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愚人一无所有(五)
徐久心满意足,仿佛解决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懒洋洋地向椅子上倒去。
可惜得意忘形,倒到一半,又不小心撞到手腕,疼得他脸蛋扭曲,差点大喊大叫起来。
“哎我去……!”徐久的脸色青了再白,又怕大半夜地把左右隔壁吵醒,举报到主管那里,只得咬牙忍着,在椅子上龇牙咧嘴地翻滚了好一阵。
缓过劲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脏兮兮的纱布,鼓起勇气,瞄了眼手腕上的伤口。
不看便罢,看过之后,徐久的脸一下缩得像个大苦瓜。
——溃烂的地方早就化脓了,最深的地方几乎可以看见骨头,而创伤边缘甚至冒起一圈亮晶晶的火泡,连带着手背上都是一片高高肿起的红紫色。
惨不忍睹之处,岂是言语能形容的?
我怎么还没死?
徐久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烂得最严重的地方都疼得麻木了,他拿碘伏棉球擦去那些横流的脓水时,居然没什么感觉。
消过一遍毒,他满身是汗,坐在地上喘气,一回头,发现小水母还待在桌子上,静静地朝着他的方向。
“怎么啦,六号?”他勉强笑一笑,“看什么?还不是你给害的……”
小水母没反应,徐久也不能判断它到底听懂没有,然而倏忽之间,六号从桌子上弹射起步,像一个鬼魅,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小幽灵,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瞬时大跳到了徐久的膝盖上!
速度之快,早已超越了肉眼能够辨认的极限,等徐久反应过来,身上都吓凉了。
他不知道这小怪物想干什么,但就在方才那一刻,徐久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假如它真想杀掉他,他是不可能反抗,也没有机会反抗的。
水母的身躯紧贴着他的工装裤,徐久的心头也像坠着块沉甸甸的冰。
他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小水母没有眼睛,最起码徐久看不到它的眼睛长在哪里,但这个时候,他明显感觉得到,这个家伙正在“打量”他,而且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这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观察态度,令徐久全身发紧——一只兽性具足,人性全无的掠食者,正与他对视。
尽管掠食者长得还怪可爱的,体型也小小的,可是……
很快,小水母动了。
徐久的身体也跟着一颤,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像蜗牛一样,一边往前滑动,一边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道湿湿的水痕,最后在他左手的手腕边停下。
它要干什么?徐久提心吊胆,浑身紧绷。
不会要从这里开始把我吃掉吧?
小水母慢吞吞地爬到伤口的位置上,蹲下,抱住徐久的手腕。
那些脓液、毒素、被感染的污血……全部经由它的身体,从口腕的位置过滤出去了。它就像一个小小的,功率超大的净化器,清洁着那片可怕的伤口。
徐久当即傻眼。
犹如魔法一般,用不了一刻钟,他的伤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收缩到一开始的钱币大小,只剩边缘还带着一点浮肿的白色,创口深处的颜色,则完全变回了健康的鲜红。
虽说没有完全愈合,可这毕竟不再是足以致死的要命伤势了。徐久神清气爽,连带着左半边身子都一下沁凉轻快起来,像是抛掉了一个沉重的拖累。
做完这一切,小水母似乎十分疲倦,它接着慢吞吞地滑下去,趴在人的裤子上,不动了。
徐久呆愣地盯着它,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你……”他不由轻声开口,“你对我还挺好的……”
徐久想了下,急忙捞起这捧圆鼓鼓的小东西,再翻出洗脸盆。极地站的日常用水都是经过简单处理的冰川淡水,他倒了半盆进去,再把六号放到里面。
六号精神了些,在里面缓缓地舒展口腕,来回摆动。徐久稀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打水把地上的一摊狼藉擦拭干净,方觉得身心俱疲。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徐久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他重新给手换上药和干净绷带,到底烧了蛮长时间,此时一闲下来,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的。他连打两个哈欠,到底强撑着睡意,又趴在水盆边瞅了半天,实在撑不住了,才倦怠不堪地爬上床。
“晚安哦。”他小声说,后脑勺刚一沾着枕头,便瞬间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闹铃声惊天动地,照常响起,徐久一个驴打滚,狼狈地翻身摔下床,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要迟到了!
他的意识没有彻底清醒,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动了起来。他快速套上鞋子,一只手麻溜地抓起外套,一只手熟练地去够牙杯,刚想漱口,才发现里头没有水。
水呢……?昨晚上忘倒了?
脑子里的雾气散开一些,徐久终于迟钝地回忆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巨型水母吃人,实验楼被摧毁,捡到微型水母,手上的伤势大好……
徐久如梦初醒,急忙冲到水盆旁边,去查看六号的情况。
它怎么样了?还好着吗?宿舍的环境这么简陋,适不适合它生活?它不会生病吧?
脑子里转着纷乱的念头,扑到水盆边上,徐久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盆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水。
他一下急眼了。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在里头呢,现在去哪儿了,这就丢了?!
他的胸口也像这个水盆,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昨天还和他共处一室,他甚至给它起了名字,结果今天就没了踪影……徐久心里一下憋得难受,有点喘不过气。
他跪在地上,在桌椅下面,床底和架子底下来回扫荡,又仔细找过四方的犄角旮旯。十余平方的窄小宿舍,叫他翻了个遍。最后,他不抱希望地回到盆边,把手伸进去乱搅一气,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丢了。
毫无防备的,徐久的手碰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休息被打扰,六号不满地变化颜色,褪去伪装,从水里现身。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徐久惊出一脑门的虚汗,当下不管不顾,就把六号拎起来训斥:“六号!你差点吓死我!我到跟前了你为什么不吱一声?我知道你能说话的!”
六号在他手里耷拉着伞盖,皱得像个小老头的脸,半晌,轻蔑地朝徐久脸上吐了个泡泡。
徐久哇哇大叫,在原地转着跳脚,快气死了。然而在生气之外,他心中更多充斥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还在就好……没丢就好。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逐渐生出一层疲惫的悲伤。
“下次别这样了,我是怕你跑出去,被别人发现,知道吗?外头那么危险,你要是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我要怎么找你呢?我自己就已经是根小杂草了,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我……我没法保护好你的。”
六号不再吐泡泡,而是乖乖地待在他手上。
“但是你有这个本事,我很高兴。”徐久的伤感去得快,马上,他又微微地笑起来,换个更温柔的力度,把六号放在自己的掌心。
“有时候,巡查的人会不敲门,不打招呼就推门进来,他们特别讨厌,而且很可怕,所以你千万不能被他们看见。一发现除了我以外的人,立刻就得变成透明的,好不好?”
六号依旧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手里,徐久当它同意了,继续把它放回水盆。
马上要迟到了,为了保险起见,徐久还是回过头补充:“我离开的时候,你一定,一定不能乱跑,等我回来。我是去……”
他思考一下,采用一个更能哄小野兽的说法:“我是去……打猎了,知道不?打猎才能有食物,你才有吃的,所以在这里等我,乖一点,好吗?”
听到“食物”,六号立刻精神抖擞,在水盆里一个激灵。
徐久看得直乐。
人真是蛮奇怪的生物,十二个小时以前,他哪怕挠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会跟一个突然捡到的小怪物建立起感情联系。但现在,他只想乐呵呵地蹲在水盆面前,哪怕单纯看一天的水母吐泡泡,也是好的。
但徐久还是恋恋不舍地跑出宿舍,死死锁住房门。
由于实验室被彻底摧毁,徐久所在的队伍也死了四个人,他的归属权又重新回到了主管名下。他赶在最后一秒跑进集合地点,主管一眼发现他踩点进场的小动作,有心要对他拳打脚踢一番,然而旁边不远处,就站着两个讨论问题十分投入的研究员。
殴打清洁工事小,倘若把研究员的思路搅乱,事情可就大条了。以前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管理人员为了表现自己赏罚分明,拥有铁腕手段,当着几名正在沉思的学者的面,对着手下的员工就是一顿暴打,只可惜马屁拍在马腿上,媚眼抛给瞎子看——学者们对吵吵嚷嚷的声音大为恼火,于是转天,那位管理人员就消失得没影儿了。
主管因而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动作,只能狠狠剜徐久几眼,悄悄地布置完任务,勒令他们加入重建队伍,打扫废墟去。
可能幸福真是对比出来的,徐久病了两天,也强忍着手上的重伤忍了两天,当时有多难受,这会儿大病初愈,活动起来就有多松快。
他心情明媚地干完活,身边的同事都对他这么开朗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中午吃饭的时候,徐久照例领到一份蛋白质糊糊,一份营养粥,一条压缩饼干。他盯着手里的饭,奇异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说是责任感,好像也并不准确,但他确实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在胸口不停涌动。早上临走前哄六号时说的话,似乎同样形成一条绳索,牵绊住他的心和手。
我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徐久对自己说,我做出过承诺,我会养六号,让它在我这里好好长大……我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潜力无穷的种子,只要把它放在心底,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一下,徐久身上就会立刻充满新的动力和勇气。
这是不是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呢?
他忍不住地想。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爸妈,也是和我现在一样的心情吗?
他摇摇头,选择不去思考这种太过虚无缥缈的问题,转而凑近另一个更年长的清洁工。
“哎,哥,”他笑眯眯地问,“下午我帮你干活,你分我些饼干,好不?”
对方停下咬压缩饼干的动作,莫名地瞥着徐久。
徐久讨好地笑道:“我这个人,饿得比较快……”
“哦,是你啊。”对方露出了然的表情,“我见过你吃东西,你确实能吃。”
在这干活的人,基本盼的都是晚上那顿热饭。有了对比,寡淡如锯末,坚硬如地板的压缩饼干当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了。男人想了下,痛快地掰下一半,丢给徐久。
“行啊,那下午好好干。”
徐久急忙接住石头一样的干粮块,珍惜地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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