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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雪花针


乌兰伸手过来夺。

方砚山闪身避开。

乌兰骂道:“亏你还是个堂堂的将军,抢我的东西做甚!”

“你的东西?”方砚山反问道。

“不是我的,难不成还是你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乌兰道。

这绿松石又不值几个钱,不过是她留在身边的一份关于额吉的念想罢了,方砚山抢它做甚呢?

额吉去世的时候,她在大理,没能见额吉最后一面。

母女一场,无限遗憾。

额吉身份低微,为了能顺利生下她,就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每个母亲,都是英雄,乌兰觉得,额吉尤其不容易。

乌兰捡起地上的头饰,缺了绿松石,银制的雕花孤零零的。

这是额吉最喜欢的头饰了。从未摘下过。就连过白节的时候,都戴着。

乌兰仍记得额吉戴着它的模样。绿松石,衬着额吉丰盈的面庞,生动而风情。那份风情里,有草原的野性,也有不可捉摸的温柔。额吉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少女气息。什么是少女气息呢?大约就是期待,永不放弃的期待。

成年女人的那种一眼见到底的暮气,额吉是没有的。

一个敢说出“大汗今夜将一统草原”的女人,纵是营妓,也绝非寻常营妓。

方砚山沉吟道:“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乌兰想了想,如实答道:“这是我额吉的遗物。”

方砚山的眼神,像疾风一样扫过她:“胡说八道!蛮族中人,如何会行雪花针?”

“什么……什么针?”乌兰觉得莫名其妙。

方砚山看她的神情,不像撒谎。

可这绿松石上头的针孔,明明是用雪花针刺下的细细密密的一个“白”字。

白家人擅行针。

白若梨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法,绣花能闻香,绣人能传神。绣花针杀人,一针致命。针过,烛灭。

他记得,白若梨初嫁于他的时候,他在她的妆盒里看到过一枚绿松石,与眼前这一枚很像。

这两枚绿松石有什么关系?

白家的东西,怎么会到蛮女手中?

正在他恍神之际,乌兰一招鸳鸯腿,将他扫在地上,夺了绿松石,便往殿外跑。

方砚山从地上爬起来,往贤德宫去。

方灵山正坐在软榻上,翻看着内侍官送来的账册,见娘家来人,很是欢喜:“哥哥来了?”

方砚山行礼:“臣参见贵妃娘娘。”

方灵山道:“快请起。银霜,赐座。斟茶来。”

“不必。”方砚山环顾四周。

方灵山会意,屏退所有人。

殿中只余他们兄妹俩。

方砚山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着怒火,道:“贵妃娘娘闯下大祸了。”

方灵山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本宫当是什么事呢。哥哥方才是不是在勤政殿见过孟婕妤了?”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方灵山一字一句道:“她叫孟昭阳,绍兴府民籍,官家新封的三品婕妤。”

方砚山道:“她是——”

方灵山打断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道:“哥哥,你我一母同胞,我好,你便好,整个方家便好。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我进宫十一年了,今年才怀上龙胎,官家许我掌六宫事,后位在望。这都托赖于我筹谋有度。孟婕妤,她是谁,一点儿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对于我而言,是一枚很好的棋子。”

“灵山,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方砚山道。

“哥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前我与哥哥一样,宁折不弯,才会这么多年落了宋家的下风。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该做、不该做,只有想做、不想做。”方灵山坚决道。

“灵山,哥哥对你很失望。哥哥很后悔,当年带你从黑水镇南下。”方砚山看着妹妹的样子,有些哽咽。

方灵山挽住哥哥的手臂,道:“哥哥,世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非黑即白。”

“无论什么时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方砚山叹了口气,继续道:“官家为人,深不可测。灵山,好多时候,你以为你赢了,可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哥哥不要荣耀,只要你平安。”

领兵打仗十余年,他四季常服就那么几件,换干洗湿。三餐极简,无外乎家常饭食。他光明磊落,不喜弄权,不慕奢华。

妹妹的转变,让他意外。这个“通敌”的错处,仿佛成了他的痛脚,半晌直不起身来。

离了贤德宫,回到府中,夫人白若梨见他神色惶惶,忙倒了杯热茶递上。

“砚山,可是军中出了事?”白若梨关切问道。

方砚山摇头:“我刚进了趟宫。”

“灵山的胎象还好吧?”

“嗯。”

“那是何事?我看你面色不对,有事莫要瞒我。”白若梨道。

方砚山道:“灵山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白若梨了然地笑笑:“你心疼妹妹了,对不对?有了身孕的女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岁月不饶人。我和灵山,都是望三十的人啦,怎么能同从前一样?我过些日子,去宫里看看她,给她送些酸枣。灵山最爱吃黑水镇的酸枣。我知她有孕后,托人买了些,还有半个多月便到了。”

天命七年后,黑水镇,便已不是中原的领土了。

只有辗转托边境马帮跑商贸的人,才能买得到。

路上的时日,因而格外长。

方砚山揽她入怀,道:“若梨,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二八年华。我还记得,在黑水镇的时候,我偷偷趴在你家后院的墙上,看你母亲教你练针……”

说到针,他眉心一动。

犹豫一番,还是将今天看到绿松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

白若梨一听,愣住了。

她沉思良久,转身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小匣子,她取出一只手串来。手串当中,嵌着一颗绿松石。

方砚山接过手串,转动着绿松石,缓缓道:“一模一样。”

白若梨问:“砚山,你看清楚了吗?真的是一模一样?”

“是。我确定。针孔都一致。”方砚山笃定地点点头。

“这是我爹从关外带回来的,我娘在上面刺的‘白’字。”白若梨道。

白若梨的父亲白云霄,是白锦园的东家。白锦园是白家祖传的生意。成群的骏马和骆驼往来于黑水镇,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运往异邦。白云霄从前总带着商队出境做买卖。后来死在北凉鞑子的铁蹄下。死讯传来的时候,白若梨尚在母腹中。

“若梨,你爹故去偌多年了,这绿松石是怎么流落到西狼的呢?”方砚山不解道。

“可惜我娘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好多事,问不出一个因果。”

白若梨将绿松石攥紧,道:“过阵子,我进宫给灵山送酸枣的时候,顺便见一见那位孟婕妤。探探这当中的渊源。”

三月里,宫中的梨花全然开放了。

盛开的梨花,玲珑,纤丽。

满树的花瓣,轻轻地晃动,似繁星闪烁,又似团团云絮,漫卷轻飘。

白茫茫,朦朦胧胧的一片。

风动梨花,淡烟软月中,仿佛有故人,翩翩而来。

白若梨是在一个日薄西隅的黄昏,进宫的。

内侍领着她,往贤德宫去。

在御湖边,隐隐看到了皇辇由远及近,她低头往左走,想躲开。皇辇上的人,却开了口:“若梨——”

她不得不止了步,行礼:“官家万岁。”

他下了辇,道:“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总避着朕。”

白若梨淡淡道:“臣妇无事需要面圣。”

“无事,便不能见了么?”阿九道。

白若梨俯身,道:“无事,则不生事。”

“今年的梨花,朕再命殷鹤送些到你府上。你做香包、制茶,总能用上的。”阿九还是那样家常的口吻,他走近几步。

“臣妇当不起官家隆恩。去岁,臣妇已告诉殷鹤大人了,臣妇不愿招惹是非。”白若梨后退几步。

她退的那几步,每一步都挟着冷风。

阿九的手,在袍袖中很是局促。

“是非?什么是非?”

白若梨不作声。

阿九顿了顿,道:“若梨,你喜欢钟繇的字,朕得了一幅《力命表》真迹,这就命人去取来送你。”

他没有说“赏”。他说的是“送”。

白若梨道:“臣妇近来,四目惶惶,久不看字画。官家赏予臣妇,实实暴殄天物,另赏他人吧。贵妃娘娘已等候臣妇多时,臣妇告退。”

她跪安,离去。

阿九道:“若梨,当年在黑水镇,让人缅怀……”

白若梨回头,又跪拜了他一次:“鸥鹭鸳鸯做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官家,当年没有,现在也没有,从来都是没有的。没有的事,如何缅怀呢?”

阿九没有再说什么。

白若梨远去后,他遣退了身边的侍从,沉默地往御花园中走去。

每一次见到她,他的失落,就像深苔,潮湿而孤独。

不管他是落魄的账房先生周九郎,还是当今皇帝刘怀,白若梨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而他做了皇帝之后,他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越来越远。

远到与陌路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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