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殓骨
陆温闭目,死咬下唇,直到唇齿间,盈满温热妍丽的红色。
她彷如见天爻谷风起苍苍,雨入苍黄,滚滚瀑流争喧,急流山川相击,地崩山摧,如万壑勾雷。
“救一人,还是救百人?”
万丈洪泉落,奔流不止,骨肉零散,白骨凋敝,她看见顶天立地的男儿,将长戟折入那道黄沙,持枪岿然不动,任由玉龙下山,仰天长叹。
“只解沙场为国死,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而后那人长戟断折,巍巍高山终是倾塌,陷入泥泽黄沙,消融无踪。
如一把狠绝弯刀在她的心口搅动,她按住胸口,神情痛苦:“我得了自由,第一件便是远赴西北。”
不止寻胡广平的踪迹,亦是……
她埋在心底,最刻骨的隐秘。
白骨似沙沙似雪,古来白骨无人收,五万南凉将士的遗骨,还陷在层层堆叠的泥沙之中,有人殓否?
虽埋骨青山,异乡孤魂,可会漂泊无依,迷失方向,再也难寻来时之路否?
徐颜昭隐隐察觉陆温情状,与她所思深有不同,心下不禁也浮起一丝酸涩,她目光下移,有些讶然。
她在哭。
她分明垂首闭目,也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却有一股清泪,汩汩自眼睑盈出。
而她也只是冷眼旁观:“哭,有什么用?你哭,就能抵了你陆家满门的罪孽么?”
视线因被眼眶里萦绕的泪珠搅得模糊,她拭去眼角泪珠,喉间涩涩:“天爻谷,有太多的破绽。”
“我父亲驻守西北二十余年,用兵如神,神鬼莫测,怎会蠢到让自己的近身亲卫去亲自送一封密信,还连遣了十二人同送一封。”
“生怕这样一封信,到不了御前,也生怕这封信。”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要不了他的命。”
此时天光已大亮,晚间落了整夜的雨,于是这一日天色放晴,炎炎烈日便格外耀眼刺目。
她仰头,仍由光影如瀑倾泻而下,字字铿锵:
“再者,若是父亲刻意为之,与北有私,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北弥人夺取苏凌郡,缘何哥哥不逃亡北弥寻求庇护,偏要亲自披甲上阵,荡尽北弥前锋营三万寇敌?”
她心血激荡,加之整夜未眠,竟将心头那分悲戚苦楚,层层激了出来,此刻眼眸微红,剩下那句话哽在喉头。
竟是好一会儿,才垂下颤颤的羽睫,剔透泪珠滚滚而下:
“还在,苏凌郡收复之后,合该论功行赏的那日大殿之上,自请入狱,饮了鸠酒。”
徐颜昭怔在原地,半晌,喃喃道:“可,可这都是你猜测之语。”
陆温看着她,似乎是想对她笑一笑,但自己的喉咙实在难受得紧,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喉头便是一道难以忍受的灼痛。
她望着她,挤出的那抹笑意,满是苦涩:“这个傻子,以为凭借苏凌郡的军功,以为用他自己的命,便能换回陆家六十三口人的性命。”
“可天爻谷、苏凌郡沦陷,又至收复,整整一年有余,陛下要物尽其用,只对陆家斥责了几句用兵有误,不行监押之事,可那时,我父若真与人通敌,心中必当惶惶,为何不逃?”
“我兄若与北弥有所勾结,为何又拼死抵御北弥铁蹄?”
陆温笑了笑:“桩桩件件,你自己,可觉能说通么。”
那个年仅十七,便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状元郎啊,而后奔赴西北边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视死如归,只为护卫祖国大好河山的小将军啊。
十九年的功名化作尘土,只为报国之忠义,报孝恩之生死。
见徐颜昭沉默不语,她又阵阵的咳了起来,脸上浮现出疲颓之色:“自古军机大事,都是以蜡丸传递,内含密件,水火不侵,以防事先被拆毁,外部都浇过一层火漆,十二亲卫所传,皆如此。”
“而胡广平带去的消息,却仅仅只是一张泥泞里滚过一遍的破布条,连字迹也难以辨清,更莫提火漆了,所以徐将军提出要按胡广平所携密信,放弃天爻谷,退守苏凌郡时,营中将领,都选了前者,是也不是?”
“那胡广平,是你徐家养的哨探,是也不是!”
徐颜昭久久沉默,而此刻,沉默亦说明她心中已似明镜。
陆温放声大笑,笑的狠了,眼角又沁出几滴薄泪来:“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而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也有所不受!”
“他们是怕!怕将这桩军政大事,仅寄托于一张破烂布条,选了蜡丸,还可以将一切责任推脱给陆家,是将命不得不受,可若选了布条,却要博上自己的命。”
“即便知道是真的,也不愿意冒风险,平白牵连了自己。”
言语铮铮,如九天惊雷入耳。
徐颜昭身形一颤,后退两步,面色青白:“你,你是想说,天爻谷将士的性命,仅是因他们之中,有人不想平白担了责任……”
陆温冷笑:“密信落了泥泞,字迹糊作一团,应是他昼夜不停赶路,摔下马去,是以,他必定会拆信,以确保消息可以继续传递,找到胡广平,万事皆休。”
她向前一步,目光锋利如冰:“而天爻谷,埋葬的不仅仅南凉的五万将士,亦有我父,我兄,我陆家的六十四口性命!”
“所以,我比你,更想寻出胡广平,好让陆家沉冤得雪,好还天爻谷将士一个公道。”
徐颜昭依旧沉默,像是一叠明暗交织的金线滚在一处,糅杂成团,理不清,也剪不乱。
陆温见她久不言语,脖颈上的绳索也松垮了些,正欲拔腿而去,她忽然出声,又道:”对不住了。“
黑色面巾覆上她的眼睛,失去光亮前,她所见最后一眼。
是不远处的那道枝桠光秃的沿岸飞柳,枯枝上立了只雪白的飞鸮,尾羽圆短,耳孔垂直,弯曲的尖爪锋而利。
梳拢那夜,她见过的。
她不知她是何时到了长清侯府的地下暗牢的。
但此刻她正半躺在阴暗潮湿,透着层层水汽的岩壁下,被锁链缠住了脖颈,她喉间阵痛频频,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境地实在狼狈。
她歇了半日,待到浑身攒了些气力,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腕,从头上拔下一枚碧玉花簪。
她旋转扭开那根细长的筒径,从中倒出一枚细若无物的银针,插进脖颈间铁链锁孔。
那是她少儿时的“玩物丧志”,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只能摸着岩壁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她仿佛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她继续往前走,水流声越来越大,水汽也愈发湿润,两侧昏暗,目光所及尽头却如星火燎原般逐渐阔达。
她越走越快,映入眼帘的一道万丈之高的银色瀑布,正在轰隆流淌。
而她,正居于瀑布崖壁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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