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接下来的几天,赵煦在宫中,有条不紊的按照着都堂方面安排的节奏,接见着不同级别的文武官员。
先是于乙卯(初三),接见来朝高丽僧统官义天。
但也只是接见而已,并没有和义天过多交流。
这就是摆明了熬鹰。
让高丽人再急一急。
高丽人不急,大宋的谈判条件就不会好。
然后就是同日,于紫宸殿上,接受了由通见司、军头引见司分别引见的元祐二年许改京朝官或大使臣的文武官员。
这也是很程序化的流程。
就是坐在坐褥上,接受被带到他面前的文武臣子拜谒。
然后说几句场面话,鼓励鼓励就完事了。
每年被带到宫中拜谒的臣子里,一百个里能有一个让赵煦留意的,就已经不错。
今年被带到赵煦面前的这些新改文武大臣,就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让赵煦留心了一下。
秦观秦少游!
这是未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
而秦观这次改官,也是苏轼出了力的。
赵煦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接见完诸新改文武大臣后,就写了个条子送去了吏部。
于是,刚刚改了京官的秦观,立刻就有了差遣。
权知牟平县!
牟平,登州下辖四县之一,有三乡两寨,现代威海市就在牟平县与隔壁的文登县辖区内。
不过,此时的威海,还只是一个简单的港口,主要的人口据点,也只有一个半军事化的乳山寨。
此寨就属于牟平所辖的三乡两寨之一。
做完此事后,又过了三天,赵煦又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元祐二年有司所举,参与本年馆阁试的州郡大臣。
因为去年的馆阁试,闹出了太多幺蛾子。
故而今年的馆阁试,都堂和吏部都加强了监管和复核。
以此尽量避免再闹出弊案——要是连续两年的馆阁试,都出现弊案。
那就真的是斯文扫地,都堂上的宰执们,恐怕也没脸再呆在都堂了。
故而,今年地方上推荐参与馆阁试的人,成色都还不错。
既有新党里面的未来之星。
比如说,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司推荐上来的亳州判官何执中。
这一位是熙宁六年的进士,未来与蔡京同朝为相的人物。
也有来自旧党的青壮派。
譬如说,登州的苏大胡子,不顾他人阻拦,冒险推荐的权蓬莱知县李恪非。
只能说大胡子真的是胆子大!
李恪非可不仅仅是王珪的女婿,还在王珪死后,亲自出现在其丧仪上。
而王珪,谁不知道,宫中的太皇太后‘深恨之’、‘尝欲剥麻’。
还有就是……杭州的韩缜推举的杭州从事米芾!
这位可是大书法家!
其真迹在现代拍卖会上,随随便便都是过千万!
当然,如今的这位大书法家的书法虽然已经很有名了,但还未真正的将书法技艺,锤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说起来,米芾和赵煦还是亲戚呢!
米芾的先祖是大宋开国的大将米信。
其父米佐,曾在英庙时代,宿卫大内,乃御龙诸直的一员。
而米佐能捞到这个肥差,靠的并非祖上的恩荫。
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大哥——时任内殿崇班高士林。
这位,当朝太皇太后的亲弟弟!
高公绘、高公纪兄弟的生父!
因为和高士林的关系非常铁,当赵煦的父皇出生后,刚刚生下米芾的阎氏,就被高士林推荐成为了赵煦父皇的乳母之一。
换而言之,米芾和赵煦的父皇是吃同一位母亲的奶长大的。
正是这个原因,所以熙宁初年,赵煦的父皇才特意推恩米芾,将其提拔为秘书省校书郎。
这也是米芾可以到处浪,而不需要有任何压力的背景。
见完参与今年馆阁试的大臣,隔日,三月乙未(初七)。
赵煦又在紫宸殿后殿,接受了今年参与閤门试的武臣、勋贵、外戚子弟。
所谓閤门试,顾名思义,就是选拔閤门通事舍人的考试。
只要通过了这个考试,就可以在閤门司内任职。
运气好,甚至可以担任閤门通事舍人,甚至是知閤门、知通见司等皇帝左右近臣。
所以,閤门试也被认为是武臣的馆阁试。
只要通过了,从此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自然,主持閤门试和馆阁试一样,都是皇帝的权柄。
外人是不能沾染的。
也就是过去两年,情况特殊,由两宫‘权同’摄之。
但从今年开始,无论是馆阁试,还是閤门试,赵煦都得参与进来了。
作为新君第一次直接参与的閤门试,枢密院方面,还是很用心的。
放了不少边臣子弟进来。
比如说,河东的折家、熙河的姚家、王家,甚至是包家,都有人被选中来到京城参与閤门试。
当然了,閤门试的主力,从来都是诸在京外戚、勋臣弟子。
今年也不例外,参与閤门试的三十多人里,有超过二十人是在京外戚、勋臣的弟子。
这很正常!
因为閤门试的规则,就是选年轻、有为之武臣,以充国家武臣后备。
而年轻、有为的标准怎么评?
自然是一看年龄,二看资序了。
这谁能比得过,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衙内?
人家还在襁褓里,就已经有官身了!
许多人起点就是其他人的终点!
等到考核结束,今年中选閤门试的名单也出炉了。
三十余人参选,最终十人获选。
而在这十个人里有八个是衙内!
且这些人,一天兵都没有带过!一次战场也没有上过!
赵煦看到名单时,整个人都沉默了。
他全程观摩了閤门试的过程,自然知道,这个结果是绝对公平公正的。
但,规则就是如此。
大宋閤门试,并不比什么兵法、韬略,也不拼什么战法、战术、带兵。
比的,是最简单的,也最基础的东西——射箭和武艺。
其中射术占的比例很大!
在宫里面打固定靶……这不就是贵族运动吗?
这样一来,苦哈哈出身的边塞小武臣,如何是在汴京城里养尊处优,日夜操练自己的射术的勋贵外戚们的对手?
这就叫在规则内的公平!
是不是很眼熟?
眼熟就对了!
就是,通过这种办法选拔出来的閤门武臣,基本上都上不得战场。
赵煦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只能是先适应着,等将来改。
当然,在改的过程中,他也可以利用皇帝的特权,绕过閤门试的程序,直接塞人进来。
閤门试的第二天,三月庚申(初八)。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于崇政殿上,接见了今年新除的中枢官员。
在这些人里,有三个人是比较惹人眼的。
新除中书舍人刘攽、新除左谏议大夫梁焘、还有就是新除工部郎中、权管勾元祐浑运局公事韩公廉。
刘攽,当年资治通鉴书局中,负责汉史部分的史学家。
同时,也是大宋有名的笑话大王、谐音梗狂魔。
被他开过玩笑的人,包括但不限于王安石、章惇、沈括、孙觉、蔡确、李常等等……
其中不少人曾被他的玩笑搞破防。
此人性格,颇与苏轼相似。
都是大嘴巴,都是不在乎得罪人,只管自己念头通达的主。
至于梁焘?
这是旧党的激进派,如同刘挚一般的人物。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车盖亭诗案之所以闹到那般田地,多亏了此人在朝中上跳下蹿,煽风点火。
所以,他最后的下场也是很惨的——被贬死于岭南。
赵煦本来想阻拦他的任命,但后来想想放弃了。
因为有些事情啊,还真的只能指望这些激进派去做。
……
赵煦在忙着接见大臣的时候。
数千里外的狄道上,出现了一支简单的队伍。
王大斧老远就注意到了这支队伍。
因为他发现,这支外地来的队伍,似乎对狄道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总是这里看看,哪里瞧瞧,根本不像一般的行商、旅人。
反倒是像探子、细作。
可问题是……
有这么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探子、细作吗?
王大斧挠了挠头。
“郭贵!”他扭头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郭贵吩咐:“且去问问,看看那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为何在我狄道上四处张望,到处打探!”
“诺!”郭贵领命一声,旋即拍马上前。
……
包绶牵着马,走在这条古老的狄道上。
如今是早春时间,狄道两侧的土地,已栽满了作物,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
渭河的潺潺流水,在耳畔响动。
河畔上,高大的水车,缓缓转动着,将水从渭河中汲取上来,灌入那一条条沟渠。
数不清的农夫,在广袤的原野上劳作着。
远方还能看到炊烟袅袅,从那田间地头的屋舍中升起。
这熙州,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这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地广人稀的特点。
相反,人口颇为稠密,甚至已不输永兴军、秦凤路。
在基础水利设施,特别是水车、沟渠、灌溉系统上,甚至已经不输河南了。
尤其是水车密度,甚至超过了他的家乡庐州!
几乎是每隔一两里就能看到一架大型水车。
有些地方,甚至一里内就有两三架水车,正在汩汩的汲着水。
同时,他还看到了,渭河的河堤两岸,那成排成排被栽种的树木。
这些树木看上去,都是这一两年才栽下的。
很多都只是树苗!
这就真的是出乎包绶的想象了。
“熙河,可谓大治矣!”包绶感慨着。
唯一让他不大适应的,是这熙河的农夫们,似乎都不愿意与他交谈。
而且,从这些农夫的发髻、服饰上看,似乎都不是汉人。
正感叹着,远方的官道上,一骑疾来。
“兀那汉子,汝是何人?为何在我狄道上张望?窥探?”骑在马上的男子,穿着皂衣,看上去是本地官府的保甲户或者巡检兵。
他来到包绶面前,高声责问着。
包绶能看到,在远方的路口,有着十几个骑在马上,背弓挟箭的官兵身影。
包绶顿时笑了起来,他轻轻解开自己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绿袍公服,然后将腰间的官告袋一提。
“本官,乃是新除熙州通判包绶!”
“叫汝家的巡检使来见本官!”
“吾有话要问!”
那马上的官兵,听到包绶的自我介绍,身体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您就是新来的那位包通判?”
“嗯!”包绶颔首。
“包孝肃公之子?”那人颤抖着声带。
包绶楞了一下,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父亲的大名,竟连熙州的官兵也有听说?
然后,包绶就看到那人翻身下马,对着他扑通一声就叩拜起来:“汴京郭通之子郭贵,见过恩公!”
包绶连忙上前,将之扶起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逼。
虽然,在汴京城,他是经常遇到那些曾受过他父亲恩惠的百姓或者后人。
这些人常常一见面,就是给他行礼顿首感激。
但他没想到,在这熙州,也能遇到当年先父曾帮助过的人的后代!
郭贵却是无比激动的。
他的父祖,就是当年被汴河发大水冲毁了屋舍的灾民。
全赖当时担任权知开封府的包孝肃公爱民如子,及时的带着开封府的铺兵和都水监的官兵救灾,才让他家老小捡回了一条命。
可以这么说,若无包孝肃公,他可能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郭贵行了礼,立刻回去通禀王大斧。
王大斧听说,竟是新上任的包通判到了,也非常激动,立刻麻溜带着手下,赶上前来拜见。
无他。
王大斧从小就是听着包孝肃公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竟有机会,拜见包孝肃公之子。
自是不能错过!
同时,他也赶紧派人去通知熙州上下——朝廷新委任的包通判到了!
然后,整个熙州都轰动了。
数以千计的包家人,在听说了,自家的亲戚,包孝肃公之子已经亲临熙州后,纷纷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涌来。
等到包绶到了熙州城下的时候,熙州城外,已经汇聚了上万的包家族人。
都是天子认证、朝廷认可,同时还得到了包绶自己承认的庐州包氏熙州支脉的亲戚。
而且,大部分都是他的晚辈。
好多人见了他,纳头就拜,口呼叔父大人在上/叔祖大人在上。
包家的族长包顺,更是亲自出迎,见了包绶,就泪流满面的大呼:“贤弟啊贤弟!”
“为兄总算是等到你了!”
……
游师雄,站在熙州城头,看着城头下的盛景,以及那漫山遍野的‘叔父大人’、‘叔祖大人’之声,他轻声感慨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太史公诚不欺我!”
在他身后,两位受邀前来熙河讲学的横渠同门,则看着他们眼前的景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之中。
一个大宋大臣,从未来过熙河,也从未和包顺一族的人见过面,更不要说对他们有过什么恩惠了。
然而……
这些数千里外的羌人,却依然仰慕并崇拜着那个已经去世二三十年的大宋名臣。
为此他们上书朝廷,请求赐朝廷赐他们为包姓。
如今更是拖家带口的,蜂拥着来欢迎一个他们从未见过,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宋官员。
仅仅是因为,此人是他们崇拜的包孝肃之子!
这种从道德上迸发出来的力量,是所有儒生都无法抵抗的。
是书中的理论,映照到了现实。
这怎能不让他们激动?亢奋?并发誓为之奋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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