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瑞雪唐梅唱良缘

2024年2月6日，杭州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江南的雪，次数少，雪量小，难留住，往往伴随雨水，雨夹雪一起来，落地即化，故而珍贵，堪称大自然的馈赠。当天一早，就连浙江官媒都撤下了原先每天一篇的年节风俗，赶了一篇《拥抱一场江南的雪》来呼应此景。

雪雹落下之际，鲁子敬正带鲁越前往超山，参加“超山文化旅游节”的开幕式。鲁默没起床，姜小柔就只能留在家里照顾这只“小犬”。

路上，鲁越问鲁子敬超山为何叫超山。鲁子敬告诉她，杭州东北部有一溜小山，依次是每年都要去扫墓的半山、有神仙道士避世修行的皋亭山、大画家王蒙曾经隐居、画下《谷口春耕图》的黄鹤山、还有他们去爬过的临平山。

这一溜小山大体呈西南—东北走向，杭州人就把它们的东南面称为“阳”，隋唐大运河的主航道——上塘河，就从这些山前流过。而超山正好在半山—皋亭山—黄鹤山与临平山之间豁口的“背面”，就像是藏身于群山之后，超然于尘世之外，故而得名“超山”。

超山与苏州邓尉、无锡梅园并称江南三大赏梅胜地，自五代十国的吴越起就开始种植梅花，距今已逾千年。超山梅花有“三绝”：

一绝在“古”。中国五大古梅——楚梅、晋梅、隋梅、唐梅、宋梅。超山就占了两个——唐梅和宋梅，相传都有一千多岁。

二绝在“广”。超山梅花有30多个品种。每年冬春之交，梅花盛放，方圆十里有如飞雪，被誉为“十里梅花香雪海”。

三绝在“奇”。超山梅花，最奇特的便是“六瓣梅”，人称“花开六出”。

鲁越：“梅花不都是五瓣的吗？”

鲁子敬：“别的地方是五瓣，只有超山能长出一种六瓣梅花来。这就叫物以稀为贵。这独一无二的六瓣梅花，就跟超山的名字一样，特立独行、卓尔不群。”

他也不管鲁越能不能听懂，继续给她讲解超山的梅花：

这种“超然于世”，自古以来便是中国文人士大夫追求的精神境界。而梅花所象征的顽强、雅致与高洁，则是另一种珍贵的品行。“超然”与“高洁”，在超山巧妙地融为一体，塑就了超山独特的自然与人文魅力。林纾的《超山梅花记》、俞樾的《超山梅花诗》、郁达夫的《超山的梅花》，无不让超山名声大噪。

有了书画家和文人墨客的“加持”，超山梅花在民国年间名声大噪，成为杭州周边最为热门的景点之一。去灵隐寺烧香、去超山赏梅、去塘栖采枇杷，不仅是杭州人每年必过的风尚，也吸引了苏州、上海等地的市民前来。自民国以来，上到文人墨客，下到市井百姓，提及超山，第一印象便是梅花。

鲁子敬依稀记得，多年前父亲尚在，鲁越还只是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一家人换乘了好几趟公交，在正月里来超山看梅花，当时通车的还是一条黄土碎石路，如今旧貌换新颜，一路进山，有如龙井梅家坞，焕然一新。

这一天的雪，却与往常不同，雪落在前挡，噼啪作响，竟是夹风带雹，更多了几分难得的气势。

来到景区大门前，搭建好的大棚下面是主舞台和几百个临时座位，已有受邀前来的宾客入座，各路记者、自媒体也开始调试设备。

一阵冰雹后，雪变得温柔起来，随风舞动。鲁越哪里能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把带狐狸耳朵的毛绒护耳往脑袋上一扣，迫不及待地冲出大棚，张开双臂，肆意回旋，有如撒欢的小马，鲜红的斗篷在风雪中分外惹眼。

鲁子敬没有拦着她，举起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还录了一小段视频。在他的印象中，鲁越自出生以来，经历过的下雪屈指可数。

在雪中跑来跑去的这一抹鲜红，也给记者们提供了绝佳的摄影素材。或许在第二天的各路报道中，就会出现这样一个在风雪中肆意欢笑的少女。

熬过了冗长的开幕式，看过了各个朝代的汉服秀，父女俩坐上了游园的观光车。只可惜原本要来的越剧名家，只是用视频送上了一段祝福，并未亲临现场。这让鲁子敬不免失望，他们本就是冲着名家来的。

鲁越倒是没怎么受影响，兴致勃勃地看着车外的风景。“爸爸，看！”鲁越突然伸手超远方一指，“亭子里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鲁子敬一眼就看见远处的亭子里，有两位身着戏服的演员正手持折扇，并肩遥指亭外梅枝。

“书房门前一枝梅！她们在唱《十八相送》！”鲁越一下反应过来，唱的却是另一段：“那一日钱塘道上送~你~~归~，你说家有小~九妹~~。长亭上面做~的媒，愚兄是~特地登门求~亲~来~~~”

鲁子敬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伙，唱得居然不是范派，而是毕派的调子，还故意摇头晃脑的想整点儿毕派诙谐的味道出来。

观光车转过一个弯，亭子里的“梁兄”和“英台”便再不可见。

鲁越朝鲁子敬飞了个眉毛，像是在说：“本公子的毕派还可以吧？”

鲁子敬翻了个白眼，小样，就你最皮。

同车一个记者小姐姐好奇问：“小朋友，你也会唱越剧啊？”

鲁越：“会啊。”

接下来，在大家的鼓励下，鲁越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整折《十八相送》。

不久，观光车停在大明堂前。此时冰雹化水，与雪相融，湿哒哒地落在伞面上，顺着伞骨向下滴落。

超山梅花，最有名的两株——唐梅与宋梅，就在大明堂。

宋梅在外而唐梅在内。

鲁越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身如虬龙、古意盎然的老梅树，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去，蹲在树坛前，用折扇虚点老梅树下方坛壁上那两个红色的大字：“唐——梅！”

就在这时，堂前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原来是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的汉服女子走进来，像是要在唐梅前来一场直播。那女子敞开外袍、亮出削肩，恨不能将单薄的抹胸再往下一寸，怎奈寒风袭来，沁入寸寸排骨，只得左右扭捏，沉醉于左右浮浪声中。

鲁子敬暗暗摇头，大声对鲁越道：“这才是书房门前一枝梅！”

鲁越亦是触景生情，于千年唐梅前折扇轻点，侧身唱道：“（祝）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梁）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

当最后一个“归”的转音结束，不远处响起了几下掌声。

父女俩循声望去，鼓掌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先生头戴皮帽、身着冲锋衣、肩挎相机；老太太戴着眼睛、身穿大红棉袄，看气质就像是体制内退休的老干部，应该是受邀前来参加今天开幕式的文化届人士。

老太太走上几步问：“小朋友唱得蛮好，长得也蛮好，除了《十八相送》还会唱什么？”

鲁越看了鲁子敬一眼。鲁子敬给了她个鼓励的眼神。

鲁越一口气道：“还会《回十八》、《金玉良缘》、《五女拜寿》！”

老太太：“啊哟会的还蛮多。要不要再来一段？”

鲁越有点想不好唱哪段。

鲁子敬：“今天立春刚过，唐梅喜庆，要不唱个《金玉良缘》？”

鲁越点点头，站到唐梅旁，清了清嗓子，先是一句念白：

“林妹妹，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

接着开唱：“是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最后一个“啊”字，直接飙出三个连续上升的高音来，听得老太太连连点头。

“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

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

此生得娶林妹妹，心如灯花并蕊开；

往日病愁一笔勾，今后乐事无限美。

从今后~~~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

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

从今后，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

这真是，银河虽阔总有渡啊~~牛郎~织女~七夕会呀~~~”

一曲唱罢，竟让不远处浮浪声声的直播都为之一滞。鲁子敬暗笑，区区一副不带几两肉的皮骨色相，又岂盖得过戏腔曲韵。

“好的好的，唱得好！”老太太抚掌赞道，“你这个徐派有味道的，比刚才《十八相送》的范派还要有味道。现在学越剧的人本来就少，嗓子好的就更少了。”她招招手，让鲁越站到走廊下面来，左右端详一番，“五官相貌也很周正，小生扮起来一定很好看，是不是？”

一旁的老先生也是点头。

老太太：“小朋友你是自己学的，还是有老师在上课的？”

鲁越：“以前有老师，现在老师跑了，我就自己学。”

老太太一愣：“这么好的苗子，老师怎么会跑？”

鲁子敬：“老师家里有事回老家了。以前也是专业剧团的。”

老太太：“越剧要学下去的，你这个资质，把基本功练练好，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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