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探病颜回
齐都临淄的大城和宫城毗邻,而鲁都曲阜则是大城套着宫城。鲁公和他的夫人、女侍们,就住在大城中央的宫城里。
鲁国的军政大权一直都掌握在以季孙氏为首的“三桓”手中,因此居住在巍峨宫墙里的鲁公尽管身份尊贵,却也只是三大家族手中的一个傀儡。
当年在黄池会盟时我曾见过鲁公一面,印象中他是个身量矮小、面色枯黄的人,说起话来也总是细言弱语,没什么底气。
和他相比,他的伯父鲁昭公倒是颇有几分骨气,只可惜三十六年前亲率大军讨伐季孙氏时大败而归,最后去国离家死在了晋国。在那之后,两代鲁君都由季孙氏所立。
在公族和卿族的斗争中,齐鲁两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除此之外,这两个毗邻的东方大国,却带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齐国重商,民风开放,街市之上各国商人云集。走在临淄城的街道上,耳边经常响起五六种不同的语言。而鲁国重农,民众多保守,肥沃的土地使鲁国即使关上国门不与他国通商也可以自给自足。同时,鲁国与周王室的紧密关系,更让生活在周公旦光芒下的鲁人多了一份矜持和骄傲。
我和鱼妇在走了两刻钟后,终于到了曲阜的市集。在见过了齐国康庄、唐园两大市集后,这里的市集并没有给我太多的惊喜。
在街市上逛了半圈后,鱼妇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小摊欣喜地叫道:“贵女你瞧,四儿姑娘不就在那儿嘛!”
我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卖蔬果的小摊前蹲着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四儿和往常一样梳着可爱的总角,两手各捧着一只匏瓜来回掂量着。
从八岁到十五岁,她挑瓜的习惯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我慢慢地走到四儿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抓过她左手上的匏瓜,叹气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们庖厨怎么老做这个?让大头师傅换一个吧!”
幼时随四儿出府买菜,这是我最爱抱怨的一句话。
四儿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声滚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她转头看向我,还未开口,一双杏眼里就全是泪水。
“唉,我算是悟出来了。你每次见到我,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哭的。”我一手搂过四儿,一手从束腰里取出一枚币子丢给了卖瓜的小贩。
“好了,你别以为你哭我就不骂你了啊!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骂人话才来找你的。”我半抱着四儿站了起来。这丫头越长大,性子就越软,这两年,眼泪也越发多了。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阿拾,你骂我吧!”四儿拿手一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死丫头,别抢我要说的话!你是脑子泡水了吗?投河?这是哪里想出来的鬼念头?要是你投河死了,我活着回来了,我去哪里找你?陪你去死吗?!”我毫不客气地往四儿身上猛拍了几掌。
四儿怔怔地看着我,我越骂越生气,她两手一张抱着我不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细说。到时候,换你来骂我。”我轻轻地拍着四儿的肩膀,从怀里抽出一条丝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着咱们呢!”
“姑娘,你们到啦!”街道的另一头,剑士首拎着一篮葵菜朝我们跑了过来。
“刚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鱼都在家里,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就说我已经见到四儿姑娘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
“唯!”剑士首一点头,弯腰拾起了四儿脚边一只装着红尾大公鸡的竹笼。
“鱼妇,挑两个瓜给阿首带回去吧!”
“嗯。”鱼妇连忙蹲下身子从摊子上拣了两只匏瓜放在剑士首怀里。
“别买瓜了,你不是吃厌了吗?”四儿拿帕子擦着眼泪,小声道。
“吃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儿红扑扑的脸蛋儿,挽着她朝市集南面走去。
曲阜的市集虽小,但各类店铺俱全。我在制衣坊里替自己和无恤各买了两套合身的儒服,路过玉石铺的时候又给鱼妇买了一根琇莹打磨而成的发笄和一对耳玦。
“贵女,奴是贱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东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鱼妇一直在我耳边央求着要我把送她的东西收回来。
“不行,说了要替阿鱼送你一份纳彩礼,我怎么能食言呢?”
“可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礼的。”鱼妇停下脚步死活要把手里的发笄和耳玦都塞还给我。
“你先留着吧!现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无恤挺喜欢阿鱼的,指不定过两年你就能戴了。而且这琇莹玉色黄偏白,也不是什么上品,若是你再推辞,我只当你是看不上我送的东西了!”我看着鱼妇,故意板起了脸。
鱼妇见我面色有变,立马呆住不动了。四儿趁机取过她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她怀里:“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等你和我们回了晋国,好东西还多的是呢!”
我看了鱼妇一眼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四儿跟上来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行的笄礼?为什么只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一个月前,齐国的国君和君夫人替我办的及笄礼。可惜那时候你不在,观礼的人堂上堂下共有两三百人,别提多热闹了。”我摸着发间鸾鸟衔云式样的木笄,微笑道,“这木笄是无恤亲手制的,可不比什么金笄、玉笄更好?”
“齐侯还会给你办笄礼?可于安明明说,你是被人抓进宫去的啊!你可不要编谎话骗我!”四儿皱眉死死地盯着我。
“唉,你现在有了于安哥哥就只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瘪着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儿一眼,转头对鱼妇道:“鱼妇,等我们回了晋国你可要记得提醒我,四儿姑娘的及笄礼入秋之前一定得办了,岁末之前成婚礼也得办妥当,明年这时候还得办个娃娃的满月礼。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唯,记下了!”鱼妇应了我的话,转头对四儿笑道:“四儿姑娘原来已经定亲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哪个说要成婚?哪个说要生娃娃了?你再这样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儿红着一张脸,猛捶了我一记,拎起裙摆就跑。
“好四儿,要是你不生娃娃,那谁来喊我阿娘啊?”我笑着追了上去。
“你自己生去!”四儿回头冲我喊了一声。
正在四儿转头之时,路旁的巷弄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小丫头埋着脑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结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儿。
四儿倒还好,往后踉跄了几步就站住了;小丫头身子轻,却是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骨碌碌撒了一地的钱币。
“小姑娘,你没事吧?”我跑过去把小丫头扶了起来,四儿和鱼妇也赶忙把地上的钱币拾了拾还给了她。
“谢谢。”小丫头接过钱币数了数,长舒了一口气。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儿抓过小丫头的手惊叫道。
小丫头低着头猛地把手抽回来往背后一缩:“奴没事。”说完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跑。
“你先别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五月阳。”小姑娘看着我,瑟瑟缩缩地回道。
“阿拾,怎么了?”四儿狐疑道。
“五月阳,你是从甘渊来的吗?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过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弯弯扭扭的波浪状纹路。渔村的老阿婆说,这是太阳的印记,羲和族里每隔几年总会有女孩一生下来手背上就带着这样的纹路。
“贵女怎么知道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贵女,我不认识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还等着我去请巫医救人呢!”
我拉着五月阳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五月阳,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来找你的。你带我去见你家主人,我给你赎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让你来的?!”五月阳看着我,单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她脚步一点点地往后挪,看她那恐惧的眼神,仿佛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你怎么了?”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一个被母亲卖身为奴的女孩,在听到家人的消息后为什么会怕成这样?我心下生疑,拉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五月阳没有回答我,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缩手,她趁机撒腿就跑。
“这是哪里来的疯孩子?你给我站住!”四儿惊喝一声提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四儿穿着襦裙、绣鞋跑不快,五月阳却是小巧灵活,几个躲闪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贵女,你没事吧?”鱼妇凑到我身边紧张地问道。
“我没事。去把四儿叫回来吧!”我低头看着手腕上渗出血丝的齿痕,心道,这丫头咬得可真够狠的,看来她是真心不愿回甘渊。
四儿一脸懊丧地被鱼妇拉了回来,她一边叨叨咕咕地骂着五月阳,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条帛帕小心翼翼地绑在我伤口上:“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吗?下嘴这么重。”
“不知道,我只是受了她祖母的嘱托要送她回家。”
“又多事。”四儿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抬着我的手腕道,“这附近有家卖草药的店铺,我们得赶紧去买点儿止血的草药。咬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有啊,我看那小孩儿的手生得挺古怪,是不是还得买点儿解毒的药啊?”
“没那么严重,你别瞎操心了。”我笑着把手收了回来。
“贵女还是小心点儿好,我以前在村里听老人们说,住在甘渊的羲和族会使一些古怪的巫术,他们平日祭神用的还是人牲。”
“用人牲祭神?”四儿脸色一变。
我连忙开口打断了鱼妇的话:“甘渊我之前去过,那里的人都挺和善的,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四儿,你说的药铺在哪里?我们买点儿药带回去也好。”
“在那边,走半刻钟就到了。”四儿本想再问鱼妇点儿什么,但见我说要买药,便转身朝市集东南角指了指。
生了病,先找巫师,再找医师,这是几百年来人们奉行的准则,但自从神医扁鹊之名享誉天下后,各国的医师也渐渐多了起来。四儿所说的药铺就开在市集东南面的一条巷弄里,黄土夯实的矮墙让人站在院外一踮脚就能清楚地瞧见院内空地上晾晒着的一堆堆草药。
四儿上前敲了敲木门上的铜环,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来开门。我试探着伸手一推,两扇蛀了虫的松木门板便“吱呀”一声开了。
“店家,店家在吗?”鱼妇朝屋里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她飞快地打量了我们一眼,而后屈膝朝我行了一礼:“几位女客来得不巧,我家夫郎出门替人看病去了。”
“阿嫂,我们不看病,就想买几样草药。”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哐”的一声响,妇人身后的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阿嫂,你屋里藏了人?”鱼妇笑着往妇人身后探了一眼。
妇人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女客莫要乱说,只是个来求医的孩子,非要在屋里等我家夫郎回来出诊。”
“求医的孩子?哦,这倒是巧了。”四儿看了我一眼,几步迈上台阶推开了房门。这时,门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下冲了出来。
“哼,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四儿一转身就拎住了五月阳的衣领。
“不要抓我回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五月阳被四儿抓住后,立马哭着坐在了地上。
“女客,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药铺的妇人这时也慌了神,她拉着我的衣袖急道,“这孩子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平日里乖巧识礼,不知她怎么冒犯了女客?”
“她刚刚在市集上咬了我一口,不过我想这其中是有些误会。”我对妇人颔首行了一礼,提摆迈上台阶走到了五月阳身前:“五月阳,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甘渊?你告诉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
五月阳抬头看看我,又看看药铺的妇人,猛抽了一下鼻水:“我手上有太阳神的印记,阿妈说阿婆答应了族长,要在我十二岁的夏至日用我祭神。”
“用你祭神?怎么祭?”小姑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绑在海滩上,不给吃,不给喝,晒死了就是被太阳神接走了。”五月阳说完拉着我的手哀求道,“贵女,不管阿婆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都会加倍给你的,你放过我吧!”
一个对陌生人都悉心照拂的阿婆居然会拿自己的外孙女去祭神,难怪她阿娘会把她卖到曲阜来……我抬手摸了摸五月阳的头发:“你别害怕,我没收过你阿婆的钱,也保证不会送你回甘渊。不过,你现在得带我去见一见你家主人。”
“贵女要见我家主人做什么?”五月阳的小脸上满是戒备之色。
“我早些年在秦国见过你家主人一面,也算是旧识。你今天这么急着找巫医,可是他病了?”
五月阳看着我,摇头道:“是颜夫子病了,主人让我来请医。”
“颜夫子?”听到这三个字,我脑中立马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颜回,孔丘最喜爱的弟子,一个据说德行、才能犹在端木赐之上的人。
“阿嫂,你家夫郎今日去哪里出诊了?何时才能回来?”我转头问妇人。
“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岙村,日落前应该能回来。”
“那还要好几个时辰呢!五月阳,我也是个医者,不如你先带我去见颜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阳拉了起来。
“贵女是想骗我出门,然后抓了我吗?”五月阳依旧害怕。
“你的小心眼儿倒还真不少。放心吧,既然你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么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阳脸上的泪水,“我原本就打算明日去拜访你家主人,不过现在既然颜夫子病了,那我们就先去给颜夫子看病吧!”
“你是女的,你会看病吗?”五月阳打量了我一眼,两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着拍了一下五月阳的脑袋,转身对妇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换身衣服吗?”
“当然可以,女客请。”
“多谢阿嫂!”我在药铺里换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绢帕做了方巾,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出门前,为了向五月阳证明我真的通医术,我几乎把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名都同她说了一遍,最终,人小鬼大的五月阳才答应带我去见颜回。为了不让无恤担心,我让鱼妇先回家通报,自己则带着四儿跟着五月阳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颜回与其父颜路都是孔丘门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时曾与我笑言,当年他在鲁国听孔夫子讲学时,贤人颜路就坐在他旁边,为此,他足足高兴了半月有余。后来,他离开了鲁国,时间匆匆一晃,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替众弟子调漆的黄毛小儿居然变成了孔夫子门下最具贤名的弟子。夫子说这话时摇头长叹,似是很懊悔当初没能同还是个孩童的颜回好好聊上一聊。
“贵女,颜夫子就住在里面。”五月阳带着我和四儿走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巷弄。
这陋巷宽不过两尺,别说要让车马通行,就是两个人迎面在巷子里遇上,都必须有一个人转肩侧身,二人才可通过。
“颜夫子就住在这里?”我看着眼前脱了漆、长了青苔的门板,半信半疑地询问五月阳。虽说鲁国颜氏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贤人颜回也因为专心侍奉孔丘而无官职在身,但其父颜路据说是个大夫,一个士族之家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破旧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五月阳说着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儿:“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颜夫子都重礼,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样子了。”小家伙说完自顾自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装来。四儿被五月阳认真的样子感染了,也连忙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裙来。
“待会儿进去了小声点儿说话,颜夫子听了响声会头痛。”五月阳在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开后抚了抚额角的乱发。
“现在好了吧?”四儿系好襦裙的带子,看着五月阳道。
“好了,走吧!”个头儿还不到四儿胸口的小丫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一木屋,一圆井,出乎我意料地简单和干净。
五月阳脱了鞋走上了台阶,她转身将两只芒鞋端端正正地摆好后,叩响了房门:“主人,医师请来了。”
房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一只穿着白色革制足衣的脚先迈了出来,紧接着我便看到一片绣着暗金色云雷纹的青色衣摆。
虽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赐怪异的穿衣喜好,但陋室华服的组合依旧让我有片刻的愣怔。
“晋人蔡拾见过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咙,走到台阶下俯身行了一礼。
端木赐略一迟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阳连忙恭声回道:“主人,这是阿阳新找来的医师。医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来。”
“哦,原来如此。先生无须多礼,病人就在屋内,请速速随我入屋诊治吧!”端木赐几步走下台阶把我扶了起来。
我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怎么是你?”端木赐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了惊喜的光芒。
“端木先生还记得小弟?”端木赐的反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与他在秦地的密林中共避风雪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自然记得。”端木赐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还托人在秦地打探过贤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愿,谁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
端木赐找过我?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颔首行了一礼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记挂?”
“贤弟可还记得当年你对愚兄买奴舍金之事有过一番论断?”端木赐笑着牵了我的手往台阶上走。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着他迈上了木屋前的台阶:“小弟当然记得。”
“贤弟说我买了鲁国奴隶,若不去官府领取赎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当时我还不解其中深意;后来归鲁之后,夫子责备之言与贤弟如出一辙,愚兄方知自己此举大错。今春我托人在秦国找寻贤弟,就是想请贤弟来鲁国与夫子一聚。”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鲁,正是想要拜访孔夫子啊!”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端木赐笑道,“贤弟天资聪颖,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门下,岂知将来不会是第二个子渊?”
子渊,是颜回的表字。我与端木赐在门外叙旧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先生太过誉了,小弟如何敢与颜夫子相提并论?不知颜夫子患的是什么病?之前可曾问过医?”
提起颜回,端木赐脸上的欣喜之色瞬间被愁绪所替:“子渊这几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编《易》,他身子弱,今早出门时晕倒了,现在人还没醒。”端木赐右手往前一引将我请进了房中。
我弯腰钻进矮门,入眼的是一间五步见方的房间。
房间里,一张矮榻,一张长案,余下的便只有一卷卷数不清的竹简。
在床榻旁的苇席上跪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妇人和孩子同我见了礼,我转头不解地望向端木赐。不是说颜回生病了吗?怎么床上躺着的却是颜回的父亲颜路呢?
“子渊当年随夫子辗转列国时生过一场大病,二十九岁时就已须发尽白。这些年他一直帮着夫子收集、编纂经书,耗心耗力,就变成这样了。”端木赐看着床榻上虚弱老态的颜回痛惜道。
这人就是颜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个天资聪颖、无人可及的“毛孩子”?
我曾听闻,颜回只年长端木赐一岁,眼前玉冠束发的端木赐依旧风度翩翩,颜回却已经鹤发鸡皮,苍老得像个七旬老人。
我把两指虚虚地搭在颜回的手腕上,眉头不由得越蹙越紧。这是一个老人的脉息,虚弱得让我几乎无法察觉。
“医师,我父亲怎样了?”跪在床榻边的少年往前挪了挪,小声问道。
“颜夫子平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
“父亲每日校正各国古籍,饿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两口水,困了便靠在墙上睡一个时辰。”
听史墨说,孔丘周游列国时曾收集了许多散落在齐、鲁、宋、卫、陈、蔡、楚等国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国的诗歌、乐曲、易学卷轴和周礼典籍。他与他的弟子们这些年就一直在校对、整理这些破损不齐的书简,然后编纂成《诗》《书》《礼》《易》《乐》《春秋》六部经书以供世人阅览研习之用。
“他每天都这样吗?多久了?”
“三年有余了。”
三年……一个人寒居简食、殚精竭虑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收集、编纂经书谈何容易?在赴齐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帮忙校对、整理过一部分历代晋国太史流传下来的易学典籍。从日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头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颜回,他却坚持了三年。
这一根根残破的竹简掏空了他的身体,耗尽了他的气血。如今,他已经油尽灯枯,那仅存的一丝气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颜回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可看着眼前这一对强忍着哀伤的母子,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残忍的事实。
“久视伤血,久坐伤肉。颜夫子长年劳心劳力,以致气血双亏、身虚体弱,才会昏迷不醒。”我将颜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长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写下几味药名交给了少年,“我这里有几味补气补血的药材,你们先去药铺买来,以后每日煎服三次,服药期间再辅以温热药粥调理即可。只是校对书简这种劳神耗力的事,颜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少年捏着竹片在长案前踌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小声问道:“医师,这药需多少个币子?”
补血补气之药稀少难采,故而价钱较寻常草药要贵出许多。我见少年面有难色,心中便已了然:“你把竹片给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转而把它交给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四儿:“四儿,你帮我去药铺买些药。最后这几样,若一家店铺里没有,就多跑几家。”
“好,记下了。”四儿点了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医师,万万不可。”少年来不及套鞋,几步蹿下台阶拉住了四儿,“无故受他人恩惠实非君子之行,父亲如果知道了是会怪罪我的。”
“你若不愿受外人的恩惠,那竹片上的药材就叫五月阳去买好了。”我冲四儿招了招手,转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端木赐。
端木赐是鲁国富商,既然颜回是他同门师兄弟,他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端木赐心灵通透,自然明了我的意思。他轻叹一声道:“唉,子渊素来最不喜我以钱财施惠于他,但今日情况非常,就只能再违逆他一次了。”端木赐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交给了身边的五月阳:“五月阳,你跟四儿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唯!”五月阳双手接过锦袋,躬身行了一礼后跑到了四儿身边:“四儿姐姐,我们走吧!”
“嗯。”四儿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阳飞快地跑出了院门。
少年见自己无法阻止她们两个,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端木叔父,前月父亲刚为此同你吵过一次,你怎么又这样了呢?父亲一会儿醒了,定不会轻饶了我。”
“小哥你别怕,颜夫子如今还没醒,等他醒了,你只说那些草药是你我二人上山采来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抚着少年,心里却暗道,这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想到却这般执拗于君子之道,想来定和颜回平日的严厉教导有关。
“不行,我怎能用谎话诓骗父亲?”少年听了我的建议连忙摇头。
我微笑着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听闻曾有孔门弟子以君子之道问于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谎言的。如果你觉得采药之说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亲,那我们就进屋再想个更好的说法,怎么样?”
“阿歆,你先进屋照顾你父亲吧!此事,我来同你父亲解释!”端木赐按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推进了屋子。少年进屋后,端木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将我带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见贤弟看诊时眉头紧锁,可是子渊的病……”
见端木赐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颜夫子脉息极弱,时有时无。他的病乃是长年辛劳所致,若在二十九岁须发尽白之时就仔细调养,兴许还能活过六十;但如今他五内俱损,我今日所开药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气。要想延命,恐怕还要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可救子渊,贤弟尽管说。”
“小弟行医时日不长,医术尚浅,但早年曾在一卷医书上读到过和颜夫子相似的病症。那医书乃神医扁鹊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请到扁鹊为颜夫子诊治,这病兴许还有救。”
“扁鹊之名,赐也有所耳闻,但要找到行踪不定的神医谈何容易?”
我侧首看着颜回晾晒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简,思忖了片刻,转头对端木赐道:“颜夫子这里就暂且先用药汤调养着。小弟之前听闻扁鹊在晋,我今日回去就差人去晋国替颜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寻访到神医,立马请人送他来曲阜。颜夫子素有贤名在外,想来神医也不会拒绝跑这一趟。”
“若真能请到扁鹊替子渊看病,那是再好不过了。愚兄就先替子渊拜谢贤弟了!”端木赐两手一抬躬身长揖道。
“先生折杀小弟了。”我连忙俯身把端木赐扶了起来,“小弟此番千里迢迢来到鲁都,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孔门诸贤坐而问学。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颜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谢了。而且小弟这里还有一事不明,想先请教先生。”
“贤弟请讲。”端木赐舒展开原本紧蹙的双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问,先生与孔夫子,孰贤?”
端木赐笑而答道:“夫子圣人也,不可以贤论。赐事于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饮水于江河,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端木赐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我以为像他这样有才学的人,总会有几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谦逊?四年前,先生游说五国,存鲁,乱齐,破吴,艾陵之战后,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变。两年前,先生事于卫国,吴人图谋不轨扣押卫侯,也是先生说服吴太宰,使卫侯安全归国。小弟更听说,先生如今还欲往齐国说服齐侯归还原来属于鲁国的成地。先生之才,举世皆知。可先生却将自己比作饮水之人,将孔夫子比作深不见底的江河,小弟实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胜在何处。”
端木赐听完我的一席话笑而不答,他转身从屋内抱出一卷苇席铺在了小院中央:“贤弟请坐。”说着自己脱去鞋履在苇席上跪坐了下来。我颔首行了一礼也在他面前落座。
“赐与夫子之能,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家室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
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我将端木赐的话在脑中细思了一遍,疑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小弟不识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未得其门而入?”
“愚兄随侍夫子已有二十余年,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得门而入。这天下唯子渊一人最能体悟夫子的境界。”
端木赐的谦虚再一次令我惊叹。
“颜夫子亦贤于先生?”我问。
“然,赐闻一知二,子渊闻一知十,赐弗如子渊。”端木赐转头望向木屋。
如果说,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赐。虽然他金冠华衣的样子和我少时脑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样相去甚远,但他的才能、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摆得那么低,我仰望着他,他却仰望着孔丘。在那数仞宫墙之内,在我不得其门而入的那个世界里,到底有怎样伟大的存在?
因为端木赐的话,我的心里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见孔丘,我要一探那宫墙之内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
“小弟愿往夫子门下求学,望先生为荐。”我俯身朝端木赐叩首长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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