“那又怎么样?你若去问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还是恨勾践,你猜他会怎么回答你?他一定会告诉你,他痛恨夫差始终听不进去他的话,却想把挑拨离间的勾践扒皮去骨吃个干净。”
“算了,你这人想问题的方式永远与旁人不同,我是争不过你的。”
“那你以后就都别同我争,只要认定我说的都是对的就行啦!”
“无耻的小东西!”无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脸。
我拍开他的手,指着他身后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赶紧跟我来!”
不远处的湖边小路上驶来一辆重帷马车,马车赤色的帷幔上绣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风过时,帷幔轻扬,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飞,美不胜收。马车的四角各挂了一串青白相间的玉饰,珠玉相击,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我翻身上马,冲无恤喊道:“快!这会儿不花钱就能看到美人了。”说完右脚轻踢马腹,朝着马车飞奔而去。
“你要做什么?”无恤打马赶了上来。
“你待会儿去停下惊马就行了!”
“哪来的惊马?”
“来了!”我把之前抓在手里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驾车的马腿上。
左边的马吃痛抬起了前蹄,右边的马不明状况仍往前跑,华美的车驾眼看着就倾倒,无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飞身跳上了那辆岌岌可危的马车。
嗬,原来用石头打马真的跟打狗一样简单。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庆幸小时候的绝技还没有丢。
等赵无恤把马车停下来时,驾车的白衣婢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跳下车坐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
车幔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绿衣女子,发丝高束,星眸琼鼻,右手轻轻地搭在腰间的银鞘长剑之上,整个人全无惊慌之色,如一枝傲雪寒梅绽放在我面前。
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越女夷光?夫差爱慕的竟是这样英气逼人的女子?!
我心里正犯着嘀咕,那绿衣女子看了我一眼,弯腰从马车里扶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美人。那美人低着头,从我这边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两道笼烟眉。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连蹙眉都这样好看。我在心中暗暗赞叹,连忙跳下马走到她身旁:“姑娘没事吧?刚刚车轮崩起石子,恰好打中了马腿。幸好有我兄长在,不然姑娘这漂亮的马车怕是要毁了。”
女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便呆住了。好一个泪光点点、娇喘吁吁的绝世美人,她眼中的泪珠儿若是流下来,纵是石头做的心都要化了。
“尔等何人?为何会在此地?”绿衣女子见我盯着美人发呆,一解长剑挺身挡在她身前。
“襄儿,无妨的。”美人从绿衣女子身后走了出来,欠了欠身子,柔声道,“谢侠士相救之恩。”
我把赵无恤往身前一拉,笑道:“是我兄长救了你,姑娘要谢就谢他吧!”
美人和无恤互见了一礼,我笑着又道:“姑娘,我看你这驾车的婢子吓得不轻,不如让我兄长送你们一程?”说完我又在无恤背后悄悄地推了一把。
赵无恤回头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道,你瞪我做什么?能为天下第一美人驾一回车,回头告诉烛椟,还不羡慕死他?
“这样就有劳勇士了。”美人没有反对,道谢之后在白衣婢子的搀扶下重新坐进了马车。佩剑的绿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和赵无恤,转身也进了马车。
“兄长莫叫车驶得太快,颠簸了美人姐姐。”我笑着冲赵无恤摆了摆手,他冷着一张脸,抓起缰绳大喝一声,驾车飞驰而去。
我牵了两匹马踱着小步行在湖边,想起自己刚才看着美人发傻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唉,原来她就是施夷光啊!听说夫差为了她,花三年的时间聚材,花五年的时间日夜赶工,累死了无数工匠才建成了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的姑苏台。后来,夫差又令王孙雄在灵岩之上修建了馆娃宫,铜勾玉槛,饰以珠玉,供施夷光平日游玩嬉戏。馆娃宫中有一条特殊的廊道,工匠凿空廊道下面的岩石,用大瓮铺平,再在上面覆以厚板,当施夷光穿着木屐从上面走过时,廊道就会发出铮铮锵锵的声音。
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宠爱,这便已经是极致了吧……
等我慢慢走回营地时,伯鲁和无恤已经在我帐中端坐。
“怎么样?夫差见你救了他的美人,可赏你什么东西了?”我微笑着跪坐在他们身前。
无恤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纹饰精美的玉佩放在案几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玉送给我了,你若喜欢便收着吧!”
“小儿,你怎么知道那车里坐的就是施夷光?”伯鲁笑问。
我拿起玉佩看了看,笑道:“我听说夫差为施夷光在馆娃宫建了一条‘响屐廊’,又在廊上挂满玉片,想来他们两人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喜欢听珠玉相击的声音。那马车的四角挂了足有一尺长的玉串,且都是美玉,相撞相击很是悦耳。这个时候在黄池的,除了美人施夷光,还有谁配用这样的香车?”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夫差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大美人独自出行?若是半路遇上的不是你们,而是贪色的歹人,那可就惨了。”伯鲁感叹道。
“世子还没见到美人的面,就心疼起来了啊!”我捏着下巴调笑道。
“她身边佩剑的女子身形矫健,只看她刚才解剑的速度和气势就可知是个以一当十的剑客。幸好她刚才随施夷光坐在车内,不然你的小伎俩早就被她看穿了!”无恤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打马腿?我今日总算信了烛椟当日之言,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这小儿不敢做的?万一我制不住惊马,你又当如何?”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才使了这个手段,如今没有花钱就见了美人,还得了夫差的赏赐,这不是一举两得嘛!”我笑嘻嘻地把玉佩递给无恤,“留着吧,兴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伯鲁喝了口水看着我直摇头:“秦国的伍将军对你真是太过纵容了,像你这样放肆的小儿,若是生在我们赵府,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我听到伍封的名字心中一咯噔,伸手夺了伯鲁的杯子正声道:“好了,世子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登台观礼呢!”
“没事,现在还早呢!”伯鲁笑道。
“明日要检阅数十万士兵、一千两百辆革车,你一站至少要站上三个时辰,若不想到时候晕倒,现在就赶紧回去休息!”我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高声道,“恭送世子!”
“她这是怎么了?这脸色说变就变。”伯鲁站起身来一脸无辜。
“兄长是提了不该提的人。没关系,明天她自然就好了,我们走吧!”无恤看了我一眼,扶着伯鲁出了我的帐子。
我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说了要忘却前尘,一切重新开始,为什么一想到那个人,心还是会隐隐地痛?
第二日,鸡鸣过后半个时辰就听到士兵们集结的号角,我蜷缩在床上想多赖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史墨派来的两个童子拉了起来。
白色绢丝里衣外套一件青色朱红缘深衣,腰间系以同色革带,配双夔龙金带钩,长发齐束用白玉螭龙冠固定,我妆扮妥当,转了一圈迈了几步,觉得自己像足了翩翩美少年。
走到帐外,天还未亮,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整装待发的士兵。
“太史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我一边走一边问小童。
“是卿相要见巫士。”小童低头回道。
是赵鞅要见我?
我加快了步子,远远地看见有四个黑衣劲服之人从史墨的帐子里走了出来,待我走到跟前时,他们已经消失在迷蒙的晨色之中。
“小巫见过卿相,见过太史!”我进了营帐,给坐在上首的赵鞅和史墨行了一礼。
“听说你昨日使计让无恤儿救了夫差的爱妾?”赵鞅问。
“然。”我躬身回道。
“甚善!”赵鞅捻须,转头对史墨笑道,“昨日,吴国的宗伯因为军队检阅的顺序,在我帐中吵闹了一天。后来夫差见无恤儿救了他的女人,立马就同意了我们之前的安排。哈哈哈,太史,你这弟子果真是一颗福星啊!”
“这是卿相的福泽所至,小徒只是碰巧罢了!”史墨颔首微笑着回道。
赵鞅心情大好,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帐外,高喝一声:“好,今日我倒要见识一下吴国的千乘之师,走吧!”
吴国受检阅的军队排在晋国之后,车马兵卒绵延足有十里。
夫差此刻不在高台之上,他披甲戴冠,手持长矛,亲驾革车驰于吴军三军之首。马嘶角鸣,尘土飞扬,四十万意气风发的吴军将士列队紧随其后,他们一时顿足高喝,一时以矛击盾,磅礴气势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东方初明之际,吴军列阵集于台下,夫差步下马车,亲击军鼓,吴国三军齐喝,声震天地。
高台之上,晋侯与鲁公脸上皆是一副殷羡之色。
这两位国君说来也是可怜,晋侯无权,国内有赵鞅主持朝政;鲁公同样大权旁落,正卿季氏横行鲁国。如今,他们二人看到夫差这般风光,心里除了羡慕之外,兴许还有些苦涩。
我原本站在史墨身后,忽然一阵轻风吹过,一缕淡淡的幽香蓦地钻进了我的鼻子。我侧过脸,瞥见一道红影立在高台左侧,于是就向史墨告退,慢慢地挪了过去。
此时,美人的身边有绿衣女子护着,我不敢靠太近,只能隔着几个人,偷偷地去看她。
施夷光站在那儿,全身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笼了一圈清辉。你盯着她看,不知不觉便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施夷光突然把头转向了我。那是一双悲伤的眼睛,它们隐隐透着水汽,藏匿着不能描绘的情感。
她在为谁悲伤呢?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高台之下,夫差正张开双臂接受万军欢呼,他在享受着他人生最辉煌、最骄傲的时刻,当然也是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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