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旧事(二十三)
初九这日,我起得很早。
乳母早两日已经从乡下回来,天还没亮就硬将我从床上拽出来,给我梳妆打扮。
一应用物都是父亲早已经令人准备好的,据说还走了少府采买的人脉,无论衣料还是首饰,都是外头找不到的。
“娘子可是个大人了。”打扮好之后,乳母看着我,啧啧称赞,颇有些感慨,“十五年,真是转眼一瞬间。”
“阿姆这话说的,娘子早就是大人了。”一旁的侍婢笑道,“别家闺秀,到了十五早就定亲了,说不定婚礼都办了。我们娘子可算是晚的。”
“女儿家,一辈子也就出嫁前最是快活自在,嫁那么早做什么。”乳母却道,“依我看,在家里多住两三年,等到十七八再嫁不迟。”
侍婢们吃吃地笑:“只怕阿姆愿意,宫里的圣上却不愿意,只急着要娘子去做太子妃。”
这等闲扯,我是听惯了的,只坐在镜前由着她们说。
镜子里的人因为起得太早,刚坐下的时候还赌着气,一脸不情不愿。而现在,那脸上的情已经被眉黛和妆粉掩盖得无影无踪。
如画中的仙女一样,云鬓鬟髻在我的头上堆叠起来,各色精美的宫花在上面装点,凤钗衔珠,与下面那张描绘精致的脸映衬,眉目生辉。
我平日里最讨厌那些繁琐的饰物,就算是入宫,也能简则简能懒则懒。如今这样盛装打扮起来,连自己也有些陌生的恍然之感。
“今日娘子到了宫中,定能惊艳众人。”乳母替我扶了扶珠钗,满意地微笑,“只怕圣上见了,立即就要将你而后太子的婚事定下来也未可知。”
我听着这话,却毫不觉得可喜。
今日,我自是会好好表现。甚至我觉得,有了这些日子的刻苦习练,我能稳稳当当地胜过往年的所有人。
不过,我也知道,我做的这些,都不过是为了完成分内之事。和每一个高门出身的闺秀一样,关乎家族前程的事,我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抗拒。
——那么这狗叫的赌约便挪到初九那日,我若安然过关,殿下就学三声狗叫,如何?
那日,我对齐王说过的话,又在心头浮起。
幸好他今天不会来。不然他今日学狗叫学定了。
想着这个,镜中的人嘴角弯起来,似乎心情大好。
——
冰戏会是上元节之前,宫里最后一场热闹的游乐。
到这里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我家因得姑母,也沾了些外戚的名头,故而能跻身宾客之中。
圣上喜欢各种盛大的阵仗,冰戏会上,从禁军冰上列阵到各路优伶献艺,应有尽有,宾主皆欢。
扮仙女的人,是其中冰技最差的,但也是最受瞩目的。
乳母她们费尽心思为我谋划的这身打扮,反响很是不错。每个看到我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竟真的是你。”景璘特地找了来,打量着我,脸上露出惊艳之色,“他们都在说有个美人,不知是谁。我方才远远看着,觉得像是你又不像是你。”
听着这话,我颇是得意,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除了那些贵胄子弟还有谁。”景璘仔细地盯着我的脸,“你从前怎不曾这般打扮?整日素面朝天,花也不爱戴,如今妆扮起来,我竟几乎认不出你。”
说罢,他压低声音:“你莫不是为了让太子喜欢你?”
我嗤之以鼻,在他眼里我就这点出息?
“你觉得,我不能让太子喜欢么?”我问道。
“他喜不喜欢又如何,父皇喜欢就是了。”景璘说着,神色诚挚,“阿黛,从前我虽觉得你生得不差,可太子毕竟是储君,你配他是半斤配八两,现在看来,却是便宜太子了。”
我习惯于他狗嘴吐不出象牙,道:“赔率多少了?”
“一赔十。”
我傲然昂着头:“你便等着发财好了。”
上场之前,我捧着花篮来到太液池边上,不出所料,又引得许多人纷纷张望而来。
目光扫过周围,好些人一边瞟着我一边说话,似乎如景璘说的那样,正猜测这到底是不是我。
风吹来,我将身体站直一些,让衣袂迎着风飘动。
正当我想着该如何表现得更像个仙女,忽而听后面有人道:“……听说齐王来了,你们看到他了么?”
我愣了愣。
那是几名扮作仙女随从的宫人,手里拿着花灯香炉等物,在后面交头接耳。
“齐王?他从皇陵回来了?”
“我也不知,听说是刚刚到的,来向圣上复命。”
“啊……那是不是他?和雍王坐在一起的!”
我忙跟着一道将目光望去。
亲王们坐着的地方,就在圣上的御座旁边。虽然隔着有些远,但雍王身形肥胖,很是好认。
他旁边的……
我看到那个身披裘衣的少年身影,心似乎停了一下。
正当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引路的内侍催促:“娘子,上场了!”
我只得收回目光,暂且抛开杂念,往冰上而去。
耳边除了寒风的声音,还有一阵嘈杂之声。
也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喝彩。
不过我并不理会。
我是个越到要紧之时,越会精神百倍之人。尤其是我知道有人竟敢一赔十买我摔倒,我要让他们把老脸都赔进去。
但斗志十足的当口,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捧着花篮朝圣上跟前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将目光瞥向雍王的身边。
那张脸愈发近了,已经能看清楚他的眉目。
目光掠过的一瞬,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蓦地,心又漏跳了一下。
正在此时,脚下倏而不稳。冰面不平整,有个浅坑我没看到。
我晃了晃,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稳住了身体。
幸好这等细微的谬误无伤大雅,我如预期一般,稳稳地停在圣上玉阶之前。
福身垂眸之时,我瞥见了圣上脸上和蔼的神色,父亲满意的目光。
太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与陨国公家的二公子说着话。
我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人身上。
我想看的,是十丈开外的那个人。我想知道,他脸上的神色是满意还是失望,或是像平日里看我习练那样,仿佛什么都能挑出毛病来。
莫名的,我现在觉得,听他说那些烦人的话似乎也有意思得很。
但我不能看那边。
我只能照家中教的那样,在众人各种各样的注视之下,仪态万方地向从容地向圣上下拜行礼,将手中的花篮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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