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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此无瑕


  视线交汇那一瞬,天地也为之侧目。

  天窗透来的阳光,刹那间明艳夺目,光华万丈,却又柔和无比,毫不刺眼。

  此时此刻,世间仅有越青君一人知道这一眼的意义,常人只道一眼万年,他们之间,何止万年。

  那是跨越时空的奇迹,是命运交汇的幸运。

  心中如何沸腾翻涌自是不必说,却有一抹遗憾浮上心头。

  只有他一人知道,终究还是太寂寞了。

  内心的贪婪在疯狂叫嚣,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无数念头自心中闪现,实际却只过了几息时间。

  几息过后,无论越青君心中如何恋恋不舍,仍是要抬步离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宁悬明目送他离开,直至再见不到对方身影,方才收回视线。

  低头反复握紧手中暖阳。

  分明未有接触,分明不曾相识,怎得与方才那人对视时,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仿佛镜花水月成了真,海市蜃楼凝成实。

  伸手捕捉阳光,下一刻却真的抓住了的绮丽梦幻。

  怪哉。

  *

  进入内室,灯火通明。

  只见屋中早已布置好了桌椅茶点,甚至还有两名样貌清秀的丫鬟在旁伺候,若非越青君方才一路走来,丝毫想不到这是在狱中。

  “下官见过殿下。”一名身材健硕,气质刚正的中年人拱手行礼。

  “荀尚书不必多礼,今日我不过是奉父皇之命,在此旁观,审讯查案一事,还是有劳你们费心了。”越青君态度十分谦和,让在场众人也放下心来。

  “不敢言功劳,不过是分内之事。”荀尚书语气是不同于外表的温和,伸手示意越青君坐下,“殿下请。”

  审问进行得并不顺利,说到底,此事最开始就是唐尚书先下手为强,其中有多少猫腻谁也不知道,但许子穆究竟有没有他所说的那样无辜,呵,问问从他家抄来的价值十几万两的家产就知道了。

  朝堂上下,包括天子心里未必不清楚,但事已至此,总要有个人背负所有结果。

  听着这些人有意无意将所有嫌疑和罪责都往所谓的“罪魁祸首”宁悬明身上推,越青君半点也不意外。

  是他第一个揭开账册问题,是他无权无势,毫无背景,也是他官小职低,死不足惜。

  对章和帝来说,许子穆是甘愿自尽血书为他示警的忠臣,当然要好点的身后名才好听,故事也更动人。

  唐尚书不仅是自小长大情同兄弟的伴读,还是为他捞钱多年的左右手,用习惯了,没他不行,当然也不好沾染污名。

  对唐尚书来说,自己落入陷阱虽然很想报复,但更重要的还是尽快摆脱危机。

  对刑部的人来说,许子穆一事已经让他们丢尽颜面,当然想要尽快找出罪魁祸首尽早结案。

  至于户部,笑话,户部的账也是能查的吗?

  真查完,只怕朝堂上的人十不存一。

  在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要息事宁人的情况下,最终导向的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越青君端起茶杯,掩住唇边一抹笑意。

  所有人都在迫你害你,冤你杀你,唯有我自局外窥你清白,心甘情愿入局,还你公正,予你光明。

  如此无瑕,可会喜欢?

  清茶温热,不及此刻心情。

  宁悬明被带来时,其他人已经问完一遍。

  踏入室内,尽管点满了灯烛,仍散不去室内昏黄,而这昏黄之中,唯有那人一身雪白,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身上,仿佛他身上泛着金光,萦绕仙气。

  “宁悬明,不要浪费时间,将你如何伪造账册,构陷忠良的经过一一说来,否则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律法言明不轻易给官员上刑,但凡事皆有例外,若是宁悬明负隅顽抗,不愿认罪,他们也只好用些特殊的办法了。

  无人察觉,在那人说出宁悬明此名时,越青君抬眼看向堂下之人,眼中神色翻涌,复杂难明。

  然等宁悬明转眸望去,却又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眉眼。

  回想那些个在他之前先被带走审问的同僚们,宁悬明心下失笑:“几位大人联合审讯这么久,只审问出这些吗?”

  分明跪在堂下,却自有一番不可摧折的气度,让心中不净者下意识避开。

  顾从微低下头,不忍再看,只觉得今晚的红烧鱼要不香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众人既想将责任推到宁悬明身上,自然也是做了工作,有证据或疑点在手。

  “户部众人说,你上值期间,多次借阅查看过往账目,若非别有用心,又怎会关心那些被封存的账目!”

  此言一出,宁悬明陷入沉默。

  见状,众人只觉得这下他无从抵赖,当下心头一松,只觉得此事应当很快就能了结。

  连唐尚书都不由喝杯茶润了润嗓子。

  然而这杯茶还没喝完,宁悬明的刀刃已经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凝视唐尚书,“大人也觉得,下官无理由查阅过往账目?”

  唐尚书轻咳几声,“你入户部不足两月,手中也不过有些丈量田地,清查户籍,造访乡里等外勤公务,其余事务,并不由你接手。”

  这很正常,刚进部门,且位居底层,上手的多是一些劳累繁琐的打杂工作,也是因为宁悬明在算账上当真有些本事,否则像这些虽然累,但也有油水捞的活是轮不到他的。

  按照惯例,等捞够了,用金银为自己运作一番,凭着政绩便能往上升,这便是最寻常最简单的上升之道了。

  宁悬明垂眸敛目,默然半晌后,在众人耐心逐渐告罄,即将进行下一步的时候,方才重新抬头,俯身一拜后道:“下官确是无故查阅过往账目,但……”

  “去年年初开始,修京畿永济渠,为何至今未结束,河北道为何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却与人口减少不符,魏国公三公子在平康坊一掷千金,声名远扬,为何国公府还欠着国库十几万两……桩桩件件,若是当真探究下去,又有哪件不需要清查,如此,尚书大人仍要说下官无故吗?”

  唐尚书固然只想做个纯臣,但朝廷并非他的一言堂,户部关系到整个朝堂,其中多方势力牵扯,再有姻亲裙带,连民间也参与其中,便是他自己,也难免要为下属行方便,否则当真以为老作精是什么好皇帝,人人愿意为其效忠吗?

  可有些事私下默认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

  唐尚书唯一想不通的,即便是户部那么多精于数术的人才,所做账目怎会轻易被一个刚入户部不满两月的人看出端倪?

  此人在他眼中的定位瞬间从一名卑微小官变成了宁悬明,这个名字深深烙在他脑子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恼怒和畏惧。

  唐尚书手中茶杯差点没拿稳,脸色青白交加,面无人色,他下意识看向越青君身后那人——

  越青君担心自己记忆不清特地请来将审讯过程详细记录的人。

  “刚刚的话,不许记在纸上。”

  当即有人要上前制止对方的奋笔疾书,却在即将到那人面前时被人拦住。

  吕言制止那名小吏的靠近,距离他一米外,越青君从容放下茶盏,将交叠的双腿换了换,抖了抖衣摆上的灰尘,方才瞥了唐尚书一眼,施施然道:“唐尚书,这是要妨碍办案?”

  唐尚书:“当然不是!”

  越青君点点头:“那就是要欺君罔上。”

  唐尚书一噎,一口血堵在喉咙,怎么也喷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六殿下,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将其呈给陛下,后果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我今日来此,便是奉命做父皇的耳目,看他想看,听他想听,其余皆与我无关。”

  他抬头看了眼荀尚书,“继续。”

  唐尚书目眦欲裂,却毫无办法,然而哪怕他是朝廷重臣,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名皇子如何,哪怕六皇子再不受重视,那也是天家血脉。

  之前越青君淡定从容,温和好说话的形象,顷刻之间变成了心机深沉,他甚至想对方昨天为他求情是不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今日参与其中。

  连唐尚书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窥见了真相。

  荀尚书哪怕为官多年,也难得遭遇此时的僵持场面,前有实权尚书,后有当朝皇子,他作为本案主审官,反而被衬托得像是个工具。

  但不审下去是不行的。

  只是今日之事大约不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发展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场面都十分僵硬,唐尚书已经失去对情势的把控,荀尚书也终于能发挥刑狱人员的本事,真正审理这件案子。

  一切进入正轨,却不是唐尚书要的正轨。

  当然,荀尚书也没深入询问宁悬明方才说的那一大堆足以让人掉脑袋的东西,既是审理许子穆的案子,他就只问这些。

  宁悬明将从前发现的账目疑点重新说了一遍,这回再也无人能恍若未闻。

  只是越听越觉得棘手,并非是真相难查,反而是真相太简单浅显,便是还未审理,众人也能猜到一二。

  可真相与天子想要的结果截然不同,那这样的真相,还要成为“真相”吗?

  唐尚书心中百般思量,衡量双方如何取舍。

  如今,比起一个许子穆,他更担心眼前这个宁悬明,如果这次放过,就是给自己留下祸患。

  “荀尚书,今日已经审问过一轮,大家也累了,六殿下也要歇息。”

  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在牢里,并不难。

  斜斜倚靠在椅子上的越青君懒懒坐直腰,“我今日不过是旁观,审问之事一应安排皆由荀尚书定夺。”

  说罢,他又略感疑惑看向唐尚书道:“唐尚书之前不还想早日结案?怎么今日还未过半,就觉得精力不济?”

  唐尚书嘴角抽抽,“臣是忧心殿下身体。”

  越青君握着手中的白玉念珠,一颗一颗,缓缓转动,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平静,只是落在唐尚书耳中,却令人咬牙切齿,“我的身体并无大碍,还是父皇交代的任务更重要,诸位,请继续吧。”

  既然有了诸多疑点,那么下一步便是继续查证,只是户部乃朝廷重地,自然不能随意让人进出,接下来全程,仍是要唐尚书带路。

  唐尚书脑中思绪翻来覆去,眼下情形显然是许子穆有罪板上钉钉,保是保不住了,若要将损失控制在最小,就要深挖,将许子穆钉死在“畏罪自杀还企图摆脱罪责保住身后名与妻儿族人”的结果上。

  不是天子轻信,也非臣子无能,而是许子穆胆大包天,诡计多端,如此,天子纵有再多怒火与不满,也大多会朝着许子穆去。

  许子穆死了,可他的妻儿族人还在。

  思及此,饶是唐尚书手上并不干净,也难免感到胆寒。

  越青君从未指挥众人应该干什么,却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对方给出的唯一一条出路前行。

  起身欲走时,越青君又顿住脚步,垂眸漫不经心看了宁悬明一眼,“既是户部的账,还是要户部的人自查才更方便,让所有被牵扯到人员都参与其中,既有人手也更方便佐证,荀尚书,你说呢?”

  荀尚书拱手,“殿下说的有理。”

  越青君让了身位,示意主审官走在前面,后者也不好和他彼此谦让,越青君虽然看上去谦逊有礼,温和有度,但实际上有种坚定的,让人难以违逆的气度,身位刑狱人员,荀尚书更为敏感些。

  顾从微落在后面,在宁悬明起身时伸手扶了一把。

  宁悬明:“多谢。”

  顾从微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他可看清楚了,方才就连两位尚书都拿此人无可奈何,若是能度过此劫,此人将来只怕大有可为。

  这样厉害的人物,自己扶上一把,是不是也能沾上些运气?

  不过片刻之间,顾从微就愉快地决定,今天不洗左手了。

  虽是配合调查,但荀尚书已然明白宁悬明不会成为被牺牲的弃子,不仅如此,待此事结束后,对方也算检举有功,明面上的赏赐不会太差。

  既如此,就不便再将对方当成犯人看管了。

  宁悬明跟在一行人身后一起出了地牢,走出牢房,头顶灼热的阳光稍有刺眼。

  他刚用手稍稍遮挡,头顶忽然撒下一片阴翳。

  宁悬明抬头看去,却见是那位六皇子身边跟着的内官,正撑着一把伞遮在他头顶。

  “宁主事,这是殿下送您的。”

  吕言将手中的伞和一根发带递给他。

  自听见宁悬明的名字后,他已经想起对方是谁了,自然不会对越青君的反应有所惊讶。

  宁悬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越青君,心中不知想过什么,伸手坦然接过两样东西。

  简单将头发束在身后,他举着伞走向越青君,最后在三尺外停下。

  “多谢殿下今日相赠。”他弯了弯唇,瞧着便是脾气极好的性子,丝毫看不出方才还敢面不改色威胁朝廷大员。

  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与越青君的仙不同的风雅气度。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逐渐走近。

  短短几丈距离,却似走了千里,不过片刻时间,却像过了万年。

  一步一步,最终停在自己面前。

  见他目不转睛,宁悬明出声询问:“敢问殿下,从前可是见过下官?”

  越青君眸光微动,“并未,今日乃初次见面。”

  那你为何一副与我很有故事的感觉?

  不等宁悬明再问,越青君就提起了一个莫名的话题,“你叫宁悬明?”

  “临危之悬,日月为明?”

  宁悬明心中微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解读他的名字。

  无需回答,越青君便浅浅一笑,“很好的名字。”

  他眼中没有恶意,反而带着隐隐的欢喜,和毫不掩饰的善意,宁悬明却不知,这已经是越青君压制后的结果。

  温柔的声音好似一缕风,和善又动听,像诱人的陷阱,“它很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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