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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与泡沫


他们回到杨沫的小家,杨沫出院以来的这些日子谢林森一直都住在这里。白天他都去公司,总是忙到很晚回来,杨沫问起他也不细谈,只说是为了他们度假做准备。所以杨沫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晚谢林森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等着他。

杨沫也打了电话去公司,问大帅和陈松工作的事情,他们二人也都是异口同声地要她不要操心好好休息。不过言语中二人的语气都并不沉重,所以想是橘恋的宣传后期效果不错。

只可惜她无缘分享这胜利的果实。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挂记在心上的就是那个害她不浅的腰痛宁,大帅和陈松忙橘恋,腰痛宁的案子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顾。

她这么一休假,接下来的下乡巡回宣讲可怎么办?不过好在离下个月的下乡巡回还有些日子,如果她能早点从海边度假回来,或许还赶得上。

嗯,肯定能赶得上。她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们去了一个港口小城C市,杨沫第一次见到大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珠都不转了。谢林森也愣住了,他本以为这乡下丫头头一次见到大海肯定激动得像匹撒欢的野马。竟然这么淡定?他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杨沫,“怎么没反应?傻了?”

杨沫这才回过神来,侧过脸来对着谢林森,“这就是大海啊,这得,多少水啊?”

谢林森噗嗤地笑出声来,然后摸了摸她的额头,点头道:“嗯,不少,很多水!”

杨沫羞红了脸,一把打掉他的手,又丢脸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会说出那样弱智的话,大海虽然没亲自来过,可电视里也总还是见过的。

只是刚刚亲眼见到的第一刻实在太震撼,她的世界太小,从来未曾装下过一个如此浩瀚的画面。

“还不走近点去看看?”谢林森提醒道。

这才兴奋地飞奔了过去,脚上的鞋子都忘了脱。大片大片的蓝,一望无垠,纯净无杂质。她跑得太急,摔了个跟头,正跌在海水里,冰冰凉的海水溅到脸上,淡淡的咸。

谢林森急忙追过来,将她拉起来,“没摔疼吧?”

她脸上依旧是止不住的傻笑,“不疼,一点都不疼!海水好凉好舒服!”说着抓了抓海水打湿的头发,还是傻笑。

这个笑容天真无邪,像成人后依旧无法忘怀的少年梦。

谢林森被这笑容感染,心里也满是阳光。拉着她的手,在浅滩上漫步,仿佛时光都不会老。

“奇怪,为什么海边没有螃蟹啊?不是说螃蟹都在沙滩上爬吗?”杨沫看着金灿灿的沙滩问。

“那是过去,现在早就没有了。”谢林森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是谁告诉你海边有螃蟹爬的?”

“谢奶奶啊。”杨沫回答。

果然。谢林森笑笑,他从小也听他奶奶讲过这些,只是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其实那些都是他爷爷告诉奶奶的,而他奶奶根本就没去过海边。

“谢林森,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海的?”杨沫问。

“嗯,好像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吧,那时候暑假和我爸爸一起去开会,会议地点在海边。”谢林森思索着回答。

“啊,有钱人家的小孩就是幸福,我活了二十四年才第一次见到海。”杨沫噘起嘴。

“一点也不好。”谢林森望着她说,“因为不是我爸陪我来的海边,是他的秘书。”

“那又怎么了?你爸要开会忙呗,你能来海边玩已经很幸福了。”杨沫不以为意。

“不,你不明白。”谢林森低下头,“他叫秘书带着我离开宾馆,是因为他要见他的情人,他怕我碍事而已。”

杨沫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缓缓地把头靠在他肩上,“起码,他肯带你来,是吧?”

“他带我来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妈要去另一个地方开会,家里没人照顾我。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乡下,他没办法了才带着我出来。”谢林森的声音低沉得好似被沙滩敲碎的浪花。

杨沫彻底语塞,小心翼翼地藏着心里的讶异,她拉起他的手,第一次感受到这只宽大厚实的手掌也有如此柔软的时刻。“林森,咱们坐一会儿吧。”

谢林森从往事里醒过来,有些抱歉。“对不起,说了这些话让你不安了。”

杨沫摇头,“我很愿意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不过,如果会让你难受就不要说了。”

谢林森微笑,“老婆,谢谢你。”

并肩坐在海滩上,伸平了双腿,脚尖上依旧有浪花三五不时地拍打。杨沫看着那被击碎的白花花的浪,又傻笑起来,“谢林森,你看,这些白色的泡沫都是海的女儿。”

谢林森会意地笑道:“是啊,你来到这也算是认祖归宗了,小沫。”

杨沫眨着眼睛说:“我又不是海的女儿,那是人鱼小公主,我这辈子唯一跟公主沾点边的就是这个名字了,还是人家死后变成的泡沫,多可怜。”

“公主有什么好的?成天要人伺候着就了不起了?”谢林森摇着头说。

杨沫目光盯着他,内容丰富。他不解地问:“想说什么?”

杨沫呵呵地笑着:“你还说人家公主,你不也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么?就许你被伺候,不许人家公主被伺候呀?”

谢林森吃了个哑巴亏,墨黑的眸子一转,便搂住杨沫的腰道:“那不是因为有你这个老婆在,愿意伺候我么?”

杨沫在他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你就臭美吧,就知道欺负我,压榨劳苦大众的周剥皮!”

又是闪着革命光辉的口号,谢林森乐不可支,“老婆,你从小都是看什么电视长大的呀?”

杨沫啐了一口,“呸!我这是革命精神代代传你懂不懂?亏你还是个老红军的孙子,你爷爷要是知道你这样腐化成了地主阶级,在天上肯定也气得要批斗你!”

听到爷爷,谢林森的笑意收敛了许多。曾经爷爷是他最崇拜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让他理想破灭的人,少时的心总是那么坚硬却又易碎。

“小沫,你有没有过理想破灭的时候?”谢林森按住杨沫掐他胳膊的手,略带严肃地问。

“理想破灭?”杨沫被问住了,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就比如说,你一直坚信不疑的事情,突然被证明根本不是那样。又或者说你一直期望能变成的人,其实根本不值得崇拜。”谢林森解释道。

杨沫思考了起来。一直期望能变成的人,似乎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又或者说根本没想过。其实也不是没想,只是不敢想。

比如高中时候班里的那种学习又好长得好看家里还是有钱人的女生,她总是巴巴地在角落里看着,也偶然幻想过如果自己是那样的女生会怎样,只是得不出个结果,所以幻想总是半途而废。

她知道自己变不成那样的人,所以只能继续默默地做自己。

高三那年来了个实习老师,据说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长得很甜,总是笑眯眯的,特别善良,和蔼可亲。

她总是扎个马尾辫,穿着也不怎么奢侈,却怎么看怎么舒服。那是杨沫记忆中最喜欢最崇拜的一个人。

后来想想,她上大学后开始留长发,总是在后脑勺扎个马尾,或许也是潜意识里在学那个实习老师吧。只不过她从来没和那个老师单独说过话,估计一直到那个老师实习期结束都不会记得她叫杨沫。

她也没有遗憾,还很开心地在全班同学集资给老师买礼物的时候第一次捐出一块钱。她还记得那张全班同学送给实习老师的卡片上,有她的一句话,“祝你一帆风顺”。她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所以留得一个罩着光环的背影。

能够让人产生破灭感的,都是因为离得太近。

杨沫站起身,走到海水没过的浅滩,弯下身子鞠了一捧海水,上面还漂浮着几个白色的泡沫。

她的双手慢慢合掌,最后十指交口,海水一股股地从指缝里留下。再摊开手时,除了一丝咸味什么都不剩。

“林森,理想就跟这泡沫一样,离得越近就越容易破。而我从来都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大海,所以你比我幸运。”

此时的夕阳已经铺满了天际,依然湛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与橘红色的晚霞交接呈现出一抹瑰丽的紫。那紫色的光恰好打在杨沫的侧脸,空灵而柔和。谢林森揉了揉眼,仿佛真的见到了海的女儿。

“理想就跟这泡沫一样,离得越近就越容易破。”从来没想到过杨沫嘴里也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当听到她那最后一句看似平淡的“所以你比我幸运”时,他的心好像被小刀刮了一下似的,莫名地疼。

人总是这样,越长大越无可救药。儿时的偏执会被长辈用或柔软或暴力的手段矫正回来,可长成了大人之后,所有的束缚都化作无形,却越走越偏,还理直气壮。当所有的大道理都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反倒连最基本的事情本质都看不清了。

多少年了,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个。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都是幸运的,为什么呢?

就像那抹天边的紫,只会随着夕阳西沉而越来越浓,浓到最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可他还以为那不存在。

晚饭时候杨沫胃口大开,又一次在谢林森面前展示了她惊人的食量与吃相。一桌子海鲜,有一半都是没吃过的,大病初愈的杨沫就算是再想装林黛玉也Hold不住了。

谢林森一边笑着看着她大手大脚地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再把一条条白嫩的虾肉放进她的碗里。

杨沫这才有点不好意思了,舔了舔手指问:“你怎么不吃啊?不用帮我剥虾,我自己弄就行,哪好意思让你伺候我啊?”她说的是实话,绝不是客套。

谢林森笑道:“没事儿,一直让你伺候我,今天我也伺候伺候你。”他说的也是实话,绝不是客套。

可两句实话都说出来,这俩人却都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谢林森是杨沫不熟悉的,心里反倒惴惴不安起来,仿佛看到了披着羊皮的狼。

谢林森也有点不自在,于是找话题说:“明天我教你游泳吧。”

杨沫拍手道:“好呀好呀,谢奶奶说我手长脚长,肯定能当游泳健将!”

谢林森捂着嘴装咳嗽,其实是在偷笑,“小沫,你到底还听我奶奶讲了多少事情?她忽悠你的你也信?”

“你说什么呢?哪有这样说自己奶奶的?”杨沫瞪了他一眼。

谢林森叹气,“小沫,你知不知道,我奶奶其实根本就不会游泳,她也从来没见过海?”

杨沫呆住,半张着嘴,半天才说:“可是,她怎么都知道?”

“那都是听我爷爷给她讲的而已,当年她自己在老家带孩子,爷爷跟着部队走南闯北,所以那些见闻都是从我爷爷口中学来的。”谢林森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那看来你爷爷和奶奶感情真好啊!”杨沫笑道。

谢林森愣住,想不到杨沫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本以为知道真相的杨沫会震惊,会郁闷,会恨。如此深信不疑,却被骗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不恨?

“你,不恨我奶奶吗?”他问。

“我为什么要恨谢奶奶?”杨沫反问。

“她骗了你啊,骗了你这么多年。”谢林森的语气暗藏着心中的歇斯底里。

“嗨!这有什么?老人家谁还没编过几个瞎话糊弄小孩啊?还不都是为了我好,谢奶奶是希望我听了她的话以后能去学游泳,见大海啊。”杨沫张开双臂,做出一副划水的姿势。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她竟是这么想的。

他忽然有些惭愧,无地自容,可又不想这样认输。于是开口道:“其实,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感情,只是表面上好而已,不,应该说只有我奶奶觉得爷爷对她好而已。

“我爷爷在外面有女人的,还有个女儿,一直都背着我奶奶。我奶奶到去世都不知道这件事。还一直跟我说感情可以培养的,她和我爷爷是包办婚姻。多可笑?连我爷爷的墓里合葬的,都不是她,是另一个女人。”

杨沫的神情凝注,脸上的好似结了一层冰。半晌过后,嘴角牵动,冰壳碎裂,溢出的是欲言又止的犹豫。

谢林森好像得了逞,索性豁出去了,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继续说:“我爸爸在外面也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他去年退休就马上搬出了家,自己住在山里的别墅。

“我妈妈也不管,她还没退休,所以眼里心里还只有工作。他们俩宁可在外人面前演一辈子恩爱夫妻,互相折磨一辈子,也不肯离婚给自己和对方一条生路。

“就因为他们的结婚,是接受组织安排。你看,我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是接受家长的安排,我爸和我妈的婚姻是接受组织安排,我们老谢家就遗传着这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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