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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可自从有了那次苏月的哭诉,白天在田地里,二旺会无缘无故地发愣,夜晚也自然而然地发呆,总有一个凄切、哀怨的身影在他的心中浮现。二旺为那眼泪而担忧,为那哭泣而惆怅。东家真是,怎么会对自己的女人这般对待?二旺又有些怀疑。说实话,东家和保长比起来,他还是个好人。他不象李大雨,见谁不称心开口就骂,谁要敢顶撞他,举着文明手杖就打。这东家极少打骂他给他做工的长工、短工。但东家最大的毛病就是刻薄,给东家做长工的人讲好的,是夏天一套单衣,冬天一件棉袄。可那单衣是用捞鱼网似的布做成,棉袄里的絮却是弹房里的下脚铺就。最可气的是,他给的是五斗米,不假,可他那斗是活的,底板是双层的,每当付长短工的工钱,和村民们去租去借时,他安上那底板,在他家装的是五斗,拿回来却是四斗。他不认人,不认事,不管是谁出了为难事,只要找他借钱,一样的是驴打滚。好多人一年下来,息比利还多呢。这东家就这么的抠,还同时听说简直到了六亲不认。

不相信吧,那苏月的手和脚上的道道伤痕,又作如何解释,难道说是……是东家弄的,不会吧。古人就说过男人是头一个女人打死,后一个女人唠死。是苏月自己,不会,这么好的女人,也不是神经病。是,不是,不是,是。二旺也不知道,是和不是到底应该怎么区分,是东家整的,心中又不相信;是苏月自己弄的,那也不可能。是与不是把躺在床上的二旺弄的辗转难眠。睡不着觉的二旺索性钻出被窝,麻利地将刚脱下的衣服又重新穿上。他轻手轻脚地,就如同小时候去偷隔壁家的花生那样,不弄出半点声响,朝东家卧室窗下挪去。

初冬的夜晚,依然有些寒冷。虽然没有隆冬那样的彻骨,但对刚从被窝出来的二旺来说,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于是他停下来,将扣子统统的扣紧,将帽沿也拉了下来,然后象贼一样的贴着冰冷的墙边,慢慢地朝着窗边挪去。

到窗边了,二旺的脸很不自然。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深夜来人家夫妻的窗外,这是干啥。二旺对自己的做法有些不齿。他想转回去,可苏月那伤悲的哭泣又如同钉子一样,让二旺拿不动脚,心中又想到,这不是下流,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心事。一想到此,刚才不自然的脸上平和多了,二旺蹲在窗边,睁大眼睛定定的向窗内看去,花格子的木窗被牛皮素纸严严密密的封住了,没有一丝的缝隙,能见到的是亮光下的一团黑影,其它什么也看不见。

有些沮丧的二旺欲转身退回去,却听见了哗哗拉、叮当当的银角子、铜角子清脆的响声传出了窗外。接着是关抽屉上锁声,当那些声音消顿了一会,室内就传出了苏月的哀求声。

“老爷,今晚就别,都消停消停吧。”“不那样一会,我就一晚上睡不着觉。”二旺知道,这是东家的声音。停了一会,就传出了苏月几乎是哭着的腔调说道,“老爷,我求求你,再别把我捆着,你要我怎么笑,我就怎么笑。”听到这,二旺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此刻他的心中,多么想听到老爷说,“不捆就不捆吧。”可从屋内传进他耳朵的是,“不行,不捆上你,我的浑身都不自在。”接着,就传出了苏月“哎哟,哎哟”的叫屈声。听到这声音,二旺真想在窗外大喊一声“住手”,更想一脚瑞开窗子,去到室内,拿刀将绳子跺碎。可他没有,他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弓着腰,缩着身子,顺墙根,回到了他的长工屋。

二旺更睡不着觉,他瞪大眼睛,望着这黑漆漆的屋子,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是怜悯,还是同情,是伤心,还是愤恨。他自己也说不清,就在被窝里,一会翻身脸向窗,一会翻身脸向墙。可不管怎样,就是睡不着。就这么翻来覆去的一直到鸡叫了三遍,才慢慢的眯上眼睛。却看见苏月的两只手齐腕断了,两只脚齐跺断了,坐在那里用两眼看着自己,苏月的眼神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那眼神有柔情,有憎恨,有求助,有绝望。二旺冲过去,不顾一切地将苏月手端在眼前,喊了一句,“苏月,我的妹妹。”他却醒了。

二旺一咕噜爬起来,扛起冲担,拿着柴刀,上到对面的山坡,他托起膀子,将心中的气和心中的怜都倾在柴刀上。寒风在他的柴刀下后退了。二旺甩掉了棉袄。脱下了线帽,一担、两担、三担,一个早晨,二旺打了三担柴,在最后一担柴捆好后,二旺拿着柴刀砍了一刀,看着汩汩流着血的伤口,二旺担心不够深,郎中不会多给药,于是拿起柴刀照着手臂又砍了下去。

孙老三反复的打量着,他甚至弯下腰去查看每一股柴的刀口,都是新鲜的,他不明白,这个不言不语的老实家伙,今早竟一反常态的,这么卖力。

二旺站在孙老三的面前,右手将搭在左手的衣裳拿起,在孙老三的面前一晃说道,“管事的,我的手砍了,我要去药铺。”孙老三皱着眉头看着二旺满是血渍的手背,无奈地点了一下头说道,“快去快回,下午用毛驴磨磨,不能闲啊。”

进了药铺,二旺就皱起了眉头,一股受不了的样子,郎中看了看伤口问道,“柴刀砍的。”二旺点头道,“嗯。”那郎中也再没问什么,拿出了一盒什么水擦呀,洗的,二旺只是砒产跳牙,但没叫出声来,老先生朝他看了看,眼光中露出了一丝佩服的神情。

二旺看着老先生上药拔开手背的伤口时,心中也暗忖道,“怎么用这大的劲,砍成了这深的口子。”见老郎中挑出了好大一勺黄色的粉粉,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二旺说道,“老先生,我是个庄稼人,一有得工夫,再个我怕药店味道,求你把这粉粉药留一半,明个我自己在家中抹好吗?”老郎中朝二旺打量打量点点头道,“行,手在未好时,就是不能做手上活。”付了钱,说了一句感激的话后,二旺一溜小跑回到了新屋,他急急地来到厨房,走到正在择菜的苏月跟前,“苏月妹,给你药。”苏月见二旺的绒线帽子下的额头,有微微点点的汗珠。再看他的左手背上那缠着的是新的布条,她明白了,原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二旺,对人竟是这么的有心与实在。苏月索性挑明,“二旺哥,你是不是看到我的手这样,在心中就想着给我买药,又担心管家不允,你就假装砍柴把自己的手砍伤,以此为借口,去三道河为我买药回来,是不是?"

见自己所想的和所做的都被苏月说破,二旺感到不好意思,有些腼腆的,他将手伸进帽子里挠挠头发道:“反正我也说不过你,我也讲不过你。我想的是,既然你不嫌弃我,认我当哥哥,我就应该有个哥哥的样子,你将药抹上,迟了它会烂得……到那时就更难治了。”

听了二旺的回答,苏月就感到在这寒冷的冬天,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汤,从头暖到心,那股热流又回到了眼眶。再不是孤苦的,再不是零丁。有人知我的疼,有人知我的痛了,有人照顾自己了,有人关怀自己了。一种幸福的感觉如刚才的暖流向全身弥漫。苏月满是泪水的脸上带着微笑,她轻轻地从二旺的手中拿过药,回头又将药重新放回二旺的手中。她的这一举动,让二旺迷惑不解,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苏月。却只见苏月将手腕抬起说道,“来,你帮我扼上。”说完,苏月倾过身子,她那一头黑瀑布般的秀发和白净的脸庞紧换着二旺的额、眼、鼻。

小心地、轻轻地握着苏月的手。三十出头的二旺还从来未和一个女人有过如此的肌肤之亲。一种难以言表的馨香从鼻孔渗进心扉,如二月的幽兰,似八月的桂花。不,花香只能香在鼻孔,而苏月的气息却宜人心扉,活络了筋骨,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了。他握着苏月那白净、柔软、细腻的手腕,心想,东家真是豺狼,对如此的人和手都下得了心。二旺将药粉慢慢地撒在苏月的伤口上,苏月感到,那药是撒在她的心上,治愈着滋润着她那冰冷的、受伤的心田。她抬起头,一又柔情地眼睛看着二旺说道,“二旺,只有你知我冷,知我热,知我疼,治我痛,可又能如何,这一切只能背着人,关着门,说着关心,治着伤痛。这伤现在治了,不就又被他伤……”说着说着,竟缨缨的小声哭泣了起来,“二旺,如果说我的伤痛,不如说是我的心疼。”说完,苏月竟忘情地用另一只手把二旺那受伤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唇上轻轻地贴上,并喃喃地说道,“二旺,我的好二旺,这如鬼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你帮我出了这牢屋吧。”日子就在这苏月远远的看着二旺上山,下阪,二旺默默地关注着苏月痛楚而皱眉的身影中度过了冬天、新年、元宵。这一天,东家赵良心从保长那里喝得酩配大醉,他醉眼朦胧地走进大门,苏月一见,还是情不得已地上前扶住了他,谁知却听他说道,“拿绳子来给捆着,省得你趁我睡着去跟……他。二旺,你也跑不多远,沉了梦……梦田,下一……一个……就……得沉你。”苏月一惊,就让赵良心斜躺在床上,呼噜大作。自己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田间的二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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