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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衰草枯杨,青春易过


01.

机场到达大厅。

身边经过一个旅行团。导游带个小红帽,像轰鸭子似的在郑素年身边喊:“跟紧了跟紧了啊!”

他侧过身子让队伍过去,再转身的时候,就看见张祁拉着箱子出来了。

他开始还没认出来郑素年。脖子伸得老长,装模作样的带了个黑框眼镜。郑素年悄悄走到他身后,对着他腰就是一捅。

“谁——”一回头,把后半句话咽回去,“素年!”

“老远就看见你在这装归国华侨。怎么着,跟不上被退学了?”

“放屁,”张祁把手里的包往他怀里潇洒一扔,“念得好着呢。今儿个这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你声儿再大点,骄傲得跟得了诺贝尔奖似的。”

“没文化了吧,”张祁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那诺贝尔奖,没有数学。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文化修养还是需要提高一下。”

郑素年笑骂一句,引得张祁撒腿就往停车场跑。

车上了高速,郑素年问他:“直接送你回家?”

“别,回去就出不来了。先去看思远哥他们家小孩。”

“这窦言蹊面子这么大,你这舟车劳顿时差还没倒先去给他请安。”

“我给他带了两桶进口奶粉,直接送过去算了。”

窦言蹊这孩子随着年龄增长已然成了故宫一宝。郁东歌她们这岁数正是喜欢小孩的时候,每每一见着都要可着劲的又亲又抱。张祁在国外错过了人家的满月周岁,买了两桶进口奶粉聊表歉意。

傅乔木把他抱在膝头,让他和这风尘仆仆的远方叔叔打招呼。

窦言蹊毫不给面子的哇哇大哭。

“怕生,”窦思远说,“大老爷们,可没出息了。”

“什么大老爷们,人家才两岁,”乔木姐把窦言蹊抱回了卧室,“人家还小呢。”

“两年没回来,都成叔叔了,”张祁笑道,“你俩都结婚生子了,素年也不远了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早着呢。”郑素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窦思远当了爹,考虑问题的方向一下就变了。他忧心忡忡的和张祁交流了一会“以后孩子长大了要不要送到国外读书”后,又开始从生物化学角度入手分析国产奶粉和进口奶粉的优劣。

卧室里窦言蹊兴奋地大叫起来。傅乔木在厨房腾不开手,郑素年急忙走进去看了看。

小孩把抽屉翻的乱极了,不知从哪翻出来几张照片。上面几张都是瓷器修复的过程拍摄,郑素年随手收拾了一下,忽地发现中间夹了一张人像。

他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窗外是皑皑白雪。雪压弯了枯枝,北京城冬日的天清冷的连片云彩都没有。邵雪捂着自己的头帘,一脸紧张地站在他身边。

离邵雪离开他,已经两年了。

02.

柏昀生挺不喜欢他这车的。

开着不算舒服,买的时候也贵。要不是他老板那天开完会出门说他:“小柏,你这个车,还是不上档次。”

他也不会把以前那个倒卖给素年然后换这辆二手的宝马三系。

一辆车花了他一年多的积蓄,做生意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亏得他长了张家室优渥的脸,就算站在一群青年才俊里也不显得寒酸。

还是有不长眼的蝴蝶往他身上撞的。他把车停在火车站门口等云锦,没一会就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来问他时间。避开对方从头打量到脚的眼神,柏昀生看着悬挂在天空正中央的太阳,懒洋洋地回答:

“时间啊?早上八点。”

也就看出他的拒意了。

顾云锦上车的时候也不正眼看他。她这一年来回跑了好几次,柏昀生总算在五环租了个单身公寓把她接了过来。虽说只有一室一厅,也起码不用和别的小白领合租了。

他看机会的眼光没错。那次的合作让顾云锦声名鹊起,服装设计圈一下就多了这么一个带着古意的名字。有别的合作找上她,顾云锦却总逆着柏昀生的意思来。

“明明这家你比你挑的那个多给了两倍的价钱,你为什么非要接这个单子?”

“你也不看看他家让我做的那是什么东西,”顾云锦在电话那边草草说,没一会就挂了电话,“我累了,再说吧。”

有不少合作是找柏昀生介绍过去的,她那一年就不得不频繁地来回。次数多了,她也就烦了。柏昀生介绍过去的一概不接,问起来就说:

“我觉得像以前在苏州随便给小女孩做衣服挺好的。这些生意上的合作局限太多,不喜欢。”

“不喜欢?云锦,没人不喜欢钱。”

她的语气格外疏离:“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钱。”

柏昀生愣了愣,没太懂她话里的意思:“你要是觉得跑的累,我把你接过来吧。”

“苏州蛮好的。”

“不是,”柏昀生软下语气,“我想你了。”

顾云锦沉默了很久,总算说:“也好吧。”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什么都凑合,新租的房子却不敢怠慢。换了双人床,以前的被罩床单就都不能用了。柏昀生拉着郑素年去宜家,把素年膈应的够呛。

“你有病吧,”他不耐烦地看着柏昀生一脸花痴的挑床上三件套,“邵雪把我扔下守活寡就算了,你这还当着我面儿刺激我?”

“你说这海蓝的和这橘黄的哪套好看?”

郑素年皱着眉看了看,指了指比较丑的那套橘黄色。柏昀生点点头,拎起海蓝色的去结账了。

小区是某个已经搬迁的工厂的职工宿舍。林林总总六十几幢楼房,也能看出当时那个厂子的规模。顾云锦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觉得从天到地都和苏州是不一样的风格。

还没到就已经想回去了。

“上来吧,”柏昀生在前面搬她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

打扫的倒也算干净,只是无论如何都是老式装修。燃气热水器点起来是“砰砰”的爆炸声,电路拉的也匪夷所思。房东的空调制冷不怎么样,响起来倒是震耳欲聋。

顾云锦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窗帘:“这窗帘我过两天去买个厚点的,它这漏光也太——你干什么?”

柏昀生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几乎有些粗暴地把她顶在了衣柜上。顾云锦张皇失措的喘息了一声,却好像更把他撩拨的一刻也不能等,脖颈一扬被生生吻出一大片红痕。

她伸出一只手想把他推开,却被柏昀生单手攥住手腕。

“你不想?”他在她耳鬓厮磨。

顾云锦闭了闭眼,语气忽然变得格外压抑。

“柏昀生,你知道我在为什么生气。”

他愣了半晌,往后退了两步,颓唐的倒进沙发里。

新家刚换的饮水机。顾云锦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另一头。

“你当时答应我,宣传的时候不会提褚师父的名字。”

“这是商业品牌,”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褚师父名气大,亲传弟子出马才是该有的噱头。我说不提,做企宣的也不同意。”

这品牌的广告做的声势浩大,产品才上市就占据了无数媒体的头条。中外风格杂糅在一起,其中也有元素许多要求是品牌商提出来的。顾云锦的名字被无数定语修饰,褚师父自然也成了个噱头。

师父不见他。老一辈人,名誉看得比命还重。一辈子打磨,老来指导弟子做这些东西,在同行面前丢尽了面子。

顾云锦说:“我真是疯了,才会趟这浑水。”

“你又不亏,”柏昀生叹气,“钱也给了名也给了,你现在不比在苏州做个小裁缝好?”

“我做个小裁缝又怎么了?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褚师父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现在做的那些叫什么东西?”

“你们做裁缝的不就是别人穿什么你们做什么吗?你看不起的那些东西顾客喜欢,外国人愿意掏钱,你做就好了,哪里来这么多原则底线?”

顾云锦气的声音都发抖了:“柏昀生,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些事?”

他烦躁地站起身,把丢在沙发上的外套一把拿走。新房子门撞得“咣当”一声,把他挂在墙上迎接顾云锦来的一幅画都给震掉了。

顾云锦把画捡起来重新往墙上贴,一边贴一边哭。

……

柏昀生现在做的东西很杂,珠宝设计其实已经是他工作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老板肖易以前是柏昀生的一个客户,觉得这小伙子年轻机灵便带着他一起做事。肖易不懂艺术,但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和柏昀生合作以前专做金饰。

所谓生意人,就是只看利益。肖易看上了翡翠白玉珠宝的利润,单枪匹马打不出天下,便要了柏昀生和他一起发财。柏昀生毕业一年多,跟着他也算打进了京城珠宝圈,认识了不少有用的人脉。

年轻人重感情,发自肺腑的叫他一声易哥,他心里却着实没把柏昀生当回事。这些做设计起家的人单纯的让他发笑,肖易觉得要不是他带着,柏昀生不知道还要在摸爬滚打多久才能到现在的位置。

那天柏昀生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KTV陪客户唱歌。

左耳是震耳欲聋的音响,右耳是柏昀生的吞吞吐吐。他有点不耐烦,拿着手机走出包厢的门,扬起嗓门问:“到底怎么回事?”

“易哥,我想请假。”

“请假?”他有点不满,“这段时间这么忙——你请多久?”

“一周。”

“你疯了吧?”肖易冷笑道,“今天这半天假我已经够给你脸了,你还要请一周?”

“我去年一年的年假也没用,”却没想到柏昀生这次格外坚持,“还有很多法定假日我也都主动加班了,还凑不齐一个一周的假吗……”

肖易眼角抽了抽:“好,今晚还有个应酬,你来谈完了就能走。”

柏昀生出门就后悔了。

在楼底下转悠了一个多小时,抽了半盒子烟。他想了半天自己怎么跟顾云锦变成了这样,最终把原因归根到太久没好好相处过上。

异地了五年,他们肯定跟当初的俩未成年小孩不一样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加班攒下来的假期,他鼓起勇气给肖易打了个电话。

二十四岁的柏昀生,尚把肖易当成他一出校门就认识的贵人。一通电话据理力争下来,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钻进自己车里,开去肖易说的那家KTV。

……

顾云锦倒也是个明白人。

柏昀生走了,她这通哭就是图个发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换句话说,她要是能作,这几年异地早就作的分手了。冷静下来看看房子,整理癖上身,对着家具床单就是一通收拾。

把卫生间也刷干净以后,天色就暗下来了。顾云锦给自己下了锅面,恶狠狠地吃,心想着绝对不给柏昀生留下一口。

谁知道听到楼底下有人喊她名字。

“顾云锦!顾云锦!顾云锦!”

一生高过一声,偶尔夹杂一句“我爱你”,好像个愣头青在底下发疯。她打开窗户的时候别的楼也有人开窗了,对着鬼哭狼嚎的柏昀生大骂:

“抽风啊!神经病!”

顾云锦卷起袖子就跑下楼了。

一身酒气。

柏昀生靠着车傻笑,郑素年从驾驶位一脸烦躁地走了出来。看见顾云锦打了个招呼,从后面把柏昀生推得趴在顾云锦肩膀上。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倒过来,把顾云锦压得往后倒了几步。

“你可算来了,”郑素年叹气,“一谈生意就这操行,我都送他送烦了。”

顾云锦讪笑两声,有点担心:“他经常这样?”

“一个月大概也能有四五天……不这样。”

帮着顾云锦把柏昀生送上楼,郑素年把车钥匙放到桌上显眼的地方。那边柏昀生熟门熟路地进了卫生间,留下顾云锦和他相顾无言。

“装的不错,”他看了眼家装,“你这趟来他也挺费心思的。”

“费什么呀,下午刚跟我吵一架跑出去。”

“吵什么呀,别吵了,”郑素年笑笑,“我想吵都没人跟我吵。走了啊。”

把郑素年送出门,顾云锦急急回身去了卫生间。柏昀生抱着马桶往后仰,就好像那头刚从马桶里拔出来似的。

“你怎么回事?”顾云锦上手拉他,反倒被他拉的往地上一跪,“柏昀生,你站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柏昀生?”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就地把她压得靠在瓷砖上,“你以前都叫我……昀生的。”

酒气把她熏得大脑一片混沌。顾云锦伸手探探他的脖颈,只觉得热气沿着皮肤腾腾冒起来。

“你到底喝了多少呀……”她叹了口气,抽身出来,然后把柏昀生扶到了床上。他酒品还行,喝多了顶多大声嚷嚷,沾床就困。那么大的人摆弄起来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把他弄脏的衬衣西裤脱下来,顾云锦在沙发上歇了歇才有精神去给他找睡衣。

衣柜里的衣服刚放进去没多久,她翻了半晌却一无所获。柏昀生从被子里冒出头,哼哼了一句:

“渴。”

然后就自己摸索着要站起来找水。

“坐着别动。”顾云锦回头轻声斥道,从饮水机给他接了一大杯温水。悉悉索索地走过去,柏昀生像小狗听见主人过来似的把头往她身上拱。

喝完了还跟那美的哼哼:“有媳妇就是好。”

“闭嘴,谁你媳妇,”顾云锦伸出根手指戳他脑门,“我还生着气呢。”

“别生气嘛,”他翻了个身,横躺在顾云锦腿上,“我在忙着挣钱呢,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谁要你的破房子,”顾云锦失笑,“你少喝点酒少抽点烟,我比什么都高兴。”

“又不是我想喝的——你过来点嘛——”

他身子往后拱了拱,把顾云锦拉进被子里,身上冒着热气就往她怀里钻。顾云锦拍开他的手:“还没给你换睡衣呢。”

“不换了,反正也是个脱,”他把下巴硬塞进云锦的肩窝,“还是你脱的。”

“柏昀生,你别耍流氓啊,”顾云锦这才意识到羊入虎口,“你这什么性质,酒后乱——”

“——我还就乱了。”

他把脑袋抬起来,俯视着顾云锦,眼底忽的格外清明。

“你到底醉没醉?”顾云锦气道,一只手去推他的胸口,却忽的浑身一震。

柏昀生的身体烫的像块要着了的炭。

“你点的火,你来灭。”他空出一只手,摸索上了顾云锦整整齐齐的扣子,“中午那事,还没完呢。”

……

这房子租的时候比隔壁贵了三百,是贵在卧室朝阳上了。

窗帘透光,顾云锦被刺得眼睛疼。睁开的时候,只觉得半个卧室都洒满了阳光。

“几点了?”她呢喃了一句。

床那边的人动了动,看了一眼手机又丢开。顾云锦手伸过去掐了一下他腰,把他掐的狠狠一弹。

“你又不上班,你管他几点呢,”他嘟囔了一句,伸手把顾云锦搂过去。手臂压着还不够,身子又往上蹭。

“我不上班你上班啊,”她清醒了点,身子上使了点力气挣脱柏昀生,“你迟到了怎么办?”

“我有假。”

“胡说,今天又不是周末,什么假?”

“你别乱动了,”柏昀生有点烦了,手臂使劲,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压,“我一年没休息,请一周假陪你怎么了?”

顾云锦这才老实了。

她伸出根手指描描柏昀生的眉,又点点柏昀生的鼻子,最后在他嘴唇上一掠而过。看他没反应,她又掐了掐他的胸口。

“嘶——”对方眼睛睁开条缝,“你又不老实了?”

“你瘦了,”她理直气壮,“上帝之手,摸出你胸围比以前减了不少。”

“是啊,所以你好好喂我,”柏昀生腾出只手来塞进她脖子和枕头那条缝隙里,在脑后一弯,便成了回勾的姿势,“让我再睡会,我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一句话把顾云锦说的心里难受。她伸着胳膊拍拍他的后背,语气放软了问:“工作这么忙呀?”

“嗯,”困意抵挡不住,柏昀生头靠着她胸口喃喃地说,“休息好了,我带你出去。”

03.

顾云锦是被做推销的喧哗声吵醒的。

列车员也不大,梳两条辫子,卖力的讲自己手里的世界拼图有多益智。有小孩吵着父母给自己买,被呵斥:“买了又不玩,看见什么要什么。”

柏昀生偏过头看看她,压低声音:“醒了?也快到了。”

她刚睡醒,大脑尚还混沌着,只能看着列车员发呆。柏昀生看她感兴趣,顺着就聊下去了:“这么多年还在卖。小时候吵着闹着让我妈给我买,她不答应。现在再看见,也不想要了。”

顾云锦点点头。等那列车员走过来,她伸了伸手把人家叫住。

“多少钱?”

“八十。”

她拿了个盒子包装完整的,递了一百过去。

“你干什么?”柏昀生被她突然的举动弄愣了,零钱找回来才反应过来,“我们不要——”

“要。”顾云锦把找零收进包里,催促着看着那列车员,“要。”

小姑娘好不容易卖出去一套,推着车赶忙走了。

柏昀生抱着一大盒子拼图走出青岛火车站的时候还有些发懵。滨海城市,海风咸湿。他定的酒店在沿海一线,顾云锦进门第一句话就是:

“很贵吧?”

他就知道她要这么问。把她行李放好,柏昀生有点气恼自己在顾云锦心里的没用:“你男朋友现在也挣不少钱了,不然也没那个胆子把你接过来。就我那个车——哎哎你干什么去?”

他把拼图往床上一丢跟着顾云锦走出门。

“看海呀,”顾云锦难得穿了条漂亮裙子,“从来没见过海。”

他这次请假也就是为了和顾云锦去青岛。认识这么多年,打从小时候他就知道云锦想看海。上单生意挣了点闲钱,他厚着脸皮请下这个假,心里总有点补偿她这么多年异地的愧疚。

这是青岛的好时节。

海平线一望无际,八大关绿树红墙。顾云锦拎着鞋下了海,脚趾埋进柔软的沙子里。柏昀生坐在远处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手不自觉地摸了根烟出来。

摸到一半又放了回去。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一把攥住在沙滩上翻滚的一张纸单。

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纸松了口气。

“谢谢谢谢,”他把那纸折好了放进兜里,“吓我一跳,以为要被吹进海里了。”

“风大,”柏昀生应下他的话,“拿好点,看着是张收据。”

“是,拍照的收据,”他朝身后一指,“我是助理,摄影师在那拍婚纱照呢。”

这处海滩离海水浴场较远,来往的只有几个探索新地图的年轻人。小助理指的地方有突出的礁石,新娘子站在礁石上,婚纱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顾云锦拎着鞋回来了。

“干什么呢?”

“没事,那边拍婚纱照呢,”柏昀生按住了她肩膀,“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顾云锦被他挟持着往前走,边走边埋怨,“不就结婚吗,谁没见过似的……”

话逐渐在靠近拍摄地的时候收住。

新娘子长的很好看。四肢修长,腰肢柔软。婚纱设计得很简洁,肩部线条流畅又温婉。

真是件神奇的衣服,能让一个女人脱胎换骨,成为一生中最美的模样。

远处是碧海蓝天,眼前是良人相伴。海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得扬起来,柏昀生说:“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顾云锦捶了一下他的肩,“我又不会跑。”

……

从青岛回来之后,顾云锦和柏昀生的关系就缓和很多了。

生意越做越顺,柏昀生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这么快活过。顾云锦把客厅改成了工作室,间歇的接些做旗袍的生意。不做商业设计的时候,她就会答应些低价的小单子。有时候有些小女孩来找她,给她看的照片让柏昀生叹为观止——

“她们说这叫cos服,”顾云锦做的时候和他说,“现在小孩还挺能折腾。”

他心里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其实也不老。二十四岁,事业还在上升期。白天忙完了回楼底下一看,家里有光,心里就觉得踏实。赶上放假会带顾云锦去和郑素年约饭,三个人聊着聊着就熟了。

其实他心里知道是不够的。

柏家那根弦崩在心里,时时刻刻都提醒他走的还太慢。他要做的不是一辈子跟在肖易身后做他的“千易珠宝”,而是他家祖传了几百年的“柏记”牌子。

当年他爸爸是怎么让柏记一家家倒下的,他就得让他们怎么重新立起来。

遇见薛宁的父亲,是个绝对的意外。

那是个苏商的小聚会。在北京的苏商本就不多,能有这样一个聚会便显得格外难得。苏商和浙商不同,多是做的传统产业,年龄再大的,就更是追求一个稳字。

珠宝行业,传统稳妥。

柏昀生年轻  ,在人群里格外打眼。谈笑了一圈回来,被一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柏昀生?”他点点头,“我女儿的眼光不差。”

柏昀生人一僵,脊椎硬的转不动。

对面的人抬起手:“这边说话吧。”

柏昀生当年拿下合同后,就和薛宁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话说的委婉又体贴,却仍旧伤了千金大小姐的自尊心。

“你别以为我非你不可,”薛宁冷着脸说,“谈下合同再来找我,你这是翻脸不认账。”

“你条件那么好,一定能找到不用这样威胁也喜欢你的人。”

“我威胁你?”明知道自己之前就是在威胁,薛宁还是不爽极了,“这次这机会就当我赏你的。我不像你,柏昀生,我有的东西多了,赏条狗也是赏,就当我换你借我外套的人情。”

柏昀生桌子底下的手捏紧又放开,面上仍旧笑着:“是呀,你有那么多,何必跟一无所有的我过不去呢。”

她站起来甩了他一巴掌,扭头就走了。回宿舍的时候裴书还问他:“你这脸怎么了?”

柏昀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仰面倒在衣柜里的猫:“给二黑挠的。”

自此,两个人就再也没了联系。

这事柏昀生做的不地道,他认。他对不起薛宁,他也认。只是这次当面见着人家爸爸,还被夸了句“我女儿眼光好”又是什么来龙去脉?

薛宁爸爸叫薛江畔,身上有那个年代下海经商的人特有的气质。

薛江畔开口:“我买过你家的珠宝。”

柏昀生一愣。

“那时候还是你爷爷当家,”他缓缓说,“我小时候得过大病。老家人迷信,算命的说我得要一块玉护身,我妈就当了自己的银镯子给我买了块玉观音。”

“你爷爷是个好人。我妈当时钱不够,他做主给降了小一半的钱。”

柏昀生犹豫半晌,总算接上了话:“我爷爷,总想着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善有善报。

都是假的。

薛江畔接着说:“宁宁一说你姓柏,苏州人,家里又是做珠宝的,我就差不多猜出你是什么人了。你家商运不好,后来没落,我也是知道的。”

“你看不上我女儿,我不记仇。”

柏昀生有些尴尬了:“薛宁条件很好的,是我配不上她。”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薛江畔开门见山,“我是商人,做的是钱的买卖,布料产业快陷入死局了。新型东西我跟不上,思来想去还是做传统产业稳妥。今年刚接触这珠宝行当,我想找个有根基的人帮我做。”

“您那布料行业是衣被天下,老牌企业,哪有不好做的道理。”

“你倒是对哪行都摸得清楚,”薛江畔笑了笑,“时代不一样了。常熟产业故步自封又不懂创造品牌效应,我也该换换口味了。”

“品牌效应?”

“创业的时候都穷,谁顾得上管衣服牌子,能穿就好。可是现在,那地方出来的衣服都快成了粗制滥造的代名词,拿得出手的品牌寥寥无几。我们现在的果,是前三十年种下的因。”

柏昀生信服地点头。

“我岁数大了,不求有什么开拓,希望退居幕后。互联网这东西,我现在搞已经晚了,不如继续做本地传统产业。”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柏昀生:“你这么拼,是想重振柏记吧。”

到底是老商人,一眼看出柏昀生到底想要什么。

“我挑你,不光因为你姓柏,更因为你现在的成绩让我看到你的前途,”他压低声音,“有品牌,有底蕴,都是我现在缺的东西。名字还是你柏记的名字,只不过我是那个出钱的人。”

“否则你单枪匹马,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出名堂来。”

柏昀生略有迟疑:“那我现在的东家……”

“嗤,”薛江畔有点轻蔑地笑了一下,“还是学生气太重。你拿他当贵人,也不看看他拿你当什么。”

柏昀生:“您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件事过去了大概一周多,柏昀生都是心不在焉的。

饭也不好好吃,睡觉也翻来覆去的。顾云锦问他他也不说,自己在车里抽烟一抽就是半包。

要不是褚师父家里人给顾云锦打电话,他这股劲且缓不过来。

“病危?”他有些惊讶,“怎么一点前兆都没有?”

顾云锦收拾行李的手一顿。

“他……他自从我做了那单不中不洋的旗袍以后,就说和我断绝师徒关系了。”

“你怎么没和我说?”

“和你说什么,做都做了,给你徒增烦恼?”顾云锦摇摇头,“我下午的车。也不管他见不见我了,我哪怕在门前跪着呢。”

柏昀生掐了烟,狠狠心道:“我和你一去吧。”

他这次请假肖易没同意,两个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柏昀生被压抑得久了也有些怒意:“易哥,我国庆那七天假可是一天都没歇着。现在女朋友家里长辈重病,我于情于理也该去看一眼。”

肖易:“你翅膀硬了是吧,还跟我——”

“啪”。

电话被挂断。

肖易狠狠踹了一脚沙发:“这条狗!”

乡愁化作隔夜的火车。

车窗外的山川如通流淌的河,星空是点燃了的篝火。柏昀生循着星河的流向回到故乡,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太久没回过长江以南,柏昀生竟然失眠了。星光照的地面隐隐发亮,不知道哪个包厢在放歌,低沉的,压抑的,深情的  。

这歌他会唱。当年大学毕业,几个男生在KTV里鬼哭狼嚎: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明天我就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他闭上眼,轻轻跟着旋律哼起来:“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

还是见到了褚师父最后一面。

顾云锦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是被褚师父带大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人要走了,把顾云锦叫过去颤巍巍的说话。

顾云锦听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回程的火车上再没和柏昀生说一个字。

柏昀生直觉不好,一个劲地问她。逼急了云锦眼泪唰的一下流了满脸,抓着柏昀生的衣襟说:

“师父说我和你不合适,说咱俩没有什么好结果。”

人都要死了也不说些善话。柏昀生跟褚师父没有感情基础,那时候心里不骂,还是不太可能。

表现在面上,却还是把顾云锦搂进怀里。

“我会做给你师父看的,”他劝慰道,“让他看着我好好对你的。”

柏昀生真唾弃这样心口不一的自己。

03.

郑素年那天起床就觉得不对劲。

天阴着,霾很重。他大清早去开水房接开水,水龙头一开就疯狂地往外滋水。

乔木姐站他身后,赶忙过来看。

“这怎么了?没烫着吧?”

好歹他躲得及时,只有左手手背红了一片。

这还没完。拎着暖水瓶往回走,一进西三院就和漆器组的小学徒撞上了。小姑娘手里端着盆刚做好的猪血点石灰,漆器修复的组长在另一个院子里等着用。

“哗”。

泼他一身。

郑素年最受不了这股味了。摆摆手冲进卫生间,把外套脱下来就地冲洗。

然后就穿着毛衣哆哆嗦嗦回了临摹部。

时显青也受不了那股味,把郑素年外套丢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没一会就冻的硬邦邦的。等到了下班时间,窦思远给他拿过来件自己不穿的旧羽绒服,他这才有胆子一脚踏进数九寒天的北京城。

郑津岁数大了,成天大惊小怪。郑素年没说自己手上的事,回了家自己找烫伤药。药盒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过没过期。正准备往手上挤的时候,手机响了。

郑素年手一哆嗦,药膏全挤到裤子上。

是个陌生的号。

他网上看见这种号都是当诈骗摁了的,那天却鬼使神差地点了接听。

却没人说话。

他有些奇怪的“喂”了几声,然后听到了那边非常轻的喘气声。

非常轻,如果不是他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就听不见了。

郑素年知道,这是邵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认电话那边是邵雪的。好像是心电感应,抑或某种神秘的联结。对面不说话,他也不说。两个人在电话里僵持着,直到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

邵雪说:“我能不能听你说句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于是他长长叹了口气。

他说:“北京下雪了。”

漫长的沉默后,电话被挂断了。

他还有很多想说的。北京下雪了,太和殿前一片洁白。他最近在临摹一幅清朝的山水画。窦言蹊会走路了,跌跌撞撞,见到他就往身上爬。

但是他都没说。

千里之外的某个小城市,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看着刚换了身清爽衣服的邵雪问:“邵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先把你送回城市?”

邵雪摇摇头:“不用,我走了你们这边语言不通,也进行不下去。”

他略带歉意:“我们安全措施不够,你掉进河的时候我们吓坏了。”

“是我不够小心。”

他看了一眼邵雪扔在床上的手机:“你要打电话吗?这里信号很不稳定的。我去给你找台座机吧。”

“没事,我把头发擦干我们就继续吧。”

“那好,我们等你。”

郑素年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时显青正蹲在屋子外面喂猫。

他毕业前就开始在这实习了,到今年年底也干了快两年。上班挺自在,琉璃瓦小平房,一户临着一户,院子里有大水缸和参天古树。夏天的时候有小姑娘被虫子吓得嗷嗷直叫,让他找回了当初和邵雪他们都还住在胡同里的感觉。

“时老师。”他打了个招呼。

“来了?”对方把手从猫爪子底下抽出来,“去登记领画吧。”

库存的名画早年都被摹得差不多了,他们现在都是给一些无名小画做临摹。工时不赶,慢慢画,最重要的是一模一样。郑素年领的是个清朝的山水画,纯粹的黑白水墨,画得有点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一上午,怎么画都画不对味。

画的生气,中午吃饭都没去。时显青吃完饭回来看他,手指戳着画问:

“你今天怎么回事?”

郑素年脑子里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别跟这浪费咱们组的纸了,”时显青指指外面,“雪下得好,你跟我出去走走。”

网上都说他们这一下雪就成了紫禁城,这话不假。大雪把金黄的琉璃瓦和起伏不平的砖地盖住,只剩下鲜红高大的宫墙。郑素年和时显青沿着墙根溜达,一会就走到了御花园后面。

周一闭馆,故宫里几乎没人。时显青拍拍素年的肩膀:“来工作多久了?”

“两年。”

“哦,两年,还短。”他点点头,“在这工作,有什么想法没有?”

“挺好的呀,”郑素年笑,“老师父都挺和蔼,平常上班跟过日子似的。自打我家那边的胡同拆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工作上呢?跟在学校里不一样吧。”

“肯定是不一样。学校那时候让我们自己画,要有自己的想法。来这边就是临摹,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时显青点点头。

“你知道临摹,难在哪吗?”

“色彩浓淡吧,”郑素年想了想答道,“有时候那个色儿就是调不出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不是吧?”时显青抓住他话柄,“你今天摹一水墨画,跟色儿有什么关系呀?”

素年哑然。

“我在这二十多年了。临摹最难的不是什么落笔调色,是你的心境。”

他把一方石凳上的雪扫干净,矮身坐了上去。

“临摹不是创作。要想修复如初,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尤其是中国山水画。西方画讲究写实,后期才从写实走向了抽象。可是中国山水画却讲究点墨映江山,用留白表示空间的无限延展。临摹的时候,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你今天摹的这幅山水师出无名,却能看出创作者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

他顿了顿,让郑素年消化一会。

“要想把创作者的心境带进自己心里,你的心境首先要达到一个“空”字。不然填的满当当的,哪还有地方去隔着千百年感悟先人呢?”

“素年啊,”他站起来,拍拍郑素年的肩膀,“你心不静。”

郑素年抬眼,望着故宫延展开的红墙,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要是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多了?”

“我在想……”素年低声说,“得不到的。”

“不甘心,放不下,谁都会,”时显青摇摇头,“我也会。人非佛陀,怎么能没牵挂。可是既然你入了这行,你就要学着——”

他拖长了声音:“——学着修行。”

既为匠人,即是一场修行。

他们这些修复文物的,更要做的纯粹。

那天下午别人去开会,因为和他没太大关系素年就没去。静悄悄的修复室,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是缥缈山河。乌黑的山,冷白的水。他坐在一叶孤舟上,身边站了个披着蓑衣的老人。

“您要干什么?”

“等人。”

“在河上等?”

“在河上等。”

“您要等的人,要是不来呢?”

“一直等。”

“为什么不能去找呢?”

那人沉默了片刻,慢慢把头转向了郑素年。他微微把罩在头上的蓑衣抬起来,露出了一双年轻干净的眼。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郑素年一愣,随即大惊。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

湖水“哗啦”一声升起来,他眼前一花。睁开眼的时候,听见隔壁漆器组的喧哗。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把盆儿扣了!”

……

那幅画摹到尾声的时候,修复室迎来了几个来自国外博物馆的客人。

外国人对瓷器感兴趣,和窦思远聊了半个多小时才往书画组那边走。翻译的是个年轻女孩,发音清晰口齿伶俐,和这里古朴的气氛格格不入。

郑素年本来没打算理他们,抬头打个招呼便朝自己的桌子走了过去。谁知道那翻译的女声一顿,一道目光随即锁死了他。

时老师尚还在介绍他们的工作,来客推了一下翻译的肩膀。郑素年心里觉出奇怪,再抬头,就看到秦思慕一边翻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郑素年觉得他一定是和秦思慕有什么相克之处,不然不能每次见她都像这样浑身不舒服。

外国人听完了文物修复的介绍,就自行散开去看故宫的楼宇宫殿了。秦思慕没了翻译任务,走到了郑素年前面,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

笔尖一颤,郑素年“嘶”了一声。

“你再使点劲,我这个月就白干了。”他放下毛笔站了起来,“有事出去说吧。”

出了修复室重叠的大门,两个人站到了一处人少的角落里。冬天的北京阳光向来稀薄,照在郑素年的脸上,身上,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

“我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秦思慕单刀直入,“你还和邵雪有联系吗?”

那个短暂的电话从郑素年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郑素年啊郑素年,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的。”

秦思慕这话显得有点多管闲事,郑素年却也没生气。

“我一直以为两个人谈恋爱,主动的应该是男方。那年邵雪说她要走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能把她放走了。”

“放走?”郑素年这回眉头皱起来了,“她是个人,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她有权利选择自己以后的道路,什么叫我放走?”

“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吗?”

“知道,我不光知道她喜欢我,我还知道我也喜欢她,不比她喜欢我少。”

“那就更没理由了啊,”秦思慕试图说服他,“我之前也没想这么多。不过最近知道了她一些近况,我觉得她一个人在外面也挺苦的,你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呢?”

郑素年眉毛跳了跳:“怎么苦了?”

“她一个女孩一个人在外面,苦的地方多了。”

郑素年废了不少力气才把心压得古井无波。

“秦小姐,我是很不喜欢别人管我的私事的,”他退后了一步,看着秦思慕,“不过你是她学姐,那我就多说几句。每个人都是有自己恋爱观的,你觉得我应该去把她找回来,我却觉得我应该给她绝对的自由。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剥夺她选择的道路,无论是艰难还是容易。”

秦思慕:“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呢?”

“邵雪和别的女孩不一样,”郑素年越说思路越清晰。他倒想感谢秦思慕,强迫他把这些乱麻一样的事整理出逻辑来,“给她自由是最适合她的方式。我能承诺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我在。其他的,都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你怎么就知道她会回来呢?她如果不回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

秦思慕愣了一下,语气明显软了下去:“你,真的会一直在?”

他们面前的那堵宫墙,有整整六百年的历史了。

风吹雨打六百年,烈日曝晒六百年。

宫墙赤红,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像是烧起了一场熊熊大火。六百年风云变色,它太老了,老的见识过太多悲欢离合。

可是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是年轻的。

他站在那,脊背挺拔,语气冷淡又坚定。

“会。”

“我会一直等她。”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04.

“素年,你和我一起吧。”柏昀生靠在书架上说。

郑素年又翻了翻图书馆的书架,还是没找到自己要的那本古画集。他回头推了一把柏昀生:“走吧,没有,去你说吃饭那个地。”

“哎我跟你说话呢,”柏昀生跟在他后面往图书馆外面走,压低声音继续问,“薛江畔那条件真挺不错的,正好肖易那边我也做烦了。”

“你看我长得像做生意的料吗?”郑素年把副驾驶的安全带拉上,“到时候把你身家都赔进去。我现在做临摹,挺好的。”

“你们那点工资够干什么呀,”柏昀生发动汽车,把烟从车窗准确的扔进垃圾桶,“我家楼下卖馒头的都挣得比你多。现在年轻人都一股脑往互联网和金融行业钻,你倒好,去临摹古画。”

“你现在废话怎么这么多?我花你钱了催着我挣。”

“我就是不理解你和云锦。什么有钱重要啊,钱不是最好的吗?你们就是——”

“你别跟我这一直说钱的事,再说你自己去吃饭。”

“哪有吃火锅一个人去的,要不是云锦不喜欢吃菇我早就去了。”

“哎柏昀生你现在除了钱就是顾云锦是吧?我这没钱没媳妇的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你放我下去。”

“别别别,这就到了。”

柏昀生找的是他家附近一家新开的菌菇火锅店。顾云锦受不了蘑菇那股味,他只能约了郑素年来吃。

趁着菜还没上,他接起刚才的话头接着说。郑素年看了他一眼:“你也别愤愤不平的,我觉得顾云锦说的也对。钱这东西好,但也不应该太看重。你现在有点走火入魔了。”

“这就跟你人成天琢磨画的事一样,”柏昀生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人在经商,就只能一天到晚琢磨钱的事。钱好呀,没钱我就没法把柏记珠宝重新开起来,没钱我就没法给云锦好的生活,没钱我就没法跟你这喝着酒吃火锅。很现实。”

郑素年摇摇头,没有再反驳。

柏昀生站起来接了个电话,捂着话筒和郑素年示意一下就去卫生间了。

……

顾云锦在书柜里翻出一份蓝色封皮的合同,冲着摁了免提的手机说:

“找到了。”

“找到就行,你站楼底下,一会易哥就过来取了。”

“你怎么合同还让老板来拿啊?”

“他自己忘了跟我说了。刚才说开到咱们家那小区附近,正好来拿一下。我说我不在家,让我女朋友给他送下去。”

顾云锦“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她刚做完旗袍,袖套也没摘,把头发随便扎了扎就下楼了。肖易的车比她想的来得快,顾云锦招了招手,车慢慢刹在她眼前。

肖易降下车窗,没伸手。

顾云锦有点尴尬:“您好,肖先生吗?”

肖易点点头。

“这是昀生要给您的合同,”肖易的目光盯得她浑身不舒服,“还麻烦您过来取。他……他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他女朋友?”

“是,我正好在家。”

“我说呢。”

这句话肖易说的没头没尾,顾云锦也不知道怎么接。看肖易还没有主动来拿的意思,她稍微伸了伸手,把那合同塞到肖易方向盘底下。

抽回手的时候,肖易低头,下巴蹭着她皮肤。

顾云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晚上柏昀生睡了觉,她拿手指尖挠他脖子。

“怎么了?”

“你那个易哥真恶心。”

“他怎么你了?”

顾云锦仔细想想,也没觉得人家怎么自己。就是那目光,好像八爪鱼似的黏在她身上,不舒服。

“就是恶心。”

“恶心的人多了。你看看我,我解恶心。”

“切,我看你是恶心他妈给开门,恶心到家了。”

“哎,我发现你今天又不老实是吧——”

被子里传来细小的打闹声。

07.

服务员给单间里的一老一少上了壶碧螺春。

“尝尝,”薛江畔给他倒了一杯,“这家茶楼老板是我老乡,留的都是最好的。”

柏昀生胃不好,平常去茶楼也喝得多是普洱和乌龙茶,碧螺春性凉,每次喝了往死里疼。

但是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

他抿了半口,看见薛江畔看他,又喝了两口。

“好茶。”

人岁数大了好像就有这么个毛病。自己觉得好的,小辈也得连口称赞。薛江畔自己又品了一会,缓缓问柏昀生:“我上次让你干什么来着?”

“把肖易的客户,谈到柏记。”

“谈了吗?”

“就……刚谈了两个。”柏昀生有点不安。

“太慢了嘛,”薛江畔有点不满,“你们柏记没落太久,你现在手里有现成的客源,为什么不用啊?”

“不好吧,”柏昀生低头,胃里已经有点不舒服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薛江畔的话还是因为茶,“那都是易哥辛辛苦苦谈下来的,我另立门户本来就有点不地道,现在还私下抢他客源……”

“什么话。你们柏记几辈人心血,他一个小老板,事业才做了不到十年,根本没有和你竞争的资本。小柏,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你可别这么妇人之仁。”

柏昀生点点头。

“等你积累到一定的客户,就可以辞职了。主要还是江浙那边的,你年纪轻,不知道你们柏记在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心里的地位……”

“我知道的,”柏昀生忽地打断了他,“我知道的。”

出了门,柏昀生打车回公司。坐电梯的时候胃疼得脸色发白,旁边还有人问他有事没事。

他摇摇头,电梯门开,正遇见肖易。

“你怎么又迟到了?”肖易瞪了他一眼,“你来,我跟你说事。”

他按了按胃,跟在肖易后面出了电梯。

肖易先问了问他最近几个单子跟的情况,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柏昀生疼的站不稳,忽地听到肖易说:

“你明天,和我出去吃个饭吧?”

柏昀生心里奇怪,我不是天天和你出去吃饭。

“我有个女朋友,第一次约出来,”肖易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怕她尴尬,就叫上你。你把你女朋友也带来,这样饭局凑得自然点。”

胃太疼,没那个脑子去细想。柏昀生心里觉得蹊跷,嘴上却仍应了下来。

“你怎么回事?”肖易总算看出他不对劲。

“易哥我……我有点不舒服。”

“坐着去吧,”肖易今天却格外宽容,“缓过来再干活也行。”

……

第二天。

顾云锦上车的时候还很不情愿。

“就吃个饭,我在呢,你怕什么呀。”

“我跟你说他恶心你还叫我去吃饭。”

“他那不是追女人嘛,第一次约饭怕冷场,叫上我显得自然点。”

“你们两个倒是狼狈为奸,”顾云锦瞪他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他也帮你凑过两对吧?”

“你看你这词用的,”柏昀生发动汽车,往餐厅的方向开了,“那么难听呢。没有的事。”

肖易定的餐厅在西单旁边,消费奇高,可谓是泡妞圣地。柏昀生领着顾云锦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瘫在最里面的肖易。

“怎么就他一个人啊?”顾云锦低声问道。

“他怎么喝醉了?”柏昀生也有点疑惑。

肖易抬抬头,一看见两人立马招呼他俩过来。柏昀生打了个招呼,拉着顾云锦坐到了他对面。

“易哥,你女朋友还没到啊?”

“呸!”谁知肖易一个鲤鱼打挺,酒气喷了顾云锦一脸,“什么狗屁的女朋友!拿了我的钱就跑了!跑了!”

顾云锦愣了愣,下意识地往柏昀生身边靠。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付女人很有一套?”肖易看向柏昀生,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都是假的。没人真心对我,都是图我的钱。money拿到手里,连顿饭都不想再和我吃!”

他说着还做了个数钱的动作,看都没多看顾云锦一眼。柏昀生叫来服务员把他要的酒水付了账,转过头问道:“那易哥,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带家门钥匙。我本来以为今天能去她家呢。”

柏昀生有些为难:“那你钥匙在哪啊?”

“在公司,在我办公桌上。”

“那我去给你拿吧。”

他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被顾云锦扯住了衣服。

“那我呢?”

“你看着点易哥。他都醉成这样了,别一会再出什么事。”

“我不,”顾云锦站起来几步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肖易那边就“咚”的一声。两人一回头,只见肖易已经从椅子上滑落地面,引来一群人的侧目。

柏昀生:“……你还是留着吧。”

顾云锦咬咬唇,觉得这怎么也是大庭广众,肖易对自己做不了什么,便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肖易已经从地上爬回了椅子。

眼看着柏昀生停在外面的车也开走了,肖易晃了晃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你别喝了,”顾云锦抬头瞥了他一眼,神色充满厌恶,“都喝这么多了。”

“顾小姐这是在……关心我?”

顾云锦皱眉:她果然直觉没错。

看她不说话,肖易又给她倒了杯酒,推到她的面前:“我敬顾小姐一杯酒。”

“我不喝酒。”

“有意思,”肖易身子往前凑了凑,眼睛好像清醒了点,“我天天看那些喝酒抽烟的女人都腻了,顾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走了,”顾云锦冷冷看着他,“要不是昀生叫你一声哥,我早就泼你一脸酒了。”

“昀生,叫得很亲热呀。”

“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跟着他那种人,没有出头之日的。”

顾云锦眉头一皱。

“我很欣赏你,顾小姐,”肖易忽地从桌子对面闪过来,坐到了顾云锦右边。这桌子靠里,沙发左边就是墙壁,顾云锦被他挡住根本无路可走,“你看我们认识一下,怎么样呀?”

“约会的女人刚走就在这里勾三搭四,怪不得没人真心爱你。”

“哪有什么约会的女人,”肖易把身子靠过去,肩膀紧紧挨着顾云锦,“你就是我要约会的女人。”

“肖先生,”顾云锦声音提高了些,引的两桌人看过来,“我现在还当你是昀生的老板,你现在离我远点,我什么都不会跟他说。可你要还是这个样子,我就叫了。到时候警察过来,谁都不好看。”

肖易抿抿嘴,摸出了自己的钱包。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要给你多少钱?没关系的,顾小姐,你看你和柏昀生在一起连双昂贵的鞋子都没有,和我恋爱的女人平常随便一个包包都是上万。你们女人喜欢的那些东西我都是懂的,我们不需要告诉柏昀生,你只要在我想要你的时候过来陪陪我——”

“啪!”

肖易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球便痛得像瞎了一样——打他眼睛的便是他口中那个廉价的手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背又是一阵剧痛——顾云锦用她并不昂贵的高跟鞋把他踩得嗷嗷直叫。

“你们这些老男人可真恶心,到底是谁惯出来的自信。”顾云锦踩着他的脚背从椅子与桌子的缝隙里走了出去,大腿蹭着他膝盖的时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出门就上了出租车,冷静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在哭。

那种恶心感沿着刚才被肖易碰过的手背攀爬,沿着表皮神经爬满了她浑身上下。她颤抖着摸出了手机,试了半天都没按对开锁键。

“姑娘,你没事吧?”出租车师父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顾云锦摇摇头,用左手拼命掐自己的虎穴——来回五六次后,终于稳定了下来。

柏昀生的声音从话筒那边响起来的时候,她全身的力气忽的像被抽干了。

“柏昀生……昀生……”

柏昀生一瞬间就慌了。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看她不吱声,柏昀生急忙解释:“我在这边找不到钥匙,办公桌上没有。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去了——”

“没有钥匙!根本就没有钥匙!”她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你那个老板是个流氓!变态!”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就是傻子也能猜出来怎么回事了。

“你在哪?”

“在出租车,”顾云锦哽咽着说,“我要回家,你也回家,我想见你。”

“好。我现在就走。”

顾云锦不知道柏昀生在晚高峰的四环车速有多快。她只知道出租车到楼下的时候,本来离家更远的他已经站在楼下了,脚底下一地的烟头。

她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烟草味沿着她的鼻腔长驱直入,顾云锦像是卸了浑身的力道。

“我想回苏州了。”

柏昀生没应声。

两个人沉默无声的上了楼。柏昀生给她倒了杯水,相顾无言了半晌,最后由顾云锦的几个问句打破了寂静。

“所以,”问完了所有问题的顾云锦长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在他那里上班?”

柏昀生没答应,算是默认。

“柏昀生,”顾云锦冷笑一声,一股寒意从心底浮了上来,“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不像个男人。”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卧室,把门重重摔上,并在那晚再也没有打开过。

……

柏昀生不但要上班,还要把他的客户全部谈到那个连雏形都还没有的柏记。

他第二天去公司的时候,头发毛躁着,眼圈是明显没睡好的青黑。肖易耐人寻味地看了他许久,终于嗤笑一声,把当天要做的工作丢给了他。

他知道柏昀生喜欢钱,他放不下这份工作。

却没想到,他的这条狗,内心的狼性终于被唤醒了。

那段时间柏昀生一直睡在客厅里。早上出门的时候顾云锦还没起,晚上回去的时候她也已经睡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也就不解释了。要把手上的客户人脉在短期内谈完是项巨大的工程,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十二点之前回过家,每次回去都陪客户喝得烂醉。

顾云锦却一次都没有管过他。

又一次他吐得狠了,只听见卧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顾云锦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被那双眼冷的浑身一颤。

“柏昀生,”她轻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十七岁那年,你给老婆婆做戒指的事?”

做戒指?

他大脑有些混乱,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也能想起一二。

那时候他高二吧。一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太脑子糊涂了,非要找去世的老伴送她的戒指。那家人说,戒指早在几十年前打仗的时候丢了,如今她记不清原委,闹得全家鸡犬不宁。长子孝顺,找了几个珠宝师也复原不出那枚戒指,无可奈何之际,有个柏家的旧友向他推荐了柏昀生。

柏昀生那时候也不急,领了这单活儿,每天早起坐车去那老太太家陪她找。找的时候,老太太就一点点给他描述起了——是枚红宝石的戒指,老伴去国外念书的时候给她带的。宝石有点发紫,碎钻镶在金箔里,金箔打成了花瓣形……

着实是枚工艺复杂的戒指。柏昀生上午听她讲,下午便在纸上画出图来。这样断断续续大半个月以后,他才去和那家的长子讲了要用的原料。他年龄小,又没经验,若不是家里老人急得要,那人也不会信他的话。可当柏昀生把那枚戒指递到老人眼前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太太眼里的泪。

“小伙子,你会有大出息。”那人当时和柏昀生说。

那时候,他以为他是喜欢珠宝设计的。

所以他那时候拉着顾云锦,拉着正在做旗袍的顾云锦,像个小孩似的说:“云锦,咱们以后,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不知道顾云锦为什么提起来。酒精冲的他头脑发昏,他说:“顾云锦,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你怎么不懂,怎么不懂我忍辱负重,怎么不懂我无可奈何,怎么不懂我背负着天大的压力和渴望。

顾云锦眼睛湿了湿,她说:“好,我不懂。”

那天是他谈的最后一个客户。

第二天他睡醒的有些晚。顾云锦仍旧大门紧闭,他洗了把脸先去见了薛江畔。老商人把他整理的表格一一看过,满意地笑了笑。

“资金可以到账了,”他说,“后面的事,还得你多费心。”

然后他开车去了公司。

肖易看见他又迟到憋了一肚子火。张开口刚想骂人,却被他一脚踹翻了椅子。

“柏昀生?”他大惊之下甚至忘了大怒,“你信不信我叫警察?”

“你叫啊,”柏昀生阴沉沉的盯着他,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狗也会有这种吃人一般的眼神,“警察来之前,足够把你手打断。”

……

郑素年把柏昀生从家里揪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地板上烟头掉了一地,要是房东看见大概会罚柏昀生多交一倍的罚款。三天没睡,一双眼睛熬得血红,嘴里叼着根早就灭了的烟屁股。

屋子拉着窗帘。以前这窗帘很薄,现在被顾云锦换成了遮光的,把屋子捂的一片昏暗。

零星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照在盘着腿坐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他在拼一幅拼图。

很大很大的一副拼图。柏昀生脑子不太清醒,拼了三天才拼了不到一半,被郑素年拉着站起来。

他说:“你别碰我,我把这个拼完了云锦就会回来了。”

郑素年:“你再熬,她还没回来你就死了。”

他说:“你放开我。”

郑素年:“你先跟我出去吃饭。”

他说:“我让你放开我。”

郑素年:“你跟我这么有种你当时怎么不跟她说清楚啊?”

三天前,柏昀生和肖易打了一架。

打的不严重,没到拘留的程度。片警把他俩关了一天,放出来的时候天刚擦黑。柏昀生往前踏了一步,吓得肖易条件反射的一哆嗦。

然后他打车回家,发现顾云锦不见了。

行李打包,手机销号。客厅上放了张纸,上面是她好看的硬笔字。

她说:“柏昀生,我不爱你了。”

柏昀生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郑素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早就说你走火入魔你还不信!”郑素年也火了,“成天钱钱钱,顾云锦走了吧?你他妈就是钻钱眼里了,现在跟这假惺惺的也不害臊——”

素年颧骨一凉,踉跄两步撞到了身后的墙上。柏昀生揪着他的领子把他往后顶,哑着嗓子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郑素年,我好歹奋斗过!我努力过!你呢!邵雪要走你就让他走,你是男人吗!你挽留过吗!”

郑素年一把把他推开。

“你那叫什么努力?奋斗就是不要脸?你是男人,柏昀生,你是男人你当着你女人的面给肖易点头哈腰。谁没难处啊,就你这么低三下四的。你是为了家里?为了顾云锦?放屁,你就是为了钱,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你那个莫须有的柏记!你是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柏昀生被他推得往后倒退两步,一脚踢碎了拼好的拼图。他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咣当”一声磕在地板上。

忍了三天。不,忍了一年,忍了前半生。

柏昀生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满脸。

“我要买票,”他无力地说,“明天的火车。我什么都不要了,云锦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

郑素年蹲下身子,摸索到地板上一根他抽了一半的烟。

“火。”他简短地说。

柏昀生指了指打火机的位置,躺回到散落的拼图上。

郑素年点上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真好,”他说,“你后悔了,好歹还能去苏州把顾云锦找回来。”

“邵雪呢。”

“我连邵雪在哪都不知道。”

窗外下雨了。

冬天下雨是很可怕的。

没有滋养万物,没有驱除酷暑。

只是冷,纯粹的冷。

郑素年忽然想起上学的时候,他站在阳台上,楼上有人念诗。他不知道是谁的,但是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那个人念——

“——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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