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鹿先生的故事
酒肆中烫好了酒。烫酒的人是金先生,从来不喝酒的金先生。
事实上,金先生不光不喝酒,而且也不喝茶。
酒醉人,茶醉心,金先生自从来了北地之后,只喝水。而且是从天而降的雪水。
但现在,他却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在王帽死缠烂打的央求下,石青峰把刚才和白猿山王打架的过程说了一遍。
当然,王帽在听他讲述之前备好了纸笔,将这一切尽可能的还原到了纸上。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有时候,想象的情景比亲眼看见的情景更加震撼!
金先生接连喝了四五杯酒,面上泛起微红,已有醉意。
那年迈的儒生站在一边,喝完一杯,便替金先生倒上一杯,见他接连喝了四五杯,有心劝他几句,又不知道从哪儿劝起。想劝他少喝几杯,又见他神情悲戚,失魂落魄,有些不忍开口。只觉心里面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石青峰道:“鹿先生或许早就逃出去了,一会儿我们出去找找,或许就在这附近。”
金先生又倒了杯酒,却没有喝。确切来说,他连借酒消愁的心情都没有了。
王帽道:“金先生,你节哀——”
话到一半,金先生突然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盯在他脸上。吓得他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那老儒生放下酒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去外面转转。”
说罢,连放在手边的棉衣都没有穿,便只穿着一件单衣走出了门。沿墙角走了几步,突然蹲在地上,用一双满是褶子的老手,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那老儒生自己哭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赶紧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鹿儿!我的鹿儿!”
老儒生抬头看见白万仞抱着的女子,一下子瘫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石青峰听见动静,赶紧跑出屋子,却见白万仞抱着一个身材修长、正值妙龄之年的女子。那女子赤着双脚,身着一件彩衣,似乎是用彩虹织成。衣服上淡然有光,闪闪而动,但却被割出了无数道口子,到处都是鲜血,几乎见不到半点儿完整的地方。
白万仞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她。当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但还在努力的向前爬着。爬的方向不是酒肆这边,而是——而是我们刚才和白猿山王战斗的地方。”
就在白万仞说话的时候,王帽也从屋里走了出来。里面只剩下了金先生自己。
石青峰凑到那女子跟前看了看,当看到她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口时,顿时心中一酸,泪珠儿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差点儿流出。稍稍平复了一下,问道:“还有救吗?”
白万仞神识扫过,将那女子体内的情况查看了一番,道:“现在还有一口气在,若能撑到御鼎山,或许还有的救。但是这些伤疤,恐怕很难完全恢复。”
那老儒生双膝着地,一路跪着挪到白万仞脚下,咚咚咚的接连磕了七八个响头,紧紧抱住他道:“求仙师救救她,救救她!仙师叫我做什么都行!仙师的大恩大德,老朽用三生三世来报——”
话到一半,金先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也像那老儒生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求仙师救命!求仙师救命!只要能救活鹿儿,金某愿为御鼎山效犬马之劳,甘愿粉身碎骨!”
王帽看了看白万仞抱着的女子,想起她从白猿山王面前,将自己和石青峰救回来的情景,微微皱了皱眉,道:“她救过我和石青峰的命。就在你来之前!”
石青峰点了点头,道:“如果没有鹿先生及时出现,我们二人或许已经被白猿山王给杀了。”
白万仞犹豫了一下,让石青峰和王帽把地上的二人搀了起来,道:“你们去给她取件衣服,我会将她带到千浔峰上,让千浔峰尽力医治!”
金先生与那年迈的儒生争相跑回屋里,把能够找到的棉衣、棉被全部抱了出来。
石青峰选了一件,给那女子盖在身上,对金先生和那儒生说道:“你们放心吧,白师叔一定会救活他的。”
白万仞唤出逐日刀,只见天地间骤然亮了一片。刀光一卷,载着他和那女子朝御鼎山的方向去了。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对于白万仞来说,自己虽然是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的仙人,却甘愿为这些蝼蚁争一口气,争一片天,争一次活下去的希望。
有些人的剑,可以搬山,倒海,上天,入地,却唯独不肯为这些芸芸众生挥出一剑。
但有些人的刀,即便有斩天断地的本事,却宁肯将万丈锋芒聚于咫尺天地,宁肯放下一身傲气、铮铮铁骨,做一个低眉垂目,一眼便能看见众生的菩萨。
就像刚刚离去的白万仞,虽然贵为御鼎山一脉之主,却肯为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女子,亲自赶往御鼎山,给与她活下去的希望。
有人说,像白万仞这种人,修来修去,即使到了御鼎境,也成不了仙!因为他放不下俗世的羁绊,放不下芸芸众生,总不肯为自己自私一回。
但也有人说,他甘愿承受十万次烈焰焚身之苦,甘愿放下人伦之乐,修那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肯修的《逐日真经》,光是这份勇气,便已经脱离了凡人之境!
金先生望着那片刀光远去,对于那个白袍、白发、白眉的万仞峰峰主,肃然起敬!
那老儒生对着白万仞远去的方向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转过身来,又要对石青峰、王帽二人磕头,以感谢他们二人刚才替那受伤的女子说话。
石青峰一把搀住他,道:“老先生使不得!如果没有鹿先生出手相救,我们二人可能早就落在了白猿山王手中。”
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早已冻得面色发紫,又道:“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咱们快回屋里去吧。白师叔既然说了救她,就一定能救活她。你和金先生放心吧!”
王帽也在一旁跟着说道:“放心吧!过不了多久,鹿先生就会活蹦乱跳的回来!”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鹿先生明明是女儿身,你和金先生为什么称呼她为‘先生’呢?”
那儒生走回屋里,从桌子上端起一杯尚有余温的酒,仰头喝了下去。抹了抹嘴,把在心底压了十几年的那个故事,说了出来。
儒生姓范,有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范明。在他还像王帽这般年龄的时候,便跟着金先生来了北地。早些年时,金先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但接连落榜了三次,最后怒而折笔,弃笔从戎,去镇北军中某了一个百夫长的差事。范明起初是金先生伴读的书童,在金先生加入行伍之后,由于自己无处可去,就随着金先生一起到了镇北军中,干起了抄抄写写的差事。再后来,金先生得了一位高人指点,练成了“一箭出西北”的神射之术,一口气达到了四品武夫的境界。在军中的地位,也从一名百夫长一度爬到了北地镇守官副官的位置。
在二十九岁那年,被神皇委以重任,赐了仙药,正式成为了人族驻守北地的镇北神威大将军!
当年,范明跟着金先生一路直上,从一个抄抄写写的杂人,摇身一变,变成了镇北将军身边的副手。几十年来,与金先生虽然是主仆关系,但却像兄弟一般,成了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的知己。
然而,在金先生三十三岁那年,他却背着金先生结识了一位雪族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异常美丽,有种异于寻常女子的妖冶之美。范明被那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直到最后,那女子有了身孕,范明见再也无法隐瞒,便只好把此事告诉了金先生。
金先生得知此事以后,心中大骇!与范明一起,连夜见了那女子。见面以后发现,那女子竟然是一只九色鹿妖!
在范明以及那只九色鹿妖的苦苦哀求之下,金先生最终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同时,把神皇赐予的那颗仙药给了那只鹿妖,让她生下了一个半人半妖,能够在人妖之间随便变换的女孩。
按照金先生当时的要求,那鹿妖生下孩子以后,永远的离开了范明,离开了人族疆域。并且立下重誓,发誓在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踏足人族疆域一步!而且,绝不会与孩子相认!
那孩子长大以后,继承了其母九色神鹿的妖力,踏雪无痕,来去无影,快若流星闪电!这些年来,跟在范明与金先生身边,屡立奇功,好几次将金先生从暴风雪中救了出来。
而为了纪念那只九色神鹿,范明与金先生在有人的时候,称呼那孩子为“先生”,在没人的时候,称呼那孩子为“鹿儿”。
先生二字,叫的是那个孩子,但在心里,想的却是那个终生不能与相爱之人见面,终生不能与自己孩子相认的母亲。
人妖殊途!纵使是天下至亲至爱,生人作死别,骨肉相离,也不能打破这世间的理!
“这他妈什么狗屁道理!”
王帽转头啐了一口,狠狠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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