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无耻
十九 无耻
一路打打停停,几十里的路走了大半天,等来到前线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暮色之中,卢象升可以看到,前线完全是一片混乱,被清军纵火焚烧的物资中转据点的大火还没有熄灭,无数珍贵的物资化作一道道黑色烟柱巨塔般矗立的辽河平原上,蔚为壮观。这些黑色烟柱中央不时传出恐怖的爆炸轰鸣,烟柱为之一亮,随即又归于黑暗。一些明军士兵和民夫正冒着被炸药、炮弹殉爆的危险疯狂的冲进火海,将还没有被烧干净的物资抢出来,哪怕是一束草料、一件棉衣也好。而更多的明军则神情呆滞,抱着武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要不是眼珠子还会转一转,看到那满地尸体的时候还会露出一丝恐惧,你真的很容易把他们当成死人。一些军官正在凶狠的吆喝着,让那些处于梦游状态的明军士兵行动起来,在辽河平原那能把人活活逼疯的寒冷黑夜到来之前赶紧挖地窝子,然而没有几个人听从他们的命令,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已经落入了清军精心为他们准备的陷阱之中,数万清军虎视眈眈,关宁军叛变,他们就算长出翅膀也无法逃出辽河平原,更无法飞越万丛关山回到关内,挖地窝子又有什么用?苟延残喘而已!
看到卢象升率领一队精锐步骑军疾驰而来,那些慌乱不已的明军将士眼里闪过一抹亮光,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叫:
“侯爷,你可来了!后面情况怎么样了?”
卢象升笑笑,说:“还能怎么样?建奴跟疯狗一样窜出来见人就咬,试图摧毁我军囤积在辽河两岸的物资,来势真够猛的!不过卢某也没有让他们好过,现在躺在辽河两岸的建奴,怕是得有好几千了。”
明军将士眼睛都是一亮,一个大胡子说:“侯爷真是好样的,哪怕带着一群民夫也能叫建奴撞得头破血流!我等也没有让建奴好过,他们想一口吞下我军,结果崩掉了好几颗大牙!”
卢象升说:“我都看到了,你们都是好样的。”
被他这么一夸,这些原本精神萎靡不振的明军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胸膛。一位肩部中箭的副将呲牙咧嘴,说:“不是末将吹牛,要不是狗日的关宁军吃里扒外,建奴根本就奈何不了我们!狗日的关宁军,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到关内,都绝不能放过他们!”
卢象升拍了拍这位副将的肩膀,说:“好了,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整顿你的部卒,救治伤员,搜集粮秣草料,作好突围的准备,我会带你们回家的。”
听到“回家”二字,明军眼睛又是一亮,小心翼翼的问:“我们……还能回去吗?”卢象升说:“一定可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尤其是你们这些军官将领,怎么带兵的?幸亏你们不是我的下属,不然老大的军棍早就挨个打过去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作好准备,谁要是在接到命令的时候拖拖拉拉,休怪卢某的刀不认人!”
明军将士轰笑起来,军官扔掉皮鞭军棍,抄起铲子在冻得跟铁板一样的地面上猛挖,帮那些伤兵挖地窝子,而那些精神萎靡不振的士兵黯淡的双眸也燃起希望的亮光,丢了兵器的四处寻找自己的兵器,没丢兵器的要么猛挖地窝子,要么奋不顾身的冲进火海去抢救物资,能抢到什么就是什么。
回家!
杀出重围,逃离这个冰天雪地的炼狱回家!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没有什么家国情怀,明军将士最大的愿望就这么简单,他们只想回家!
回家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拼着九死一生杀出重围,踏敌尸骨唱凯旋,还有一种则是像关宁军那样降敌,然后为异族鹰犬,带领清军入关,他们也捞一个小官当当,衣锦还乡。后者的风险明显更小,收益也更大,但没有人会选它,在这些普通的明军将士心里,有两样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一种是“祖宗”。
一种是“骨气”。
祖宗是什么?就是一个家族子孙后代的典范。自古以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什么样的祖宗就该有什么样的后代,后代只能做得比祖宗更出色,不能比祖宗差,就算不能做得比祖宗更出色,那也不能给祖宗脸上抹黑,否则死了都进不了祖坟,后代更会为有这么一个祖先而抬不起头来————没看到因为长平一战葬送了几十万赵军,赵括举族以赵姓为耻,纷纷改姓马么?
骨气是什么?乞丐不肯接受富人像喂狗一样扔在地上的饭食然后活活饿死,这就是骨气!饥荒年间有人从邻村偷了一担粮食,事发后宗族长老当众行家法将其活活打死,然后十倍赔偿邻村的损失,最后整个宗族两三百口人几乎全部饿死,这就是骨气!骨气的代价是非常高昂的,让人夸一句“有骨气”的代价往往是付出自己的,甚至整个家族的生命,但是,一个人,一个国家,乃至一个家族如果没有骨气,行吗?
明军将士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这些年朝廷待他们不错,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和,家里的税也免了不少,他们就该以死相报。向异族投降,用皇帝,用几十万袍泽同胞的生命换取荣华富骨,那叫厚颜无耻,那叫没骨气,就算真的当上了大官也没脸回家,更没脸进祖坟!
要么追随肃毅侯的战旗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要么全部死在这里,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卢象升一路疾行,所到之处欢声雷动。倾听着明军大营中传出的阵阵欢呼声,皇太极的面色变得异常阴沉,盯着祖大成和吴襄,一字字问:“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朱由检小儿没有拿下也就算了,连卢象升都安然无恙!?”
祖大成额头冒出冷汗来,说:“按说不应该啊,奴才选派过去的都是最为精锐的死士,那祖宽又跟姓卢的交情很深,突然发难,卢象升断没有幸存之理……”
皇太极恼怒的说:“问题就出在祖宽身上!方才吴长伯说了,他直冲鏖驾,眼看就得手了,偏偏就在此时,祖宽几百部属冲了出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导致他功败随成!”说到这里,这个城府深沉的大胖子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挥舞着马鞭喝:“两个必须铲除的人,一个都没有干掉,你们是怎么搞的!”
祖大成、吴襄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透,纷纷跪地磕头请罪。
范文程从容笑笑,说:“皇上,如今明军已经陷入我大清的天罗地网之中,退路更是被关宁军截断,就算卢象升不死,朱由检幸存又能如何?即便他们肋生双翅,也飞不出我军的天罗地网!”
皇太极烦躁的说:“话虽如此,但是这两个人一日不死,朕心难安!朕没有时间在辽河平原跟他们耗下去了,据关内细作传回来的消息,河洛新军已经进行总动员,三个军团全部开拔北上,川军更是已经抵达大名道!一旦这两支精锐抵达北直隶,大清想要拿下整个北直隶就难上加难了!”
范文程说:“皇上你过虑了,此时天寒地冻,道路难行,就算明军勉强开拔北上,行进速度也会异常缓慢!再加上运河冰封,渤海封冻,漕运、海运俱绝,沿途地方官吏拒绝提供粮秣,河洛新军必须携带大量辎重,又能走多快呢?我大清大可从容收拾了卢象升和朱由检再从容入关,席卷北直隶,只怕到那里,经太行八径进入中原的偏师早已将河洛、大名道夷为平地了!”
皇太极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过于急躁了,他精心部置的死亡陷阱是如此周密,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在自己这边,腐朽不堪的大明王朝断没有幸存之理!川军北上又如何?河洛新军全部北上又如何?最为便利的漕运、海运都被掐断了,就算他们的大军强行北上,也很快就会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最后被锐气正盛的清军淹没!理是这个理,可是他还是放心不下,他的担心来自天雄军今天的表现。几万清军和关宁军猛攻仅一万出头的天雄军,一连六次进攻,次次都被天雄军毫不客气的打了回来,死伤好几千人,他们甚至无法冲破哪怕一个空心步兵方阵!天雄军那强大的火力、顽强的意志和钢铁般的纪律,无不让他一阵阵胆寒。几年之间,天雄军就强大到这种地步了啊,万余天雄军就这么难缠了,如果四万天雄军,三万六千河洛新军全部动员起来与清军决战,清军有任何胜算吗?
他野心勃勃的覆灭大明、取而代之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暮色四合,寒风刺骨。风雪中,皇太极竟痴了。
此时,卢象升已经来到中军大营,打老远就听到阉人那尖细的、声嘶力竭的狂叫声:“不要再给咱家找任何借口,马上将天雄军全部调过来保护鏖驾,如若有误,咱家马上请出尚方宝剑,取尔等项上人头!”那声音跟拉钢丝似的,刮得卢象升耳膜都痛了,不是高起潜还能是谁?卢象升摇头苦笑,这个死太监打仗跟坨屎似的,在自己人面前倒是威风凛凛啊!
接着是李重时的声音:“大人,这是兵家绝地,我军宜尽快突围,不宜在此久留!我天雄军位置前出,正好作大军前锋,冲破敌军包围圈,往复州方向突围,如果将他们调过来保护鏖驾,只怕……”
高起潜的声音加倍的尖厉起来:“只怕什么?还有什么能比鏖驾重要的?要是皇上少了一根头发,你们这些武夫,吃罪得起么!马上将你的部队调过来保护鏖驾,不得有误!”看样子这个死太监已经让今天这场血战给吓破了胆子,不管不顾要将正在跟清军主力对峙,处于轴心战场的天雄军第三军团调过来保护鏖驾,顺便也保护他自己。这个死太监恨不得将所有明军都调过来围着自己筑成人肉堡垒,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他甚至忘记了,军队必须捏成一个可以随时打出去的拳头才有战斗力,如果不能捏成拳头,堆的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一堆死肉,一丛杂草而已。
卢象升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怒火像岩浆一样在胸中沸腾,怎么压都压不住。
就是这个死太监舌灿莲花,把攻伐沈阳说得跟摧枯拉朽一般,妖言媚上,一力促成了这场死亡远征!
就是这个死太监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听不进他的意见,一意孤行,将大军带入了这等兵家绝地!他把大军带进了这个死亡陷阱之中,不仅不想着如何为大军找一条生路,还在胡乱指挥,惟恐这支大军完蛋得不够快,死得不够惨!
无耻之极!
这等无耻之徒,留着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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