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与等待
“娶到你,是我的福分。”说出这句话的谢林森,脸上是带着些许玩味的表情的。仿佛是一种无奈的自嘲,就像比赛输掉的小孩子一时负气便装作根本不在意输赢一样。明明心底那样执着。
杨沫瞪着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却依旧无法从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看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或许他的这句话,根本就是个黑色幽默。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凛冽,那因为字面意思而泛起的喜悦与震惊尚来不及晕开,就被自己的理智泼了一盆冷水。
忽然觉得有些沮丧,是对自己的沮丧。她始终是太小心翼翼,如果她肯再相信他一点,或许他的这句话是真心的。
谢林森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杨沫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没有多说话便走出了病房。
会是谁打来的?杨沫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孟怜伶,然后自己被自己的消极又惹得更加沮丧。
这通电话打得有些久,杨沫心里的不安也像个气球越涨越大。终于,他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依旧严肃得有些阴沉。
“是谁打来的?”杨沫还是忍不住问了。
“周树彬。”谢林森面无表情地说。
杨沫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林森看出她的不安,面容才微微缓和道:“是工作的事情,他现在是海南分公司的经理。我昨天本来要去那里开会,听说你出了事就急忙赶回来了,所以他那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处理。”
杨沫点头,心头微微一热。“那你还是快点过去那边吧,工作要紧。”
谢林森眉头舒展,“不急,其实不用我过去也可以的。”
“我已经没事了,你还是去看看吧。小周他,刚调过去那里肯定有很多不适应,和手下又不熟,工作起来肯定困难很大。你过去那一趟,也能帮他安稳一下局面。”杨沫犹豫着说。
谢林森嘴角微斜,目光凝视着杨沫的双眸,“怎么?你还这么关心小周?”
杨沫被他看得不自在,目光轻垂,“你别误会,我和小周早就结束了。只是,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怎么说,也都是我对不起他……”
“所以他跟我提出辞职的时候,我破格升他做了海南分公司的经理。这已经是很好的补偿了,不是吗?”谢林森摸着她的头发说。
“公私分明,这是你本来就应该做的。再说,小周的工作能力你也是清楚的,你把他派过去海南,难道不也是因为放心他这个人?”杨沫不服气地顶回去,她早就看透了谢林森商人的本质。
谢林森微微一笑,“老婆,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杨沫不理他的调笑,认真地说:“谢林森,你既然有事情就去忙吧,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危险期也过了,孩子,也已经没了。你也帮我请了假,还能有什么事非要你陪着不可呢?”
他听到她口中那句略微哽咽的“孩子,也已经没了”的时候,心脏猛地颤了一下。顺势把她抱在怀里,贴得紧紧的,“孩子还会有的,老婆,我就去三天,你乖乖在病房等我。”
“嗯。”杨沫点头,这是她第一次默许他叫她老婆。
谢林森走了,杨沫听着走廊里越来越弱的脚步声,心里也跟着空了。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存在,他在身边时总是想方设法地要躲开,有时甚至恨得牙痒痒。
可若他不在身边了,却又觉得无比的失落。而如果是这个人来而复返,那么这份失落就会被放大到一个可怕的极致。
杨沫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还留着他手掌的余温,可耻的贪恋。
第二天一早张逸白又来到了杨沫病房,脸上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神情。杨沫有些累了,也懒得再与他寒暄,便不说话,目光清冷。
张逸白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安静的杨沫,竟有些不习惯似的,不自觉地没话找话,“感觉怎么样?”
杨沫淡淡地回答:“还好。”
谁知张逸白竟一只手放到杨沫的额头,杨沫吓得全身一激灵,神情紧张地瞪着他,“你干吗?”
张逸白哭笑不得,“我看看你还有没有发烧而已,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是医生,你忘了?”
杨沫顿时有些尴尬,带着些许愧疚的小声嗫嚅道:“不好意思啊,张医生。”
张逸白也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忽然伸出手去摸了她的额头,明明护士早已给他看过杨沫今天的体温记录。
“老谢走了?”他若无其事地问。
“嗯,去海南了。”杨沫回答。
“哦。”他没话了,干巴巴站在那里,却又不想走。
杨沫看到他犹犹豫豫的模样,便开口道:“张医生,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尽管说吧。”
张逸白一愣,才意识到她误以为他又要说些毒舌的话来刺激她。可又不想解释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我想说的其实你也都心里清楚了。不过既然你和老谢都这样情深意重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张医生,你是不是打心底里鄙视我?觉得我这样一个粗俗丑陋的女人根本不配和谢林森在一起?”杨沫忽然打起精神,单刀直入。
张逸白怔住,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这样辛辛苦苦地扮恶人当法海,到底为了点什么,明明什么都不关他的事。
孟怜伶又何曾想到过他?“其实也不是,只不过感情这东西,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老谢和孟怜伶也这么多年了不是?”
先来后到,明明是他张逸白先遇到的孟怜伶。这世上还哪来的先来后到?他心里暗暗叹口气。
杨沫却沉默了。仿佛电池没电的玩具,她脑子都不转了。半天才恍惚地问:“谢林森和孟小姐在一起多久了?比四年还久吗?”
张逸白点头,“他们大学时候就认识了,后来谢林森大学毕业开始创业,孟怜伶也守在他身边快一年才出的国。就是,就是你和老谢结婚那一年的7月,她去了欧洲,然后去年才回来。”
结婚那年的7月,而他们结婚是在9月,所以那时候的谢林森刚失恋。杨沫忽然有些理解那时候谢林森毫不犹豫地跟她离婚时的心情了。
“那时候老谢一直憋着一口气,要闯出一番事业来给孟怜伶看看,然后他其实心里一直在等她回来。等到后来,呵,就变成了颓废地等,所以才会自暴自弃一样地和那么多女人玩乐。”张逸白叹着气道。
原来谢林森竟是如此长情的人。杨沫忽然笑了,于是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他会离开孟怜伶的话,因为他承诺不起,因为他离不开她。
他叫她老婆,他说他娶到她是福分。可是然后呢?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孟怜伶。
“呵呵,想不到我这样平凡的女人,竟然也会有一天要和孟怜伶那种级别的大美女抢男人,真是三生有幸啊!”说出这句话的杨沫,竟和谢林森的语气一模一样。
所以,他的那句话,终究还是在自嘲。
杨沫的话让张逸白愣住了,这样的语气,平淡中掺杂着淡淡的悲凉,冷静下掩藏着无奈的讽刺。他的心忽然也被刺痛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本以为杨沫这样的女人就是那种刀山火海都眼皮不带眨一下的皮糙肉厚的Superwomen,原来她也会被打败。而打败她的人绝不是孟怜伶,是她自己。
然后他终于看懂了她,其实就是个包着铁皮的稻草人。外表铜墙铁壁的,你再怎么打击她都会加倍奉还,一副永远打不倒的架势,可心里却是极脆弱的。
越是外表装出坚强的模样,内心就越是不堪一击。是生活的磨砺让她包裹了一层厚厚的茧,她却误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多可悲。
忽然心脏莫名一抽动,他开始心疼这个可怜的女人,明明是站在一个完全相反的立场上。
“你也不用这么灰心丧气了,毕竟不管怎样,老谢还是选择了你。”他开口道,“老谢昨天特别认真地跟我说,他要娶你。你知不知道,孟怜伶从回国到现在等了一年多都没等到他的这句话。他本来是痛恨结婚的人。”
“他,痛恨结婚?”杨沫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对,他从小生活在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里,谢伯伯和伯母关系很不好,他一直觉得两人应该离婚,可是大人们碍于面子和工作上的事,就是不离。他父母的婚姻明明就是一个空壳,却维持了几十年。”张逸白觉得头脑发胀,好多话不经思考竟脱口而出。
杨沫呆住了,张逸白的话像是一个钟罩将她罩在里面,声波反反复复地撞在钟壁上又被发射回去,于是回响一个接着一个地在脑中爆炸。
“他痛恨结婚。”
“他是痛恨结婚的人。”
“对不起,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张逸白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不敢再看她落寞的神情,转过身去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叫护士。”便大步走出了病房。
杨沫依旧被困在那个钟罩里,嘈杂的混响让她不得安宁。太多的思绪纠缠在一起,无力分辨,头痛欲裂。心事太重,压得她喘不过起来,最后只得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有一双手抚在她脸上,干枯粗糙的带着老茧,宛如她母亲的手。她觉得她是在做梦,却又不想让母亲离开这个梦,于是用力地抓住这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妈!”
“小沫,你做梦了?”一个声音温柔地道。
杨沫睁开眼,见到一个慈祥的妇人正坐在床边,她疲倦的脸上露出惊喜,“淑琴姑妈?你怎么在这?”
淑琴姑妈微笑道:“我来城里给你姨奶奶拿药,每半年拿一次的心脏药。今天要走时正好林森打电话给我跟我说要我来看看你,他说他出差在外不能陪着你又担心你一个人太孤独。我就答应晚走几天留下来照顾你。”
杨沫心里一热,好像见到亲人一样,满腔的悲伤与委屈都涌了上来,鼻子一酸,流了泪下来。“淑琴姑妈,你能来看我真好!”
“哎,傻孩子,别哭了。你还年轻,孩子吗,以后还会有的。你看林森多心疼你,在外面出差都时刻担心着你呢。你们小两口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淑琴姑妈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帮杨沫拭去泪。
明明是最朴实无华的安慰,听在杨沫心里又别是一番滋味。他们编织的谎言,老实的淑琴姑妈深信不疑。胸口里的愧疚像把小刀,一下下地刮着她的良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话,她明明根本不是谢林森的妻子。可她又确确实实流掉了谢林森的孩子。
“我给你带了点鸡汤,可惜我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住院,要不然就从乡下给你带只老母鸡来炖了。这个鸡是我今早在菜市场买的,借用熟人家的厨房炖的,有些匆忙,你尝尝。”淑琴姑妈打开床头桌上的一个保温瓶,盛了一碗鸡汤递给杨沫。
杨沫喝了一口,清淡的香味,最家常却又最能让她安心的味道。喝了一口,眼泪又掉下来。然后觉得自己这样太神经了,便硬是咧着嘴哈哈笑了两声:“真好喝,比我妈做的还好喝!”
说着抽了抽鼻子,把没流出来的泪都吸了回去。
能相见便是最好,她要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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