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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1 章 二十三


春分将至,天气理应渐渐回暖。

        但从苍州南下进入菅州这一路,山峰融雪,河流化冻,又远离了业余山的庇护,气温依旧是冷的。

        从大遂滩出发的百人队赶着马群沿着水源走了□□日,终于到达衷州边界,还有百十里就能到达和南方军约定交付的地方。

        贺长期收起羊皮地图,眼看天色不早,便下令不再往前。

        这附近方圆百里就是块大草甸,众军士赶着马儿在不远处的河流饮饱了水,就把马群圈进背风的山坳里面,人则在外围扎营。入夜后一支小队分两组轮流守夜,两人守一个方向。

        贺长期自己每晚都守个半夜。今夜子时刚到,他便从帐篷里出来接替同袍,守后半夜。他坐在火堆旁边,面朝视野最开阔的原野。

        一般来说,越接近任务结束的时候,人越放松。他们整支队伍着甲扛旗,训练有素,也不会有不长眼的无端来招惹他们。

        但他正因如此,才反其道而行之,愈到最后,愈加倍地谨慎。这是他在来西北的路上学到的道理。

        “醒得这么早。”贺平不甚惊讶地走过来,坐下烤火。

        此前送饷银来的禁军们早已带着同袍的骨灰回了宣京,他却没走,跟着贺长期一起重新入了伍,吃住训练都在一块儿。

        贺长期和这位大他快三十岁的老兵已经很熟,应了声,递给对方两条烤热的肉干。

        守夜是很枯燥的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同袍起伏的呼噜声。

        到平旦时分,夜色昏沉人也昏沉。贺平就找话说:“贺百总,我一直想问,你说你留在禁军直接就是千户,到西北军中,演习出色才混了个临时的百总,得的还是养马送马这种大家都不屑的任务。你现在有没有后悔?”

        西北军建制,步兵十二人一队;其中队长一名,伙夫一名,□□手两名,炮手两名,□□手、刀盾兵各三名。而后三队一旗,三旗一司,一司设一百总。

        按照等级换算,百总离千户差了两个大级。

        但就这个百总也只是临时擢升,只在此次任务期间有效,任务结束回去还是个小队长。

        “少说这些让人不痛快的,用不着这么醒神。”贺长期埋着头用木棍戳火堆。

        “你就说吧,一点点。”贺平将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凑到他眼前,“你就没有一点点后悔?”

        贺长期仰身拉开距离,没好气地说:“有没有都不妨碍我现在坐在这里,”

        贺平无声地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又有些慨叹似的说:“这么想就对了。”

        说完又有些遗憾,此刻若是有酒,当痛饮一大碗。

        但现在军纪如山不说。玉水城里不止粮价在涨,用烂米酿的鲁酒一壶也涨了几个大钱,这口头之享,不喝也罢。

        贺长期把手中木棍也架到火堆里,闷声道:“禁军和边军就是不同的体系,根本没得比。”

        他侧身到柴堆里拾柴,想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回头时却忽然定住。

        视线的终点,有两颗荧绿光团,幽幽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周遭倏地亮起十数颗光团。

        他“噌”地扔了木棍拾长矛,站起来的同时一身肌肉绷起。

        贺平被他惊动,一眼看去,也跟着吓得跳起来。下一刻,他便扯下挂在腰间的号角,鼓起腮帮子一吹。

        急促的军号立即响彻整个山坳,营地顿时被惊醒。

        一口气用完,他换气的间隙才震惊道:“贼恁娘,这里怎么会有狼群!”

        扎营前才查探过,周边没有猛兽的活动痕迹。

        然而此时距离营地十多丈远微微隆起的小坡上,一群半人高的大型夜月狼正盯着他们。

        所有狼前后交错列成一排,在夜里近乎浓黑的皮毛蓬松着,半蹲的动作仿佛随时都能发起冲刺。

        十一只狼的大狼群,先前竟毫无所觉。贺长期陡然想起在马场听说的有人可驱狼为自己所用的传闻,不由握紧长矛,死死盯着头狼。

        睡梦中惊醒的军士们迅速整装集合,纷纷拿起各自的武器列阵以待。

        贺平问他要不要出两个队把它们赶走。

        普通商旅遇到狼群确实麻烦,但对训练有素的百人军伍来说不算什么,惊大于吓。

        贺长期却伸长一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带着他们一步步往后倒退,到合适的位置才停。然后下令盾兵与枪手间列在前,□□手与炮手在后面将帐篷快速拆掉。此次出任务没有带火炮,炮手皆如□□手一般,携带□□与小苗刀,行动十分方便。

        两层疏密有致的阵型,借着山坳的夹角之势,将马群密不透风地围住。

        营地外围的几个火堆还在燃烧,火苗不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狼群没有一直待在原地,弧向地来回走动,盈着绿光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熟悉狼群习性的都知道,它们是在寻找进攻的机会。

        直到帐篷拆完收起,两边依然保持着僵持。军士们只看到有狼,但头儿不叫他们驱赶也不说什么,只是保持戒备;时间久了,离得近的就忍不住问怎么了。

        贺长期解释道:“这狼来得有些蹊跷。畜牲最识利害,这群狼若是一开始没看到我们有这么多人,想打人或者马的主意,在大家出来之后也该跑了。现在还在,总不能开春了都猎不到吃食,那就只能说明有别的原因。”

        有军士立即产生反应:“难道有敌袭?”

        又有军士说:“谁不要命了敢找我们麻烦?”

        山坳里吵闹起来,被影响到的马匹也开始不安地甩蹄。贺平吼了一声,大家很快安静。然后他同贺长期商量:“我带人去试着赶一赶?”

        后者拧着眉考量片刻,点了两队刀盾和□□手出来,嘱咐:“不要走太远。”

        月黑风高,夜里不好视物,驱狼的过程中也不好探路。

        这片草甸上又分布着潜沼,数量不多,但万一遇到了就容易要命。

        “放心,就往我们来的方向赶。”贺平率领合并的小队,没有骑马,保持着盾枪的阵型,往头狼的方向慢慢接近。

        身后那些马都是身价几百两的宝贝,万一被狼群咬上一嘴或者抓上几爪子,可没多的能补给南方军。

        贺长期叫人取来自己的弓。那是一把十二钧的硬木大角弓,配破甲用的棱锥箭头,弓与箭都超过了他一臂长。

        他快速地卸了箭头,张弓搭箭,为贺平他们压阵。哪里激烈,箭尖就对准哪里。

        贺平等人提着一百个小心,真近距离面对狼群,驱赶起来却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头狼便领着狼群逃之夭夭。

        他们追出五六十丈远,看不到那十来条狼的身影才回。

        贺长期仍是满弓待发的状态,直到他们回到他身后,才缓缓回弦。

        “可以啊,膀子不酸?”贺平反手拍了两下青年的胸膛,手背下的腱子肉十分硬挺。

        他这才恍然注意到,对方已经隐约比自己要高出半寸一寸了。看这窜个头的架势,赶上他叔叔也说不定。

        “还差得远。”贺长期说出这话,脸色却依旧不乐观,依旧紧盯着远处,面颊甚至倏地抽了抽。

        贺平忙回头,就见那个小坡上,又冒出了一排绿眼睛。

        “有点儿意思,感情是监视我们,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呢。”他给气笑了。

        “疲兵之计。果真有人盯上咱们了。”贺长期捋了把头发,拄着矛深呼吸。

        自从选择离开稷州之后,他就没怎么顺过。这让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背着亲长一意孤行到底是不是对的。

        贺平想劝两句,琢磨开口的时候,贺长期已经转身大声下令。

        他沉声说,不管敌人在哪儿,他们想疲敝咱们,那咱们就不能太过紧张。大家可以交替放松,以逸待劳,准备天亮再做行动。

        贺平听完,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便不算再开口了。

        年轻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不需太过提点。

        众军士一齐耐着性子等待,随着篝火熄灭,天边泛起鱼肚白,黑暗渐渐褪去。

        狼群依旧巡守在十丈开外,夜里看不清的草甸却变得明晰。

        然而黎明浮现之时,一同降临的还有杀机。

        起起伏伏几轮之外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冒出一段黑色的波涛。它像是忽地披着晨光出现,又像是已经在那里等待了许久,只是此时才撤去蛰伏的外衣。

        “准备战斗!”贺长期背上弓,腰侧一面挎箭囊,一面挎腰刀,握紧长矛。

        所有人都随他一道亮出武器,盾牌立阵,压枪斜刺,□□上槽,羽箭在手,眨眼便列好阵型。

        但当那道波涛涌过草甸,让他们看清之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升起绝望。

        毛色杂乱体型不一的马,穿绵穿麻新旧不同的人,手携刀锤棍棒之类乱七八糟的武器,都无不昭示着这是一群什么都要拼凑的响马。

        看起来人马都不精良,但架不住数量众多。

        贺长期粗略一扫,人,马,刀,都太多了。

        他们是重步兵,每个小队的兵种构成与武器配备都专为克制西凉骑兵而设。寻常响马当然也不再话下,哪怕两倍三倍人数,他借这个山坳的地势都有信心一战。

        但他们一没有带火器,二则面临的起码是十倍之敌!

        “敌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他喃喃念道。面对滚滚而来的响马,踏起草屑尘埃乱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是汇聚了多少支马匪。不妙,大大的不妙啊。”贺平也看懵了一会儿,而后攥紧矛杆看他:“你是头儿,你说怎么办吧?”

        所有军士都看向贺长期,一齐高声道:“请百总下令!”

        他们大都三十多四十来岁上下,在军中待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场面,不像新兵一样容易慌乱。

        这给了贺长期极大的勇气,让他能够竭力保持住镇定,举臂吼道:“两翼前张,中坚后退,列曲阵!”

        军士们立即变阵。里层的□□手把所有帐篷与器具堆到一起,堆成一条矮墙,隔绝了里面的马群。而后他们傍着地形拉开,列成一道凹如圆弧、形如口袋的曲阵。

        贺长期与贺平按着站在阵前,与曲阵两端连起来就犹如一道弓的弓弦。

        他也想过要不要上马一搏,但他们既不擅长马战,又不熟悉地形。

        他们严阵以待,响马们走到昨晚狼群所盘桓的那道山坡上,却不再往前了。

        狼群亦不再盯梢,集中向领头的一匹大马,围着马转悠。

        倚在马背的人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有两个人扛着麻袋从后面小跑出来,协力将麻袋扔向狼群。

        麻袋尚在半空中,一段带血的肉骨头就飞了出来,被头狼一跃叼住。

        这人看了几息群狼吃血食,又转眼瞅向对面全力戒备的西北军众,手一张,就揪住了旁边马背上的人的耳朵,扯向自己。

        “怪不得说是狗头军师呢,瞧瞧你这法子,有个鸟用。”他慢哒哒地说:“让老子的狼崽子们忙活了大半夜,这些狗日的官兵都还这么有精神,老子能捡你娘的漏?”

        “狗头军师”是个瘦弱的落魄中年秀才,差点被扯下马去,立即“哎哟”叫唤着讨饶道:“大王您轻点儿,轻点儿,人家毕竟是正规官军,西北军呢,哪能像其他马匪一样好打……”

        “你也是个狗日下的,不过说得还有点道理。”大王“啪”地松手,再“锵”地一声拔出大刀向前一抡。

        秀才差点被削掉半边脑壳,吓得魂不附体,抱着马脖子好半天才定神。

        大王洪亮的嗓门响起:“喂,你们这里的老大是哪个?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跟我混吧!”

        他手中的大刀在贺平与贺长期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便指着贺长期不动。

        “就是你?你也不想你这么多兄弟都死在这里对吧?”

        贺长期注视着这人。应当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得好似随时能把□□马匹压垮,形容粗犷,右眼上一道绽开的疤痕,更衬得整个人凶恶无比。

        他右手握长矛往前一送,矛尖亦直指对方,“你是何人?这么大的口气,也不怕熏死你自己。”

        后者却反手将大刀扛到肩上,一撩额发,嬉笑道:“苍州牧野镰,人送外号‘小狼王’。哎,就是我。”

        贺平哈哈大笑:“又带‘野’字又带‘小’字,能是什么英雄好汉?”

        “我这个‘小’字,是有来头的。”牧野镰没有被轻易激怒,侃侃而谈:“你们又是谁?”

        贺平看他反应,心知此次不能善了,冷笑不答。

        贺长期却抱着微渺的希望自报家门:“遥陵贺长期,与众部皆为西北军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目前正在执行任务途中,尔等意欲何为?”

        那些在来西北的路上被装进坛子里的骨灰,是他心中永远迈不过去的坎。西北军在西北就是面旗,如果用它能保住部下性命,哪怕是他在军中从不愿意主动提起的家族,此刻也毫不介意绑在一起。

        对面的秀才听了,有些惊讶地对牧野镰说:“大王,遥陵贺氏是贺大帅的本家。”

        牧野镰:“什么陵?什么本家?”

        秀才擦了下冷汗,说:“就是这个贺长期很可能是贺大帅的亲子侄。”

        “哦。”牧野镰明白了,然后反手甩了秀才一巴掌,“这么重要的消息,事先怎么不查清楚!”

        他皱起眉头,刀疤裂成两条诡异的斜杠,但很快又重合成一条直线,看着贺长期大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西北军出身,看不起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正常。”

        他催马向前半步,“你们都是好汉,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投降吧,把那些战马都交出来,我就考虑考虑给你们留个好下场。”

        果然是为那两百匹战马来的。那点微渺的希望转瞬就破灭了,贺长期怒道:“你休想!西北军没有投降的孬种!”

        牧野镰对着他端详了片刻,点头道:“也是。让你们投降做俘虏,你们心里都怕被戳脊梁骨,肯定不愿意。”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不如加入我们得了,我再派人四处散布你们已经死了的消息,这样就不用怕被军中知晓唾骂。你们能活下来,我如虎添翼,两全其美啊!”

        贺长期也止不住冷笑:“落草就是寇,我西北军人固可一死,但绝不为寇!你们想要战马,来战便是!”

        身后一众军士纷纷呼喝响应,手中武器抖动,串连出齐整又雄浑的音调。山包与草甸都随之震动。

        牧野镰也被震了震,但随即夸张地叹气:“这天下就要大乱了,还在乎什么兵啊寇的?我看你们眼界才是小了。”

        贺长期喝道:“天下大局,岂是你小小马匪可以妄议的!”

        “大局小局的,老子确实不懂。”牧野镰放下手臂,大刀垂在身侧,抬着下巴说:“但去年冬天,北域那么大的雪,人和牛羊那都是成片成片的冻死。我这些做马匪的兄弟都打劫不到粮食,只能来投奔老子,更何况那些普通人呢。”

        他本是苍州数十支马匪中较大的一支,但因为手腕狠辣,又因机缘巧合屯了不少粮食。去年冬天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便迅速壮大,将整个苍州连带菅州的马匪都收拢到麾下。

        若是平常,他想兼并其他山头,少不了一番血拼。但去年北域的雪实在太大了,与冻死鬼饿死鬼相比,做他的手下可太有福了。

        但饿痨鬼收编得太多也会拖后腿。就比如这次行动,他本想半夜偷袭,但手底下不少人有雀蒙眼,夜间就是个半瞎子,才不得不想法子拖到天明。

        若是他的部下也如眼前这些西北军一般,有勇武有智谋,还全副武装。那别说苍州菅州,拿下西北所有响马,整编成一支杂牌军,也不成问题。

        至于会不会开罪西北军,他无所谓。因为他知道西北军囤兵仙慈关,轻易不能离开,只要他别想不开凑上去找打,那西北其他地方还不是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狼饿急了可以像狗一样跪着舔剩饭,人饿急了自然也可以杀人、吃人。”

        牧野镰张开双臂示意贺长期看自己身后那么多的兄弟。秀才再次抱住马脖子躲他的大刀。

        “你看这么多人饿得要死了,只能做马匪,那是不是说明这世道不行?世道好的时候,马匪少,做马匪也没前途。但现在世道不好,那机会可不就来了?”

        他抑扬顿挫地劝说起来:“小贺将军,你看你手底下才这么点儿人,还被派来做送马这种粗活,没被重用吧?我都替你可惜啊。”

        “你这又有武力又有脑子,若是加入我麾下,我肯定让你当二把手。手下这几千弟兄,都可以听你随意调遣,不比现在的窝囊样要强出几里地来?”

        “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收拢西北响马,成立马帮,当个土皇帝也不是没可能啊。到时候何须看人脸色,就连官府放屁,也不稀得理会!”

        他豪言一番,最后盯着贺长期,激动地握拳道:“能做土皇帝还做什么小喽啰!你说是不是?”

        贺长期沉默不言。他一晚上没怎么睡,双目渐渐爬上通红的血丝。而牙关咬得太紧,以致面部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贺将军。”他身后有几名军士不约而同地出言叫他,语气隐含复杂的担忧。

        贺平也分神盯着他。

        殷侯之于西北军,已如一族之长,一家之父。人人敬仰爱戴,哪怕比他年纪还要大些的士兵,也真心地视大帅为长辈一般维护。随着漫长的年岁过去,殷侯一如既往,亲军对他的信赖与尊崇却越发稳固,发展到了连姓氏也不容被玷污的地步。

        贺长期闭了闭眼,左臂向后一张,“保持阵型!”

        随即一划长矛,张手前握一截,怒发冲冠地喝道:“我贺长期虽人微力薄,但自认行事问心无愧,可顶天立地,你羞要辱我!”

        牧野镰的眼睛却亮起来,收刀回鞘,拍掌道:“好,好,好!果真英雄!”

        他随即搓了搓手,低下声安抚一般道:“放松放松,小贺将军,你把你自己和你的手下都搞得太紧张了。”

        贺长期怒目以对,眼瞳愈发充血。

        “你们没胜算的。”牧野镰认真道,带着些轻松的笃定:“我十倍人马围住你们,你们没水没粮,还要防备我们,要不了两天,就会崩溃。虽然有些可惜那些宝贝马肯定会掉膘,但有青草啃着,死不了,养一养也就回来了。”mgonЪoΓg

        贺长期自然也十分清楚,目前形势对己方来说就是死局。只是对方目的是那两百匹战马,一交战必定殃及马群,所以才没急着围拢推进。这给了他们喘气的时间,也让他们承受着随时间加倍的煎熬。

        兵家胜例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如何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心中绝望不已,然而绝望之余,开始飞快地思考哪里才有一线生机。

        就算保不住马,能保住人也总好过什么都保不住。

        牧野镰传令手下弟兄们都放松状态,起灶做炊饭。然后再次游说:“小贺将军,我猜你肯定想脱身的办法呢。但我这个人做事就讲究一个‘周全’,你们没人能偷跑出去,也就不会有援兵。所以还是好好考虑要不要投降吧,投降越早受的罪越少。”

        此时,狼群正好分食完那一麻袋血肉。但除了头狼,其他都处在半饱的状态,又再次围上了牧野镰的马。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指着群狼对贺长期喊:“小贺将军!这样吧,我这一支狼群是腊月收的,看着也差不多养肥了,就是不知道战斗力如何。小贺将军要是能单挑打赢它们,我就放了你的下属们,如何?”

        贺长期闻言,看向狼群。

        朝阳从东方的云层里泄出丝丝缕缕霞光,群狼在霞光里露出真面目。除了四只尚未成年的小狼,其余七只狼都壮硕无比,头狼尤其巨大,直立估计比人还高。

        “那可是大狼群。”贺平对他说:“没必要送死。反正咱们早晚都是死,不如一起,黄泉路上也好搭伴儿。”

        贺长期摇头,上前两步,将长矛插在土里,沉声问:“当真?”

        “你说呢?”牧野镰放声大笑,用马鞭挥赶狼群,“去吧,崽子们,把那个男人的头颅给爷爷叼回来。”

        头狼盯着贺长期,试探着向前迈开爪子,群狼跟随首领一齐行动。

        一步,两步,按到第三步,便倏地像炮弹一般冲下山坡。

        十余丈的距离对于夜月狼的体型来说,只需要六七步便能到达,奔跑冲刺状态下几乎是瞬息而至。

        “别插手!”

        贺长期低吼着一埋头,便将大弓拿到手里,再一抬头,锥头羽箭已搭上弓弦。弓与箭尚留有残影。

        他一下将弦拉到不能再拉的幅度,臂上肌肉瞬间暴涨,两根捏箭的指腹渗出血来,临到极限,才将手指微微一张。

        ——利箭劈风斩光离弦而去。

        头狼恰好扑下来,箭矢擦过它尾巴绒毛,“嘟”地穿透了它后面一只跃到半空的狼首。

        沥着血的箭头被牧野镰一刀砍落,那只额头多了一个血洞的母狼才轰然倒地。两只小狼回头绕着它悲鸣。

        牧野镰没有看母狼,而是低头盯着断掉的箭簇,它在草丛里滚了几圈,一路都是四溅的血迹。

        贺长期那一箭从一开始就对准了他,若非母狼替他挡了,那溅的就该是他的血了。

        他被骤然惊出冷汗的身体这才回温,但他丝毫不恼,眼里光芒甚至越发炽热。

        他叫手下把那支箭头捡起来给他,他用破布垫着箭头捧在手里,看向贺长期,大叫道:“这他娘的才叫弓箭手啊!”

        贺长期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便立即扔了弓。

        因为头狼已经扑到他面前。那巨大的身躯遮挡了光线,所投下的阴影铺天盖地一般,比之在头顶扬蹄的战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寻常人,这一吓便定要骇破了胆。

        他却不避不让,双手拾握起长矛,就像面对冲锋而来的骑兵一般,用尽全力向前刺出长矛。

        步骑对抗,一拼阵型,二拼胆量,三拼力气。

        换成人与狼,想必也不过如此,且一个人还不用稳固阵型。而剩下的勇与力,他贺长期,一样不缺!

        头狼却如人精,一爪子打歪了矛棍,擦着他落到他身后。

        幸而他闪身及时,才没被抓掉皮肉。

        在后边的贺平下意识攥住自己的矛,想起他先前的话才忍着没挥矛上去。然后撤开几步,“小心!”

        其后两只公狼毫不给猎物反应时间,接着头狼的进攻节奏一齐扑上去。

        长矛因头狼那一爪尚在震颤,贺长期拼着虎口裂开,攥紧棍身,横矛一扫。矛棍打到第一只公狼身上,将其在半空中生生横移三尺,与第二只公狼叠到了一起。但到这时,矛棍便如陷泥沼,再难移动。

        贺长期不愿就此收手,步子一撤,腰身一沉,咬着牙加大力气一寸寸地推。

        堂堂贺氏子弟,西北军士,还能比不过畜牲不成!

        他咆哮一声,软木做的矛棍猛地崩裂两半,他手中那一段反弹到他身上,迫得他退后几步。那两只公狼交叠着摔到一起,他也撞到一只欲意从他背后偷袭的小狼身上。

        那小狼一口咬到他肩膀上,他一身铁甲,反教这畜牲崩了牙,嗷呜一声,就要退开。

        自从出了那座山谷,除非沐浴或者疗伤,他从不卸甲。哪怕睡觉,也宁愿枕着铁板。

        说时迟,那时快,他抓住这只小狼的尖腭,将那半截矛棍狠狠掼入其侧颈。而后将疯狂挣扎的小狼,伸臂抡向第三只扑上来的公狼。

        随即拔出腰刀,砍向左手边撺将下来的第二只母狼,一刀便砍到其头颅上。母狼吃痛扑空,落到他身后,他旋身补上一刀,砍得这畜牲的后颈皮肉翻出,只伏到地上哀叫,再战不能。

        先前那两只摔到一起的公狼爬起来后,与头狼一道从三个方向掀来。贺长期躲开头狼,提着腰刀迎向另一只公狼,一刀砍下半边狼头,再战第二只。他将刀使得如剑一般密,专往狼的脖颈腹部劈砍,双目赤红,比群狼还要疯狂。

        他很快抓住机会一刀下去,那刀却卡进狼骨头里拔不出来了。卷了刃的刀与废铁无异。他毫不犹豫地撒了手,一脚踢开那只狼。

        从长矛断到腰刀崩,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于贺长期来说,每一个呼吸都危机四伏、漫长无比;于他身后的贺平等军士来说,亦煎熬无比,只恨不能立刻出手帮他。

        但对另外那帮马匪来说,却是看个刺激,只觉时间短得很,尚不够秀才从身上找出一块干净的好的手帕。

        牧野镰亦目不转睛地盯着贺长期,看他顷刻间就宰了自己养过的五头狼,激动地为他鼓掌叫好,“小贺将军!猛士啊!还有六只,干掉它们!”

        “贼恁娘的畜牲!就该剿了!”贺平听见这话,忍不住骂道。

        贺长期没有反应。他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从胸腔震到他脑子里,几乎盖过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狼群还剩一只头狼,一只母狼,两只公狼。再族群同伴接连毙命之后,它们没有再急着进攻,而是选择将猎物围起来,小心地进行每一步动作,等待下一个机会。

        贺长期与它们周旋,一直盯着头狼转移脚步。他没了长矛和腰刀,就取了两支羽箭攥在手里做武器。

        太阳只升起了一会儿,就隐进了云层。天光彻底晦暗下来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微微一晃神。

        就在这一瞬间,群狼暴起。

        贺长期立刻回神,心跳几乎都被吓停了。

        他知道不能躲,此时越害怕死得越快。却也没有向先前那样针对头狼,而是冲向了那只最弱的母狼,迎着张到面前的血盆大口,将棱锥箭头插进了母狼同时暴露出的喉咙。

        他抓着母狼的头颅将羽箭插得更深,同时将狼身摁向地面,后背立即挨上了几爪子。哪怕有铁甲保护,力道依旧震得他胸腔发疼,向前扑倒在那只母狼身上,再滚到身侧。

        离他最近的一只公狼便咬向他脖颈,他脖子一缩,双手抓住狼嘴捏合到一起再换做单手。去捡羽箭的时候,那只小狼钻进空隙,要咬他的手,他一扭,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哪怕有护臂,那巨大的咬合力依旧令他臂膊巨痛,差点松开了手中捏着的狼嘴。

        他的同袍们吓得血色全无,纷纷向前一步:“小贺将军!”

        “别动!”贺长期大喝一声,牙关咬出血来,忍着痛绷紧手臂,扛着小狼的力量,另一只手将羽箭捅进了公狼脖子,再用力贯穿。然后才去抓住小狼的头顶。

        小畜牲感受到恐惧欲退开,已经来不及。贺长期毫不迟疑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他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大口喘气,将手脸上的涎水都蹭到母狼的皮毛上,然后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只剩一只头狼一只公狼,都缩着身躯,在比先前远一些的位置盯着他。显然它们已明白敌强己弱,心生退意。

        “怕什么!他已经要不行了,就是强撑的!”牧野镰不高兴地喊道。但畜牲再机灵也听不懂人话,那两只狼仍然在犹豫。

        他便俯身捡了块石子,掷到头狼身后,。

        头狼刨了刨脚下土地,嚎叫一声,随即前爪按地,弓起脊背。

        贺长期手伸到腰侧去摸羽箭,谁知箭囊已经空了,那剩下的几支羽箭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什么地方。

        他什么武器都没有了。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握紧双拳,举到身前,摆开架势。

        没有武器也没关系,他还有一双手,他从小练到大的一双拳头。

        “贺家拳。”贺平低声叹道。

        他也摆开架势做好准备,决定忘掉贺长期先前的吩咐,不论怎样,只要人一有危险,他就立刻冲出去救人。

        头狼迟迟未动,贺长期却先发制敌,主动扑向对方面门。

        头狼不得不也扑上来,亮出尖牙利爪,势必要与这只猎物撕咬一场。

        临到照面,贺长期却扭身一躲,和头狼错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狼尾巴,在头狼回转身体之际,使出通身之力将其掼到地上。那一下让他脱了力,之后的一切几乎都是本能。

        他骑到头狼脊背上,双腿死死夹住粗壮的脖颈,再不让它有翻身的可能。然后提起拳头,不惜力气,只顾捶打,一拳一拳下去,直到再也提不起拳头。

        最后一只公狼根本不想与他打,转身狂奔欲逃。

        “畜牲哪里走!”牧野镰怒道,拔出大刀,甩向那公狼,没入狼腹。公狼仍欲奔逃,跑了几步,腹部伤口裂开,鲜血淌了一路,然后忽地倒地,再无生息。

        “小贺将军!”贺平上前制止贺长期,“别打了,这畜牲已经死了。”

        后者慢慢回神,这才发现,头狼已经趴伏在地,眼耳鼻口都淌着血。

        血腥味飘散开,几只马儿开始咴咴地鸣叫,贺平等人没精力管它们,都紧张地盯着

        贺长期借着对方的搀扶站起来,只觉力气随着汗水一道流失。他甩了甩头颅,发觉左手尚能动,右手已经一下也动不了了。

        “我没事。”他哑着嗓子说,然后看向对面山坡上的马匪,“我赢了吧?”

        “啪!啪!啪!”牧野镰歪在马背上,毫不吝惜掌声,甚至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对,小贺将军你赢了。”

        贺长期只觉说话如上刑,但不得不扯着嗓子让声音大一些,“那你能放我这些部下离开了吧!”

        牧野镰却一脸遗憾地摇头:“不行,你们不能走。”

        “本来我是打算只要战马,然后放你们走的。但小贺将军宰了我一支狼群,还能好好地站着,实在是太强了。你这么强,该跟着兄弟我干票大的。兄弟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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