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玉奴春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的毫无征兆,却下的浩浩荡荡。
大雪连下了两日,西屏郡的地面被覆上厚厚一层雪白,凡是出门,必定一脚扎进咯吱咯吱作响的雪洞,积雪没过了小腿,行走困难,若有不慎,保准摔个踏实。
陆温便是被困在这了。
这是云河街的一处楼阁,人称离憎楼,光这名字,就令她咂舌良久。
她听过快活楼,极乐楼,安乐楼,长宁楼等,或求安宁顺遂,或求日进斗金,或求追逐享乐,这离憎二字取得倒怪,离是离别之意,憎含厌恶之音。
想来这离憎楼的主人,应是个满腹委屈之辈。
她被这名字引了进去,乍一来时,还以为是新开的秦楼楚馆,进了一看,才发现大有玄机。
里头约莫三层,整座地面都烧了地龙,屋内温暖如春,倒是引了许多行人驻足。
一层的莲花台子上是妖娆多姿的舞姬正在翩翩起舞,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肢、莹洁如玉的足踝,套着金环,披着金纱,抛着媚眼儿,热辣又奔放。
她上了二楼,本欲是找个喝酒的地方,却发现进了另一处天地。
二层是赌坊,大堂人头攒动,装满了市面上所有的好玩意儿,叶子牌、骰子、马吊、猜花牌、斗鸡,凡是这外头有的,里头一应俱全。
外边儿厚厚的雪还没化,因此来离憎楼的人多,或布衣走卒,或锦衣玉冠,这儿的赌徒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庶民贵民,只看赌技好坏,运气高低。
一个贪婪又癫狂的销魂窟,倒是得了几分平等的纯粹。
一个约莫十来岁,胖乎乎的小丫头凑过来,满脸堆着笑:“姐姐,您是来赌钱的吗?”
陆温笑了笑:“不是,来喝酒。”
小胖丫头过来拉她的手:“姐姐,跟我来,这里人多,别走散了。”
她不动声色的跟在小丫头身边。
小丫头的服饰并不像赌坊内的伙计,这身衣裳太过精致,针线细密,织纹繁琐,丝滑的布料色泽熠熠,触之极轻极软。
她认得这身衣裳,是南湖云洲郡的织造所,进贡的流云锦锻,一年只贡得两匹,两年前,陆家尚鼎盛时,陛下也赐了她一匹,是兄长千里迢迢的送来了祁州郡。
那小丫头带着她拐了几道弯儿,打开暗门,是一道幽深的木梯,陆温跟着走在后头,脚踩在木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脆响。
出了暗梯,才发现这是一道拱圆的走廊,约莫这是第三层,拱在最中间的像是个戏台子。
四面儿都垂着薄薄的云纱帘子,风儿摇曳,纱帘也摇曳。
她跟着丫头一直往前,最深处果然有个隔间。
她抬手掀帘,隔着一道金线编织而成的云绣屏风,那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姿态懒散的倚靠在窗边的那张黄花梨摇椅上正翻看着,旁边的矮几上盛着精致的瓜果点心。
他有着一张苍白而清俊的面庞,眉心一点红痣,细而微巧,睫毛浓密卷翘,一身广袖红袍,随风飘飞,在那漫天遍野的晴雪之下,显得流光璀璨。
只是那双原本剔透无双的眸子没什么神采,看起来恹恹的,看书也没认真。
陆温侧过头,定睛一看,书名叫《纵横江湖之谁主风流》
她知道这本书,因为她也看过。
那是民间流传得很广泛的一本武侠话本,她看的时候,原本是拿作消遣的,结果一看就没能停下,熬了几日几夜,还因为主角结局太惨,偷偷掉了几滴眼泪。
她莲步轻移,在梨花躺椅前停下,伏着身子弓着腰,跪地叩拜:
“狸奴拜见殿下。”
静默无声。
他不叫,她便不能起,她就一直低伏着身子,鼻尖距离他的鞋履不过几寸,能嗅得霜雪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冷不丁出了声,声线透着淡淡的倦意:“起来吧。”
她对逝去的时间毫无概念,只知窗外的雪停了又下,中间还下过一场雨,跪得她双膝麻木,险些快没知觉了。
她揉了揉膝盖,站起身子,低眉顺目的立在一旁,没敢说话。
宋兰亭用书轻轻敲了敲她,眉头一挑,余光瞥向旁边的包着软垫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她连忙跪伏,恳切道:“狸奴不敢。”
她一介白身贱籍,怎敢和殿下平起平坐?
宋兰亭神色懒懒的倚着摇椅一侧,单手支着下颌,漫不经心道:“谢昭雪那个老谋深算的狗东西,是不是说,佛堂背后,是我主使?”
陆温低头,默默不语,脑中思绪纷纷。
她借宋兰亭之势,揭发玉清庵,想来是大理寺得了进度,同他说了,他才召她来问。
只是不知,他对此事,是早便知晓,还是将将才晓得的。
宋兰亭与谢行湛不同,谢行湛官拜左都御史,又是夜宴司之主,一言一行都刻板无比,身侧耳目环绕,不说悲悯世人,但终究不是个拿人命当儿戏的主儿。
宋兰亭……她不好说。
他藏得太深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不穿他的伪装。
他不是一只乖顺的兔子,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最多,是只披着兔子毛的狼。
但只一点。
他虽行事风流不羁,却同她恪守着君子礼节,且出人意料的为她脱了罪籍,使她免于红楼锦帐中日日受辱。
改换天地之恩,重于泰山,他既投之以桃,她自当报还以李。
更何况,他生辰宴那日,便没计较她是夜宴司指派过来的鼹人,如今时过境迁,她又未曾真正信任谢行湛,真正入了夜宴司。
她何不改换门庭,投入三殿下帐下?
于是她抬头,梗着一张雪白的颈,低低的,细细密密的啜泣起来:
“殿下,狸奴委屈。”
宋兰亭合上书,笑的风华浪荡:“你哭什么?”
陆温本就生的一张勾人夺魄的好样貌,又一双杏目红通,雪腻挺翘的鼻尖也红红的,抽抽嗒嗒着,呜呜咽咽着,怪惹人生怜的。
“狸奴也不想哭,但是狸奴掉入了别人设的陷阱,妹妹因我而死,自己也差点回不来了,现在想想,后怕得很。”
他抬手扶她起来,将她按在软凳下,自己坐回躺椅上,没倚着了,倒是换了手撑着脸,疏疏懒懒的样子:
“请你看戏吧,看什么戏?”
“呃……”
陆温呃了一下,是真惊了。
他怎么不接着问了?
他应当问她掉了什么陷阱?怎么就回不来了?又是谁设了陷阱才对?
她才好娓娓而道,痛斥谢行湛狼子野心,欺男霸女。
陆温啜嗫:“殿下……”
她顿了顿,换了副娇柔婉约的语调:“听殿下的,狸奴只要陪着殿下,什么都爱看。”
她总觉得他好像无形之中翻了个白眼,但她没证据,且当自己眼花。
他把那话本子摁在怀里,叹了口气:“现在的戏本子,一日不如一日。”
“以前还有红娘子出战嘉峪关,穆兰英守国门,沧海一声笑这类剧情跌宕起伏的戏,现在成日都是鸳鸯交颈缠缠绵绵的故事,俗,太俗!”
“……”
他这思想,转变的约莫快了些罢?
前一刻还疑心她是谢行湛的耳目,罚了跪了半日,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起话本子来了?
她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含情脉脉,一句话很是矫揉造作:
“一城烟雨一楼台,一花只为一树开,自古真心,最是难得,自古情爱,也最是难演。”
他挑起陆温那张微微泛着酡红的面容,盯着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
“那就请狸儿看一出,玉奴春,如何?”
她低眉顺目,眼波含羞:“都听殿下的。”
很快浓妆艳抹的戏子就上了戏台,铜锣一响,胡琴一拨,二胡一拉,旦角儿小生都一个个儿的上了场,咿咿呀呀的,水袖飞舞,剧情百转千回。
只是那小生看起来像是刚学的戏,脚步生疏,戏词儿也讲的吞吞吐吐,断断续续。
台上终于落幕。
宋兰亭有些意兴阑珊,仿若在叹好戏中人的哀情悲惋,他嗓音沉沉:“好看么?”
台子上的戏演到一半,她就知道,这出戏,是专门儿排给她看的。
玉奴春的戏简单,轻浮子弟爱上了风骚妖艳的妓子,携手私奔,一同雪中烹茶画黛眉,一同雨中嬉戏绘丹青。
女子天真烂漫,一往情深,那男子先前还痴痴恋着,久而久之,恩情渐薄,男子又只擅风情之事,意智颓颓,志向懒惰,很快便家业凋零,金银散尽。
男子不愿作营生,便猪油蒙了心窍,将爱妻卖进了娼所,言道。
本就是妓,何怕旧业重操?
她抬眸向他,眼神黯淡:“殿下这出戏,是专门给我排的么?”
谢行湛是她梳拢夜的恩客,与她鸳鸯交颈,翡翠合欢,床榻上柔情绵绵,床榻下却叫她以身侍虎,亲自点她去了摘星司献曲,亲自将她送到了三殿下面前。
宋兰亭挥了挥手,戏台恢复了寂静,他轻轻笑了起来:“是啊,如何?”
天色渐渐暗了,她半副身子都没在落日熔金的余晖里,低垂的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浮动。
她的头垂的很低,声音也很低,倒是没了先前那个娇气造作的劲儿,只是听起来很悲伤:“殿下,是觉狸儿用情不一,对殿下不够忠贞吗?”
她揣摩良久,觉出这折子戏,应只是试探她忠诚与否的。
宋兰亭倒是一脸诧异的看着她:“哦,你喜欢的是我?不是那个四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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