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陵月
稷州,荔园。
空气中梅香浮动,伴以隐约的古琴声。
循声而近,游廊尽头,是一处四面轩敞只垂一层轻纱的水榭。
挂了铜兽铃的檐下,琴师端坐,弹的是一曲《高山》。
再往里,一对祖孙正在对奕。
水榭四角各摆放一尊方二尺的青铜鎏金暖炉,烧着产自剑南路的竹炭。
偶有北风,滤过轻纱,再卷过暖炉热气,吹面不寒。
高山尽,流水出,白雪唱残,正值阳春。
老者凝视棋盘,额上渐有细汗。半炷香后,他放下棋子,叹道:“中局负。”
对面的少年露出笑容:“爷爷,承让了。”
老者也微笑道:“你啊,长进迅速,爷爷都快教不了你了。”
少年起身,拱手道:“爷爷永远是明悯的榜样。”
老者伸指向他点了点,转头道:“进来吧。”
水榭外等候已久的人才走进来,奉上一截黄泥封口的竹筒。老者接过,他便立即退下,来去皆如飞鸿踏雪,悄无声息。
老人取出其中的信,展开来,粗糙的黄纸上有两句狂草。
片刻后,他把黄纸递给裴涧。
后者一看,不禁凝眉:“按长安郡主的个性,怕是已经动身南下了。”
老人起身,走到栏杆前,眼望烟波浩渺的重明湖。
“她是真为母守孝也好,拖延时间也好,三年一过,都得奉旨成亲。”
裴涧也跟着起身,把黄纸送进暖炉里,看着一缕青烟升起,才说:“陛下并未指婚。”
“这就是关键之处。”老者转头看向少年。
此时他们差不多高,然而老者知道,再过两三年,少年就要比他高出一个头。
维系裴氏荣耀的责任也将落到少年的肩上。
所谓世代相承,不过如此。
他双手负于身后,道:“虽说西北穷苦,但西北军战力可不低。况且殷侯仅此一女,如珠如玉地捧着,郡主本人又历仙慈关四年,听闻就如她父亲一般颇受军中爱戴。她出嫁,整个殷侯府同西北十五万边防军都是嫁妆。”
裴涧走到他身边,说:“只是秦氏无适龄子弟,其他人想娶郡主怕是有一番麻烦。”
老者却是一笑:“秦氏子难以娶郡主,太后便想送人去和亲,但陛下不会允许。然而对那个位置有野心的不止秦氏,能娶到郡主,便是极大的助力,一点麻烦算什么?”
裴涧皱眉:“陛下子嗣艰难,外戚日渐强势,不是好兆头。一日无储君,国本便难安。然则陛下若真过继长公主之子,东宫不济,秦氏狼子野心,恐易生宫变。”
“茶。”老者道:“你有此见解,很好。”
一旁侍候烹茶的童儿立刻取了两盏晾好的庐山云雾,青瓷盖碗置于双掌大的湘妃竹盘上,奉与老者和少年。
老者饮一口茶,叹道:““秦氏已是露头的雀儿。秦毓章之后,皆是蠢材。晋阳长公主虽是太后亲女,可她毕竟姓嬴。”
“但陛下终究……”裴涧捏着茶盏,盯着湖水思量片刻:“若以重明湖代表稷州,我此时撒一枚鱼饵下去,必定群鱼相争。”
老者看着他,目光充满赞许:“你记着,裴氏以诗书传家,引领天下仕林才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不到必要时刻,不可妄动。”
“是。”裴涧放下茶盏,挥袖叠掌躬身:“孙儿谨记。”
“你向来识大体知分寸,我很放心。”老者笑道,再饮一口茶,说:“梅间雪难得,今晨一场细雪,只采了半瓮,不可浪费。”
裴涧含笑,复又举盏颔首,才轻抿了一口。
老者摇摇头:“何须如此多累赘礼仪,你爹古板,把你也教迂了。”
他只道:“阿爹很好。”
那厢,被比做鱼饵的贺灵朝在太平口下了渡船,打马沿黍水南下。
同路的除了自西北跟他回来的十名殷侯亲卫,还多了二十名御前禁卫。
皇帝特命这二十禁卫随行保护郡主,不得擅离。
黍水自太平口分流向南,穿越春风岭,淌进辽阔的河湖冲积平原,然后经人工渠绕稷州城一周。
稷州是汉中路数一数二的大城。地处江水中游,濒临重明湖,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又有永明渠与大运河相连,水系通畅,漕运发达。自古便为繁华昌盛之地。
路过稷州,贺灵朝并不进城。
再行百余里,黍水将一座小镇从正中分做两半。
镇名遥陵,西岸数百户人家皆是同族,共为一姓——乃是四姓八望中的遥陵贺。
马队直接踏过石桥,奔向西岸,穿街过巷,在贺氏嫡支祖宅大门前停下。
马蹄齐刷刷落地,声如震雷。
街角巷口围满了看热闹的族人。
贺灵朝并不下马,手中马鞭遥遥一指。
看门的两个小厮便一齐连滚带爬地进门往正厅去了。
他打量这高门飞宇片刻,便阖上眼,在马背上略作休憩。
不多时,大宅里便乌泱泱地出来一群人,两个穿绸衫坠玉佩的中年男人被簇拥着走在最前头,将要下台阶时才站定。
其中一个戴纱帽拿长棍的开口:“你谁?知道这哪儿么?”
他旁边的男人拱手道:“听闻长安郡主归乡守孝,没曾想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贺二老爷不必客气。”贺灵朝语气平淡:“灵朝为事来,办完即走。”
贺薪凛声:“敢问郡主所为何事?”
贺灵朝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举起向众人示意:“我娘生前为我置办的嫁妆,单子在此,一直寄存于贺府,我将要议亲,故特来取回。”
“放他娘的屁!”贺三老爷贺驹大骂道:“我当是谁,你爹卷走了多少东西,现今你还好意思前来讨要别的。”
“我娘给我的,自然就是我的。”贺灵朝带着笑意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殷侯是殷侯,长安是长安,三老爷,你可分明白了。”
“还是说,三伯想黑我一个弱女子的嫁妆?侄女自是不敢忤逆叔伯长辈,只能上书请陛下评评理了。”
他说得轻快,贺驹却是脸一黑,当街啐了一口:“我呸!跟你爹一样不要脸的泼皮!”
贺灵朝笑容不变:“我只要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抬出来了,我立马就走了。”
“想都别想!”贺驹手中长棍往前一指:“不走就别怪我打、别怪我不客气。”
“二伯怎么说?”贺灵朝不再理会他,只看着贺薪。
后者也沉着脸,盯着他和他身后的三十卫士。半晌,终究低头道:“郡主怕要等上几个时辰。”
“大哥!”贺驹伸手拉他,被他一把按住。
贺灵朝收了笑:“那就动手吧。我不急,但你们最好快点。”
贺薪甩袖回府,留贺驹在外看顾。
箱笼屉奁如流水般自贺氏宅门抬出,皆是上好的木料,按用途雕绘有各色花纹。宅门前放不下,便一路往长街两边铺展,直到铺满整条街,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都挤到了隔街小巷。
群众亦是称奇亦是羡慕,皆道去年贺三小姐出嫁时都没这么大排场。
日渐西斜。
他牵马调头,从腿侧的牛皮袋里摸出一把匕首,天光下刃薄而泛寒芒。
“把东西抬到对岸晓月轩,贺氏赏十文,多趟多得。敢昧下丝毫,或是故意损坏的。”
匕首甩出,正正钉入街尾一人刚贴上妆奁的手指缝间。
“我亲自剁了你的手。”
身后三十卫士们亦应喏道:“杀!”
示威声肃穆,围观群众静默片刻,随即沸腾,争相抢送。
贺灵朝控马随人流慢行,路过被他吓得跌倒在地连连告饶的闲汉,并不理会,只俯身拔出插在妆奁上的匕首。
反应过来要当冤大头的贺驹追着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娘皮!贺家凭什么替你掏赏,都别搬了!搬了也没有赏!”
卫士们调转队列随他离去,把贺三老爷挡在了原地。
出了街,马队避开人流,捡人少的地方走。
行过烟柳斜桥,两旁秦楼楚馆林立,恰到开门迎客的时辰。
贺灵朝打马向前,忽地空中一小事物袭来,他抬手抓住,却是一方染了桃花香的锦帕。
偏头望去,章台之上,绿绮窗前,有云鬓花颜的美人向她招手,俏声喊道:“小公子,把面具摘了呀!”
他露出笑容,轻轻摇头。
美人不由得可惜,痴痴望着人影渐行渐远。
“浣声姑娘叫谁摘面具呢?”身后有慵懒的声音叫她。
她回身,蹙着眉道:“有一骑着枣红马的公子,侧颜极其俊俏,只可惜戴着面具遮了半边脸,看不得全貌。”
另一道声音响起:“半边面具?”
原本热闹的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浣声不解,正欲走向桌边饮酒的少年,就见他猛地站起,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去。
“贺公子他……”
见美人欲泣,先前问她的少年倚在美人榻上,招她近前来:“不关你的事,他尿急。”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玩六博棋的少年们皆毫不客气地笑了。
一个说:“双楼这话说得妙,把长期与贺灵朝都给损了。”
另一个道:“总归都是他贺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来。”
“谁说的?贺大帅早分家自立,与主家不和已久。我看啊,长期多半是因为下午贺家的事儿去找贺灵朝算账了。”
“我只听闻贺大帅近十年不曾回遥陵,具体却不甚清楚。”
“你竟不知……”
陆重听着他们说话,让浣声给自己捏肩,阖上眼打了个哈欠。
贺眠是否去找贺灵朝他不清楚,贺大帅与家族决裂之事当年却是闹得沸沸扬扬,宣京士族无人不晓。
人皆道贺易津无情无义,数典忘祖,却鲜有人知其中隐情。
话本里皆是高官将领勾结,吃空饷,喝兵血。西北军倒好,朝廷明摆着打压,主帅赔了裤子也要给兵倒贴。
他蓦地想起五六年前宫宴上的小郡主,睁开眼,捏住眼前花魁的下巴,仔细打量。
“你觉得她好看?”
花魁不明就里,但明白说的是谁,艰难地点点头。
陆重勾起嘴角:“那你觉得你和她,谁更好看?”
浣声微微睁大了眼。
时下有不少人好南风,莫非……
“哈哈哈哈哈。”他笑出了一滴眼泪:“逗你玩儿呢,她是女的。”
再说那头,贺灵朝径自出了镇,直奔镇外十里的山谷。
夜色沉坠,月华如水。
他已五年不曾来此,路线却仍熟稔于胸,马蹄踏着一路清光,停在谷中一座坟茔前。
坟墓修砌得朴素,只有野花野草为伴。碑上刻着:爱妻谢如星之墓。
他翻身下马,于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娘,灵朝来得急,未带你喜欢的花与酒,下次再给您补上。”
“爹和我都好,您不必担心。”
长天旷谷里,回应他的只有风与虫鸣。
他不能久留,说罢便起身,再度疾驰回遥陵东岸。
晓月轩里灯火通明。
整个底层都堆叠满了箱笼屉奁,数十名身着统一褐色短打的伙计正在分类清点。
贺灵朝让卫士们下去歇息,禁卫头领犹豫片刻,被两个亲卫揽着肩膀拖去了对面的客栈。
他一人上了二楼。
二楼宽阔,用屏风与绿植隔出了十来雅间,却只有一间下了帘子。
有着白衣的青年男子等在外面,替她撩起珠帘。
雅间里只有一个人,倚着窗背对她,一头黑发如瀑流泻。
“柳大小姐。”他向着背影抱拳道。
那人回身,一袭织烟锦的轻薄大袖衫,胸前雪肤半露。手里擎着一杆赤金雕花的烟杆,红唇微张缓缓呼出烟雾,模糊了面容。
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停业一天,我可损失了不少银子。”
“多谢大小姐愿意帮忙。”贺灵朝囊中空空,只得厚着脸皮道谢。
柳逾言再吸一口烟,一面向他走来,一面偏头吐雾,散着发,裙摆铺地,身姿摇曳婀娜。
端得是风情万种。
许是熏着过多的银丝碳,哪怕窗扇大开,自黍水上涌来的冷风也吹不散一室灯火旖旎。
贺灵朝只觉先前惊鸿一面的青楼红姐儿,也不及这位大小姐半分。
“我不需要你道谢。”柳逾言走到他面前,旱烟杆子点上他的胸口:“只要秦甘路今年也能容柳氏商队经行就好。”
他后退半步:“那是自然。”
柳逾言回身,在第一把交椅上坐下。双腿交叠,靠着椅背,渐渐被云雾笼罩。
清点需要时间,贺灵朝便在她下首端正坐下,静静等待。
柳大小姐一锅烟吸尽,随手搁了烟杆,才仿佛刚想起似的,突然出声问:“你爹可还好?”
后者一惊,顿了顿,才答道:“很好,身体精神都好。”
对方闭着目,不再说话了。
一个多时辰后,白衣男子进来给柳逾言递上一叠册子,然后站到她边上。
“滚。”柳逾言淡淡道,直接翻到册子最后扫了一眼,然后把册子递给贺灵朝,“十九万三千八百一十四两,我给你凑个整,合二十万。”
贺灵朝接过,也略略一翻,便放于几上,起身抱拳:“该说的还是要说。灵朝代我和父亲,多谢大小姐。”
“嗯,下个月送到。”柳逾言撑着额头,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出门见刚刚被呵斥的青年男子仍然守在外面,不由多看了一眼。
男子极其敏锐,向她行了一礼,温言道:“郡主慢走。”
贺灵朝回到客栈,在灯下写了一封信。
二更已过,万籁俱寂。他取下面具,推开窗,跃了出去。
第三日清晨。
压抑许久的贺氏祖宅前,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锲而不舍地扣响大门。
门房不耐烦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他双手攥着行囊的背带,睫毛扑着晨光,似有些羞涩,轻声说:“我娘让我来这里找我爹,他叫贺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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