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下是有姓氏的
册子是昨日,林建成临时用蜡线装好的。
内页基本就是在青楼时,由县丞和他一起记录的原始口供。
沈行之翻开外皮,低头扫了几页,见李念一直伸着脖子想看,便将整本册子推到了她面前。
李念也不客气,直接扯到脸前,一页一页翻看过去。
沈行之第一次瞧见她看书的模样,在有些朦胧的朝阳中,看着她纤长不染尘埃的指尖,点着书页上的小字。
那身扶光色的衣裳,衬得她面容更白,双唇如朱砂一般,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这字是真好。”李念没抬头道,“要是能有标点就更好了。”
沈行之不知道什么是标点,只觉得她看书的模样,确实与寻常人不大相同,像是不习惯于阅读的方式,手指滑动不久就要停顿一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顺畅,却始终皱着眉头。
那些字大多是古体,繁简混合,还有一些通假字。
竖排版的书写方式,以及半个标点甚至空格都没有的记录手法,着实让李念看着头大。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夸一块林建成。
这人虽然嘴上抱怨个没完,但其实在册子上已经整理好的线索中,有八成已经确认出真假,在后面画了圈。
人手有限的情况下,一日之内能做到这种程度,完全超出预料。
“嗯……从这册子上看,林大人这青州可是男宠男妓之风盛行啊。”她道。
林建成在下方落座,一身常服。
佩兰沏好茶,端在他手边。
他苦涩一笑:“两位也亲自去了青楼,也亲眼看了,她们那生意府衙不好管。大魏没禁止开青楼,律令里也没有一条说青楼里卖身的不能是男人。”
李念点头:“嗯……法无禁止则可为。”
林建成一愣,目露钦佩,但他嘴里却摇头道:“那也不是。”
见沈谦没说话,便继续道:“如果完全按照法度来治国,那小沈大人说的就没错,法无禁止则可为。但这天下,终究是有姓氏的。”
李念翻册子的手在半空顿住。
她似有所悟,虽没抬头,但缓慢地点了一下:“也对。”
林建成见她没再继续开口,叹口气道:“青州地处中原与巴蜀交界,能用作农耕的土地稀少且难以开垦,家家户户对男丁都做追捧之势,导致早些年吃不起饭的时候,卖掉自家姑娘,换些粮食。”
“再加上这里虽然没有蜀地那么潮湿,但也远比中原难受,对身体亏损乃是会从日积月累之中体现出来的,所以条件好些的人家,自家姑娘都想方设法外嫁,久而久之,大半城都是男丁。”
年老的几十年前战争中已经死去,年轻的守着自己年迈的母亲,养不活一大家子人,又为了得到劳动力,生了更多。
导致适婚的男人娶不到媳妇,适婚的女人早早就是别人的妻子。
日积月累,恶性循环,时至今日,衍生出了男妓生意。
“我看那青楼还挺讲究,还给他们请老师,教些诗书礼乐,甚至连打香都有贵女们六七分的功力。”李念抬起头道,“也是下了功夫的。”
林建成咧嘴干笑一声:“要赚银子,让人心甘情愿把钱从兜里掏出来塞进那些男宠的手里,不弄些能神魂颠倒、魂牵梦绕的绝活,怎么行呢?”
他说完,指着册子上李念正翻到的那一页,直言:“这些人都提到了尤寒玉。说打香是他教的,他也是最后一个来教他们的人。我专门去查了,这人乃是城北戏班子的掌柜,手里一共有两个班子,加起来带上徒弟,一共四十余人。”
“昨天下午县丞已经带了当中五人去确认尸体,府衙殓房中那一具,就是他。”
李念“哦”一声,又低下头。
自她想起前世种种后,也不是没听过戏班子唱戏。
台上片刻,台下便是几十年的童子功。
戏班又和别的世家不同,不靠着血脉姓氏来传承,完全是论资排辈,能力强者才是下一代继承人。
这个尤寒玉,既然能带两个班,说明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青州百姓平日喜欢听什么戏?”
“青戏,是本地戏的一种。有点类似于京戏,分生旦净末丑。”
“那这个尤寒玉是唱什么的?”
林建成想了想,道:“青衣。”
青衣……她记得青衣,常常是戏中最为端庄贤惠、温柔典雅的角色,演绎的人也是端方标志,并非谁人都行的。
“青楼里的人说,之前他也教过他们唱几段,但那些妓子们天赋太差,只有几个能唱一两句,所以这次他又改教了些身法。”林建成道,“老鸨也证实,她是花了大价钱请尤寒玉教妓子们练身姿的。”
“那这个尤寒玉,他有仇人么?”李念追问,“一个戏班掌柜,怎么就需要出来赚这个银子的?戏班谁管理?他的徒弟们怎么办?”
林建成被她一连三问给惊讶到了。
他常年在青州府衙,处理的大事小事多如牛毛。
即便这般有经验,遇到这案子时,依旧棘手到想不出什么切入点。
而在宫墙内院中长大的李念,是怎么这么自然而然地问出这些问题的?
他惊奇之余,侧目看向沈行之。
此刻,他端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唇角带笑,端着一盏茶,轻轻吹散上面飘出的水雾。
仿佛这一切司空寻常,一点不值得大惊小怪。
林建成抿嘴,坐正身子,他据实回答道:“问了戏班人,他们说词都差不多。说前几年还好,戏班收益可观,但从去年开始,戏班因为没有新本子可演,生意越发惨淡起来。”
“写本子需要时间,有才之人写得好本又贵,尤寒玉拿不出那么多银钱买,就想着先出去赚些快钱,这样便能存多一点,再拿去买戏本。”他咂嘴,“至于外面,他这人性格儒雅随和,不怎么和人起冲突,偶尔喝多了起冲突,他也能巧妙化解。戏院客人都对他赞许有加,还真没发现有什么仇家。”
李念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瞧着林建成。
“外面没有,那就是内里有咯?”
“也算不上。”林建成想了想,话音苦涩,“因为戏班子实在没钱,他这两年遣散了四成人,走的人都是拿着他给的安家费离开的,但留下来的,有些一人分饰多角,确实更累了些。”
他顿了顿。
李念正要开口追问那些更累的人里,有没有累生出憎恶的,却见他仿若大喘气一般又补一句:“累,但是收入翻倍,不仅不骂他,还很感谢他。他出去赚银子,也正是这群人帮他撑住戏班,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往前跑起来。
道理人人都懂,侧面说明戏班子里就算有些摩擦,也不至于发展成那般凶残的杀人抛尸。
所以,事情的因由还是毫无头绪。
“死去的一个是戏班青衣,一个是青楼男妓。两者身边人多如牛毛,一个一个都深挖出来,抽丝剥茧,显然不可能。”
李念看着面前的本子,低声道:“为什么呢?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个凶手要行凶,一定是有所图的。图财、图色、为情所困、一时兴起、天生残暴……要么是凶手有那么些不同寻常之处,要么就是被杀死的人有某个不一般的特征。”她手支着下颌骨,轻轻摩挲着。
“也许是有的。”沈行之轻声道,“不是尤寒玉与素月,而是尤寒玉,和先前死去的八个人。”
他侧身微微一笑:“他们九个,都有儒雅端庄,善解人意的特点,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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