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没有撤退可言
别墅区的街道上,雨势渐小,但还在下着,没有痛快地停止。昏暗的路灯下,雷大力拽着踉踉跄跄的儿子,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就像两条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小米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双腿,他像一只飘浮在空中而又被紧紧拽住的气球。他抬起头望着雷大力,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雷大力的眼神已经处在疯狂状态,他不理会小米,只知道奔向前方。
来到一座别墅门前,雷大力“咚咚”地敲门。不一会儿,大门打开,有人伸出头,是高亚琳。她看着全身湿透的父子俩,瞬间愣住了。Lucas藏在高亚琳身后,有些恐惧地看着雷大力。
高亚琳反应过来,赶忙招呼:“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
雷大力站在原地没动,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最后一次?最后哩考试我不再出现了,你替我带倒他去考试。”
高亚琳不可思议地看着雷大力,湿透的小米也震惊地望向爸爸。
雷大力卑微地说:“他真的很努力了,我,我不想耽误他……你也有儿子,你懂哩,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要是还有一丁点办法,我不会来求你的……”
高亚琳为难地说:“可这是不可能的事啊……你想什么呢?”
雷大力低着头,像被人生彻底打败了一样,喃喃自语道:“刚才我就在想,如果当初死的是我,不是他妈妈,小米会不会比现在活得好一点,像你们一样……”
雷大力再次抬头时,眼眶已经全红了:“所以,看在他妈妈的面子上,帮帮我,帮帮娃儿……”雨中的雷大力,声音已经变成了哀求,他甚至想跪下来求高亚琳。而这份哀求里,还多了一丝对自己的恨。
“他外公说得对,都是我耽误了亚君,我求你,我求你,你把他带回家,带着他去考试,你告诉考官,就说他爸爸不在了,你才是他唯一的亲人……只要他能考上,我可以不出现,我保证,绝对不出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可以为孩子卑微到何种程度?雷大力在刘真真身上看到的疑问,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答案。
小米站在雨中哭了出来,死死拽着爸爸。雷大力偏执得已经有些神经质了,他把小米推向前方,坚决地说:“小米,来来,你现在跪下,磕头叫小姨帮帮你,去啊,去啊……”
小米哭着,呆在原地,就像傻了一样,任凭雷大力怎么推就是不动。雷大力情绪激动,使劲一推小米,小米险些摔倒,高亚琳一把推开雷大力,把小米护在身边,雷大力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台阶下面。
高亚琳也激动了,她不明白雷大力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雷大力,你是不是疯了?只是上个学,至于吗?”
至于吗?对高亚琳来说当然不至于,因为她已经拥有了,她的儿子已经在顶尖小学就读,将来只会更好。但对雷大力来说,他已经失败那么多次了,也已经退让那么多次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而且,别的孩子拥有的,他的小米为什么不能拥有?
小米甩开高亚琳,跑到雷大力身边紧紧抱着爸爸。小米怀里的雷大力,坐在地上,低着头,像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恐惧、委屈、寒冷、心疼都交织在一起,小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不停地在嘴里重复着:“雷大力,抱抱,雷大力,抱抱……”
高亚琳后知后觉地有点愧疚,但她也无可奈何:“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什么都能做到,为了让Lucas进这所学校,我也是混着圈子往上爬,维系着各种人脉关系,一刻都不敢停歇……所以,再是亲人,我也不能冒这个风险,我还有我的家庭,我儿子还在这个学校,我们……”
高亚琳说不出那么直接的话,雷大力无从辩驳,但也明白了她的担忧。高亚琳看似已经获得了一切,说到底也不过是她的圈子里众多被推着向前走的一员。她同样殚精竭虑,不,她更加不敢松懈,因为站得越高的人,越不能承受跌落的痛苦,尤其是已经把孩子推上去的父母,更加不能承受孩子跌落“神坛”的落差。从本质上说,高亚琳也不过是被时代裹挟着向前走的一粒沙。从某些角度来看,她与雷大力并没有什么不同。
雨慢慢停了,台阶上的两人,面对着台阶下的两人,两个家庭,就像两个世界,是天壤之别。
最后的路也被堵死了,雷大力已经无话可说,踉跄着起身,牵着小米转身离开了。
身后的高亚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没有再说一个字。她心中有愧疚,但也无可奈何,在愧疚与孩子的未来之间,她只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的未来,就像曾经的无数次抉择一样,最终都要舍弃其他,为孩子的未来让路。她想要挽留雷大力父子,最起码也要让他们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再走,但最终,她没有开口,她知道雷大力想要的不是一身干净的衣服。
雷大力带着雷小米一刻都没有停歇地离开了上海,连夜回到了老家。
洗浴中心的员工已经解散了,店里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只等雷大力回来了。
火哥见到这对狼狈的父子时,很是震惊:“你们这是做啥子,只是去个学校,怎么还搞成这个样子?去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难道那个学校还‘吃人’唛?你们这是大逃亡逃出来的唛?”
雷大力喃喃自语:“对啊,逃亡。”
火哥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
被雨淋湿后又疯狂赶路,再加上一路的惊吓,不出意外地,雷小米发起了烧。火哥见状,立马打电话把火嫂喊过来照顾小米。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帮忙的火嫂,看到昔日生龙活虎的雷小米被折腾成这样,也对雷大力颇有微词,一边照顾着小米,顺便把昔日雷大力怎么说她的,都还给了他。
雷大力不说话,坐在小凳子上呆愣地看着案几上的文殊菩萨。
昏暗的灯光照射着文殊菩萨,菩萨前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香灰突然断掉了。掉落的香灰让雷大力回过神来,他点了一根烟,抬起头,绝望地望着菩萨,许久后才缓缓开口道:“上海的学校上不成了。”
火哥火嫂没有再追问,因为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经历了什么狂风骤雨。火哥的火气在心中累积到了顶点,但他知道雷大力此刻比自己难受多了,怕自己绷不住,火哥便跑出去干活,整理起店里遗落的零零碎碎。
小米昏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火嫂把小米额头上被烘热的毛巾拿开,他额头和脖子上都是被火嫂揪出的红印子,火嫂摸了下小米的额头,终于松了一口气:“烧已经退了。”
不多时,火哥推门进屋,抱着两个箱子放在角落里。憋着情绪,火哥满脸涨红,他强压着怒火说:“店里清空了。”
雷大力没说话,火哥十分低落地坐到他身后。三人无言,火嫂看着小米,也想到了自己家有了箭箭后的种种,许是触到了自己的心酸,火嫂止不住地叹息:“刚结婚那时候,看见别个哩娃娃儿就想使劲亲两口,逛个商场,看到童装就想买,喜欢得不得了……哪晓得养个娃娃儿这么难嘛,早晓得就不生了……”
火哥终于忍受不了了:“已经生了,怎么办,塞回去唛?养娃儿不难,难的是跟你这种歪婆娘一起养!”
火嫂没想到火哥突然冲自己发火,有些惊讶地说:“你吃火药了唛?”
火哥彻底爆发了:“老子真有火药先喷死你们这帮神经病!为了个学校……店不要了,家不要了,现在连孩子都不要了,好端端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到底图个啥子?!雷大力,你以为对小米好,可你问没问过小米需不需要?你怕对不起他妈,可小米妈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又会咋个想?她会开心唛?重点,重点,非要读啥子重点,我当年的学校就不是重点,还是出了一个副市长噻!”
火哥的火气还没彻底发泄完,他又对着火嫂大吼:“你给我听倒,老子不想掉头发,老子不想这么累,老子不跟你们玩了!你要是再逼箭箭,我就把头盔扣在你脑壳上!”
火嫂已经被火哥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概”震慑得哑口无言了。
雷大力终于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把刀,火哥被吓了一跳:“你要做啥子?跟你说两句实话你就要砍我唛?”
雷大力又抽出一块红布,用刀裁成两半,把文殊菩萨和关二爷抱下来,放在红布中间,心如死灰地开口:“不拜了,这姐弟俩早就罢工了。”
火哥和火嫂看着雷大力慢慢把菩萨包上再放回去,像是一个赌徒金盆洗手,又像是沙漠中的行者倒掉了最后一杯水。
做完了这些,雷大力对着火哥夫妇缓缓开口:“回家吧。”
火哥看着雷大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得和火嫂离开了。
雷大力慢慢地走在洗浴中心里,每一层、每个房间都查看了一下,空荡荡的澡池、空荡荡的搓澡床、空荡荡的走廊……他不知道自己在查看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心也像这空荡的洗浴中心一样,寂寥冷清。
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和高亚君那珍贵的几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他开洗浴中心没多久,万事开头难。那的确是他最难的时候,但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了,又遇到了令他一见倾心的高亚君。虽然洗浴中心和医院两头跑,累是累了点,但那时候他看到的都是希望。
后来,高亚君不嫌弃他条件不好,愿意跟他相处,医院的工作那么忙,她还会抽空过来帮他照看洗浴中心的生意。雷大力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的所有不幸都得到了补偿,而且还是超额补偿,上天终于开始眷顾自己了。那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以至于做梦都会笑醒。
再后来,日子真的越来越好。高亚君和自己排除万难终于结了婚,洗浴中心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爆。他给了高亚君一场像样的婚礼,许诺以后要带着她去周游世界,陪着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高亚君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再后来,他们有了小米。知道老婆怀孕的时候,雷大力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见钟情的姑娘跟自己在一起了,还有了娃娃,洗浴中心的生意越来越好,生活质量也越来越好,幸福不过如此了。
也许是太幸福了,让他对生活中潜伏的危险掉以轻心了。在知道高亚君怀孕后,高天明赶了过来,他长篇大论地发表着自己的想法,自作主张地为还未出生的小米安排着以后的一切。诸如孩子要从小培养哪些习惯,2岁开始就要做什么,3岁就要去哪所学校,以后要上怎样的大学,要学什么专业,等等。甚至为了力证自己的观点,还说出了“孩子以后可千万不能像他爸爸这样只有职高文凭,只能在小城市里开个洗浴中心这样没出息。更不能像他妈妈这样不听话,随便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人,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人生……”诸如此类颇具人身攻击的话。
雷大力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非议和鄙夷,他早就练就了强大的内心,所以对此并不予以反驳。但对高亚君来说,这无疑又唤醒了她小时候的痛苦回忆,让她再次想起那个被压抑、被控制、个人兴趣从不被允许,只有听话做事的痛苦童年。一向温和的高亚君彻底爆发了:“你凭什么来安排我孩子的人生,控制我也就算了,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吗?!你给我听清楚,他是一个生命,不是可以任你摆布的木偶!他的人生只有一次,你说得对,我的孩子绝对不能像我,不能像我一样被别人操控半生!我也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把孩子变成工具!”她愤怒地把高天明赶出了洗浴中心,甚至情绪激动地说以后不再与他往来。
高天明虽然走了,但高亚君并没有好起来,她的情绪越来越差,直到小米还不到2岁时去世。临走前,她嘱咐雷大力要好好照顾孩子。所以他拼命想要小米上一所好学校,有好的未来,有更多选择,千万不能像他这样……
现在,他连这一点承诺都没有做到。
雷大力在空荡的洗浴中心来回转了几圈,往事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涌,他仔细地打量着洗浴中心的每一处,这里承载了太多记忆,有他最幸福的时光,是他与儿子生活多年的地方。洗浴中心与其说是他谋生的场所,不如说是他情感的寄托,就像是陪伴他多年、见证他一路走来的老朋友。
雷大力悠悠地走到门外,霓虹招牌灭了灯,那个透明胶带贴的“足”字,又掉落了下来,有着前所未有的凄凉感。
雷大力站在门口,直接把那个“足”字拽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句温柔的女声:“还营业吗?”
雷大力转头,在看到身后的人时,他愣住了,是许久未见的刘真真。
刘真真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脸红红的应该是喝了酒。她扶着腰对着雷大力苦笑一下:“腰疼好几天了,能帮我找个技师捏捏吗?”
雷大力把刘真真请进店里,刘真真被眼前空荡荡的景象吓到了,以为雷大力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但转念一想,雷大力这个人还挺踏实可靠的,应该不至于玩砸,说不定是要带着小米去更好的地方呢。这样一想,刘真真的心里更加空落了,她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雷老板这是飞黄腾达了,要去更好的地方了吗?”
雷大力自嘲地笑了笑,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刘真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她的错,于是继续开玩笑:“那还招待我这个突然登门的顾客吗?”
雷大力笑了:“必须招待,而且还是贵宾级待遇,由老板亲自服务!”
刘真真趴在按摩床上,雷大力帮她按摩着腰,果然是老板亲自服务。醉酒的刘真真没心没肺地还跟他开玩笑:“你这手法很一般啊,怪不得生意不好!”
雷大力没回应。
刘真真没听到回应,以为雷大力生气了,心里有些慌:“开玩笑的,生气了?”
雷大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随口问道:“妹妹呢?”问完又有点后悔。
只听刘真真有些黯然神伤地说:“妹妹走了,去她爸爸那里了。”
雷大力“嗯”了一声,继续按着。
像是突然找到了情绪的出口,刘真真无所顾忌地说:“前两天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特别特别冷静地跟我说,妈妈,以后我想一直住在爸爸这里了……”
雷大力按摩的手越来越慢。
刘真真哭了:“我特别无所谓地答应了,我说,没问题,只要你开心,妈同意……然后我回到家,发现除了一屋子乐器、奖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就在那儿坐了一个晚上……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雷大力停下手,终于不按了。
刘真真起身,抹了一下满脸的眼泪,笑容渐渐收起。
“这么多年,我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时间全给她了,我只想做一个称职的妈妈,可现在看,我这个当妈的,太搞笑了……”
刘真真把自己说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停下,她抽泣了一下,抬头望着窗外,眼睛里空无一物。
好像在雷大力面前,刘真真可以放下一切逞强和伪装:“其实我挺想她的……”
雷大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妹妹长大了,会理解你的。”
会吗?刘真真没有从前那么坚信了,她有点沮丧地低下了头。之前,她总是用这种话安慰自己,觉得只要妹妹长大了,就会懂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与其说是自我安慰,倒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不然她所有的信念、行动和坚持,都会崩塌。
刘真真给了女儿她所有的爱,但这所有的爱里唯独少了一句询问,她从未询问过女儿是否愿意,也从没想过女儿到底想要什么。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不是提线木偶,物极必反,所以到头来,女儿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环境。
雷大力伸手递给刘真真一个东西,刘真真低头,是那张银行卡。
雷大力似乎是想给刘真真一个安慰,又或者,是一个生活的保障,他故作轻松地开口:“这10万,我也没动。”可明明雷大力自己正急需用钱。
刘真真有些触动,但仍然坚持:“你的钱,我不要。”
雷大力调侃道:“你不要,我也不要,有点难办哦……要不然,就当咱俩的钱吧,我从中间剪开,一人一半。”
看着雷大力的样子,刘真真被逗笑了。小小的按摩房里,两人坐在那儿,是真正的同“命”相怜了。
生活是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
开学了!
这日子,对上不上重点小学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大街上车水马龙,有的妈妈带着孩子站在公交站台等待回家的那班公交车,孩子背着书包歪身靠在妈妈身上快要睡着了。有的妈妈正背着书包,领着孩子走在马路上……
火哥骑着电瓶车载着火嫂停在路口,他目光有些迷茫,火嫂趴在他的背上,已经睡着了。红灯换绿灯,火哥骑着电瓶车驶向家的方向。回到家后,火嫂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她思考良久,撕下了满墙的学区房资料。箭箭见状走到她身后,把头靠在了妈妈的肩膀上,火嫂的眼泪瞬间便止不住了,肆意地往下流。
刘真真望着来来往往接孩子回家的父母,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街头,等待着红灯。这一次,她是真的一个人了。回到家后的刘真真坐在了钢琴边,她有些木然,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陪伴她的只有各种乐器和她头顶上方一整面墙的证书、奖状。
这是洗浴中心最后一天营业。
雷大力办完事回来时,从麦当劳点了一份儿童餐准备带回家给小米。他从麦当劳出来后点了一根烟,身后,一个孩子坐在麦当劳的窗边写着作业,妈妈一脸疲惫地认真辅导着。雷大力站在门口的夜色中,默默地抽着烟,街道上车流不息。此刻,雷大力是迷茫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他的小米该何去何从。
雷大力机械地回了洗浴中心,他一边喊着小米,一边走进了浴池。只见蒸汽腾腾之中,小米正泡在浴池里面。
小米转头看向雷大力,解释道:“这么多水,放了可惜了,再洗一下。”
雷大力举起手里的快餐示意小米吃饭,小米把头转过去,沮丧地说:“不饿。”
雷大力看着儿子,感觉到了他的不开心,于是哄他:“小米师傅,你好久没给我拔罐了。”
小米一听,来了兴趣,决定“重操旧业”。父子俩默契地配合着,雷大力趴在浴池岸边,小米拿着真空拔罐器在老爸背上拔罐。
雷大力没有吱声,犹豫了许久,还是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儿子,对不起哈,没能把你送进好学校,是老汉儿没得本事……”雷大力到现在都在怪自己,他始终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在他心里,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都是自己该做的了。
小米没有回应,还在拔罐,拔着拔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雷大力的背上,雷大力感觉到了什么,想转身,被小米按住了:“别动,别回头。”谁说小孩子没烦恼没心没肺,其实他们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小米是雷大力亲生的,性格像极了他,总是不喜欢让亲近的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不开心,怕对方担心。
雷大力感觉到儿子哭了,但他没法回头看,他趴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米把眼泪一抹,继续拔罐。拔罐在此刻成了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既让雷大力缓解疲劳,又能遮掩小米的情绪。
雷大力不想让小米憋着,他不希望孩子这么小就承受这么多:“我晓得你有话想说,不用憋倒起。”
小米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使劲拿小手抹着脸,终于开口:“我不想看到你求人的样子。”
这句话让趴着的雷大力瞬间红了眼眶。
雷大力也不想让小米看到那样的自己啊,但他实在是太害怕了。雷大力有些无力地解释着:“那晚我把你推走,我是真哩怕了,怕答应你妈妈哩我做不到……”
小米对妈妈所有的印象,都来自雷大力的只言片语。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他的记忆里没有和妈妈在一起的画面,他的理解里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概念。他的生活里,妈妈从不是立体丰富的一个人,而是被禁锢在相框里的一张相片。
小米开始询问关于妈妈的情况:“妈妈很美是不是?”
雷大力一回想起高亚君,脸上就会不自主地浮现出笑容,他果断地回答:“嗯。”
小米继续问:“妈妈学习很厉害吗?”
提到这个,雷大力自然是骄傲的:“是的。”
可小米对这些始终是困惑的:“你总说我要像她……可我对妈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只是一张照片。”
雷大力起身,他眼眶红红地看着小米。
小米低着头,所有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我只有你。”
雷大力眼眶里全是泪,他又何尝不是呢?他也只有小米啊。他们可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小米用哀求的语气说:“别送我走,好吗?”他看着雷大力,已经成了一个小泪人。雷大力早就想过,如果有一天有人伤害了小米,他是会去拼命的。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还可能是自己。
见雷大力不说话,小米还在自责地哀求着:“我晓得我不够好,什么也不会……”
一个字一个字,像一根根针扎在雷大力心上,不等小米说完,雷大力赶忙说:“什么也不会的是我。”
小米生怕雷大力再说下去,害怕雷大力因为各种原因送自己走,于是赶忙说:“不管你什么样,你都是我爸爸。”
雷大力笑了,调侃道:“你还知道叫我爸爸啊,你不都是叫雷大力吗?”
小米破涕为笑,雷大力轻轻捶了小米肩头一拳,小米也捶了雷大力一拳,雷大力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咱们在这儿的最后一晚了,我再给你搓个澡吧。”
澡池镜子前,雷大力坐在小凳上,给小米搓着后背,边搓边感叹:“小米师傅,你咋回事,你背着我去泥塘了唛?身上好多泥巴哟。”
小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意有所指地说:“我不是小鲤鱼,就是个土泥鳅吧?”
雷大力笑了笑没说话。
小米出人意料地说:“可土泥鳅努个力,说不定也能跳过龙门呢。”
雷大力愣住了,看着镜子中的小米。
小米转头望着雷大力说:“真正的考试,咱俩还没考呢,不能认输!面试该说的,小姨都教我了,我全都背下来了!”
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对姐姐的感情,虽然Allen对雷大力父子不抱希望,但高亚琳还是为雷小米争取到了面试的机会,甚至帮雷小米写好了面试演讲稿,并嘱咐了注意事项。但雷大力已经对此不抱希望,所以从没跟儿子讨论过到时候该怎么办。
雷大力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小米一脸坚定地说:“你陪我去考试吧!你要是不在,我心头是虚的。好不好?”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小米的一切底气和信心,都来自雷大力的存在。
雷大力看着儿子,有点不知如何回应。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乌漆麻黑的,这是关门不干了啊?”
两人回过头,只见那个东北大哥豪放地走进澡堂子。大哥看见屋里空无一物,只有雷大力父子俩时,也愣住了。父子俩齐刷刷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人整齐划一的动作、表情,看得大哥心里发毛,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向是很有敬畏心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场面,这对父子现在不好惹。他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那个……你们忙,我改天再来,改天,改天。”说完,转身便要开溜。
雷大力和雷小米对视一眼,互相一挑眉,赶紧追了上去。送上门的客人,哪有让他跑了的道理。
伴随着一声斗志昂扬又稚嫩清脆的“贵宾里边请”,浴池里,灯光打开;走廊里,灯光打开;店门外的霓虹招牌,灯光也打开……浴池墙壁上的小天使,重新焕发了生机。东北大哥在雷大力父子的热情招待下,感受到了“包场”的极致体验,甚至还萌生了要常来的想法……
闲聊中,听到小米过几天要去国际小学面试,东北大哥自告奋勇要为小米把关,让小米先在他面前练练。小米也不见外,就站在浴池边用英语介绍起自己来:
“My name is Lei Xiaomi…”
东北大哥泡在池子里,时不时地点头、赞叹:“你这儿子行啊,是个人物啊!表现力得再强点啊!”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雷大力坐在池边看着小米努力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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