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探
二姐独自坐在亭子里,天色已经渐暗,檐下灯笼却不见点亮,院中也不见仆佣来往,除了竹香,他们全被邹父叫进了大堂,邹父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按计划掩护二姐的侦察行动,二是为了在下人之间进行一次集中训话,他得竭力消除那些猜测和谣言。
四下里寂静无声,二姐不但感到极度的紧张,而且还感到极度的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究竟是甚么,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鬼?甚或是一个被鬼附了身的人!她靠在亭柱上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帕,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时间竟象已经停止,她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未知的黑暗之中,月亮在乌云中穿梭,院中大树枝叶影子忽显忽隐,此情此景,却是越加令她紧张不安。
建晨为何还不出房,难道竹香是在说谎?
她倾听着后院中声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后院“咿呀”门响,透出一线光亮,二姐心里一惊,她撑起身子,只听得邹建晨对竹香道:“好生侍候你少奶奶歇息,别惹少奶奶生气,明儿一大早我就过来。”竹香轻声应道:“是。”接着脚步声响,院门前光影闪动,二姐急忙起身缩身亭柱之后,只见邹建晨拎着一只小小灯笼走出院门。
“今天这是怎么了?院子里连灯烛也不点上?”邹建晨喃喃自语,二姐看见他的背影转出院子,绕过照壁径直向客房走去,看来竹香并未撒谎,他这几日夜间确实是在客房里歇息。
院中却一直透出烛光,二姐心中奇怪,她轻声移步到院门前,却见竹香站在阶上,二姐吃了一惊,她贴身墙边,竹香并未发现院门外有人,隔了良久,只听她幽幽一声轻叹,她慢慢掩上了房门,接着是落闩的声音,“少奶奶,歇息了罢。”又听得淑惠道:“你将桌上蜡烛换上一支新的,将窗子仔细关好,别透进风来吹熄了烛。”二姐咬了咬下唇,淑惠果然夜眠并不熄烛,可这是为了甚么?
只听房中窗响,“少奶奶,窗子关好啦。”
“嗯,那睡罢。”
二姐屏息静气,又待得一会,此时已听不到房内传出半点声息,她偷偷探头四顾,院中一片朦胧,却是院中长窗映出烛光,整个宅子此时竟象只有她一人,这正是窥探的好时机!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二姐只觉手心潮湿,心头鹿撞,她是在自己的家里,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可看着那暗红的窗纸,她竟不自禁地感到有些腿股战栗,她慢慢移步前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原来却是绊到了院门的门槛,她伸手抓住门旁的树枝,一阵“沙沙”声响,这声音听在她耳里却是并不亚于一阵响雷,二姐急忙缩身门侧,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背靠着冰凉的院墙,等了半晌,所幸房内并未知觉,看来房中淑惠和竹香已然睡熟。
二姐手抚胸口,轻喘了几口气,不由得在心中暗怨父亲,爹竟然会让她夜里来做这种事!她定了定神,再次偷偷走进院中,上了台阶,她轻步来到窗下,从窗缝中探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淑惠原来并未安睡,她正坐在镜前梳妆!
深更半夜,梳妆却是给谁看?二姐在心里暗骂,房内烛火明亮,映着镜光,只见淑惠身着一件暗红衣服,她对镜缓缓梳头,发丝如瀑布般披散下来,手指尖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却是鲜红的颜色,淑惠对镜浅笑,慢慢挽上了发髻,接着扑粉涂唇,她弄了好一阵子,二姐直看得无趣,此时已近中秋,夜里寒气浸体,一阵风透过院子,窗纸瑟瑟,房中烛火摇曳,二姐不禁打了两个寒战,爹究竟叫自己来看甚么?自己肉眼凡胎,就算她是鬼,却也是看不透彻的,看淑惠的样子,这番梳妆打扮起码还得花上一个时辰,自己可不能站在这房外再看一个时辰!不如回去罢,反正来也来过了,看也看过了,爹也不能怪自己!
二姐轻轻退了一步,她转身待走,可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房中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但具体是甚么却又说不上来,她迟疑了一下,又探头向窗内看去,一刹时她只觉口干舌燥,拿着手帕的手一下子捂在嘴上。
房里有两个淑惠!
一个淑惠正在镜前轻柔地梳妆,而在并未放下帷帐的大床上,竟还躺着一个淑惠!她手枕着头,眼皮紧闭,似乎早已睡熟,竹香睡在她床头边的一张小榻上,二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眨了眨眼,她并没有看错,房中确有两个淑惠,睡着的淑惠翻了个身,她的手搭拉了下来,她的手指尖也涂着鲜红的宼丹,这两个人,简直就象镜子中的映像一般完全一样,淑惠呢喃了两声,静夜中听来格外清晰:“承辉,承辉……”
屋中灯花一爆,一明一暗之中,二姐的眼睛一花,静坐梳妆的淑惠已站在了床头,她怔怔地看着床上睡着的另一个她,轻声道:“你不会再见到这个负心的人了……”她将那只搭拉下来的手掖进被子,突然低声唱起歌来,歌声断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二姐凝神细听,隐隐听得她唱的是甚么“郞无情来妾有意,只今相绝天与地……”,歌声凄婉,淑惠的眼里却是透出一股恨意。
二姐紧紧咬住手帕的一角,她只感一阵阵心头发凉,看着房内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无比诡异的情形把她吓得手足酸软,她甚至不能转开视线,断续歌声中,淑惠轻步走到门边,难道她竟要开门出外?!二姐紧贴着墙,她想移步躲到屋角,却是一步也挪不了,“咚、咚、咚……”这是哪里来的鼓声,二姐屏住了呼吸,这鼓声原来竟是自己的心跳!
房门纹丝未动,淑惠却已经到了房外,她竟然就这么穿门而出!她眼望乌云密布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移步向院外走去,二姐紧盯着她的背影,她的心几乎快跳出喉咙,淑惠身形婀娜,衣衫飘逸,但是二姐看到她的脚却没有动,那双脚并没有穿上鞋子,白皙的脚离地起码有三寸,她并不是走出去的,而是飘出去的!
鬼!
红衫飘动,淑惠已经转出院门,二姐靠在墙上,她一直坚信淑惠是中了邪,此时亲眼证实,却又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轻柔的歌声,她奋力扶住墙,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二姐慢慢走出院门,她惊魂未定地四下打量了一下,她的突然身子一颤,院角亭子里一袭红衫,那是她!她正坐在亭子里!
夜色中淑惠的眼闪闪发亮,她正看着自己!
“你……你是谁!”二姐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淑惠并不答话,她静静站起身来,静静地飘在二姐的面前,二姐机械地退后两步,她用手扶住院门,她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确实是淑惠,可为甚么有两个她?如果她是淑惠的鬼魂,那么房中睡着的是谁?
淑惠的眼在夜色中越来越亮,不,不是亮,而是越来越白,淑惠的眼里已看不到半分黑色,她的眼睛……
二姐怔怔地看着这双眼睛,这难道是在作梦么?眼前这张美丽的脸此时看来竟是如此无比的可怖,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了下唇,她突感脸上一凉,一个冰凉粘湿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划动……
那是一条舌头!淑惠的嘴里吐着一条长长的舌头!
她在舔自己!
二姐一声大叫,树上的一只鸟惊飞腾起,她转身踉跄着奔出院门,此时她已完全顾不得被房中人听见声响,一片漆黑中,每一个朦胧的影子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她奔出月门,转过照壁,大堂内长窗敞开着,堂内烛火通明,眼前终于看到了光亮,她微微舒了一口气,邹父正站在阶上,他听到了二姐的那声尖锐的惊叫,他的身后站着一群邹府的仆佣和婢女,这一声惊叫打断了邹父的训话。
脚步声急,仆佣们惊奇地看到二姑太太从后院中奔了进来,二姐平日里对待他们最是颐指气使,此时看到这群熟悉的卑微的面孔却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人多的地方是安全的!
二姐并不理会站在大堂门前的父亲,她就象一只逐光的飞蛾直奔进屋,然后她转身恐惧地看着门外,是甚么令她惊吓如此?一群人不由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外,月下枝影晃动,甚么也没有。
邹父看了看下人们的脸色,每一张脸都带着惊疑、害怕、困惑、惶恐,看来此番训话已然完全白费,他摆了摆手,“你们去罢!”
仆人们离开了大堂,他们四散而去,邹父仔细打量了一下门外,然后亲自掩上了门,邹母也从后堂转了出来,两人站在二姐身前。
“怎么样?”邹父道。
二姐神经质般端起桌上一盏茶水,一口喝干,她全身颤抖,茶水淋漓滴在桌子和衣衫上,二姐却是全然不顾,她呼呼喘着气,邹父和邹母对看了一眼。
“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鬼!鬼!”二姐道,“有鬼!”
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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