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无忧花开，待君安（二）

沿着记忆里下山的道路，走在荒山之中，姬澈的手臂依旧是那么有力量，将我抱得很稳很稳，下山石阶早已被废墟掩埋，两旁白梅化作劫灰，一路无话，到达山脚，已至下午。

我们果然是在一块墓地前找到了十三娘，她正在一块墓碑前直直的站立着，娇小的身体像是压着千斤重担，仿佛随时都要摔倒，姬澈放下抱着的我，朝我看了一眼，叹息道：“想不到鼎盛一时的御剑山庄庄主，而今要栖身于这方寸荒坟之中，连一个扫坟拔草的人都没有，世易时移，人生果然无常。”

我拉着他的胳膊，“人都是要死的，世事无常也罢，世易时移也罢，人都是要踏上这条路的，若能有人把故去的东西稳稳的安置在心底，深深的记得，那就不算死去。”我回脸看着姬澈，问他，“你觉得呢？”

他微微一笑，并不回话。

我说这话并没有压低声音，与其是反驳姬澈的说法，更不如说我本就是要说给十三娘听，我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十分的难受，那些她执着的想要去想起来的东西，如今真真的想了起来，我不知道这对于她来讲，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又或者，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十三娘依旧呆呆的看着石碑，背对着我们，身子没有任何动作，我不知道我的话她到底听到了没有，更不知道她看了这一段过往之后，放开了没有。

我心底是多么的希望她可以放开，真的很想冲上前去朝她吼一句，“龙炎死了！你知道吗？”

但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这个时候，她一定比任何人都需要安静，再坚强的人也受不起这样的刺激，但是我真的很想告诉她，龙炎真的死了。

很久很久，当日头沉落西山，在天边扯出一片灼灼红霞，沉寂中的十三娘终于是出了声音：“有些人，不是不能忘，而是不想忘，有些伤痛，不是受不了，而是信不了，我执着的想要去想起的那些东西，虽然结局是那样不堪忍受，可幸的是，它让我的过去变得完整，我终归是没有完完全全的忘记他。”

我朝她跑过去，将她的身体转过来，双目凝视着她，“十三娘，你没有忘记他，从来都没有。”

她溃散的目光缓缓变得深邃起来，抬眼看着我，“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有了心，才会感觉到疼，当真真的体会到心痛的那种感觉，又迫切的想，要是没有心该多好，不会去想，不会去恨，更不会去爱，也许人生才会是完美的。”摇头一笑，“可没有心的人，虽是完美，却不完整。”

我有些错愕的看着十三娘，不知道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见她额间那一点朱砂红痣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一股温润气流透过皮肤肌理直直窜入心房。

“十三娘，你，你要做什么？”

“谢谢你，叶凝。”

她的身体放出灿灿绿芒，一双含泪的眼睛脉脉的看着我，唇角带着浅浅笑容，“我现在明白了，我忘记了龙炎，才会觉得自己不完整，而今，我想了起来，他的眼，他的脸，他沉稳神情和他对我的好，我统统都想了起来，这长长久久的八十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完整，叶凝，谢谢你。”

她浅浅笑容在我面前一寸一寸的被绿光吞没，一颗巨大的无忧古树从我面前拔地而起，遮住了头顶天空。

“十三娘。”

我朝她狂吼，在茵茵古树之下，晚霞的红光透过斑驳绿叶，投下星星点点的光，跳在指尖，似一个跳动着的凄美音符，心底暮然升起一个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穿过无尽时空响在心底最深处，带着浓浓情意，层层白梅花开，无尽酸苦，悠悠清雪冷。

“从前，我将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看得太重，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对我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那就是你，十三娘！”

“你就是我必不可少的，十三娘！”

“既然我对你这样重要，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抛下我不管的，对不对？”

他轻轻一笑，“我的女人我又怎会不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不管你”

“我也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对你好！”

那些在幻境之中看到过的过往一片一片像是飘零在天地之间的花瓣一样，自心里最深之处一片片的飘过，皆是龙炎的身影，他笑起来的模样，他深沉的模样，他愁苦冥想的模样，他看十三娘时，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淡淡的笑容，心里一股甜意随着脊背攀爬而上，在心里滋生出一朵一朵最艳丽繁美的花。

“原来，这鸿蒙之气便是她的心。”

姬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能够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气流在心房里流动，这便是十三娘的心，也是她赖以生存的鸿蒙之气。

“原来，她背负了这么多……”

抬头看向这一刻巨大的无忧树，飘落而下的点点绿光似一场无终的雪，一座孤坟，一颗古树，苍茫天地昏鸦啾鸣，摊开手掌，有光点落在掌心，凉凉的，像是细雪在手中融化成水，又像是谁的清泪滴落红尘，无言的述说着曾曦风月。

“姬澈。”我拉了拉他的袖口，手指指向头顶，“你看。”

他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茂密的树叶间，一朵朵雪白的花轻柔轻柔的舒展而开，白如初雪，凄美而圣洁，在重重绿光之下，透出如玉般莹润的光泽。

“无忧花开待君安，花开花落人不离。”转身看向姬澈，“你说，十三娘的选择到底好不好？”

他看向我，讪笑道，“能一直陪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有什么不好？”拍了拍我的脑袋，“叶凝，这是十三娘最好的选择。”

我微微一笑，心里升起一丝愁苦，在心里低低的问姬澈，“那么你呢？你愿不愿意一直陪在我身边呢？”

心里的声音没有人能够听到，更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所爱的那个人他就在我身边，而且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远的他永远都听不到我的心声。

“你说，到底是谁封印了十三娘的记忆呢？”他一手拿着剑，一手拉着我，“连拥有鸿蒙之气的十三娘都破不开。”

我再一次抬头看向头顶巨大的无忧树，万千的无忧花开在重重绿叶之后，绿色的光点霏霏，一场无言的雪，树下孤坟像一只安静的小兽，静静的趴在无忧树下，像是一个迷失在尘世之中的浪人，终于回归到了久违的怀抱，心说，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俏皮的对姬澈吐了吐舌头，“我哪里知道？”刚刚升起的一股柔情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压下去，看向那一座孤坟，低沉道，“也许，龙炎会知道吧，这些都随着龙炎的死，变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迷，一个带着最美好的期望的迷。”又对姬澈笑开，“你没听到龙芸听的那一段墙角？”

他目光揶揄的看着我，皱眉问道：“哦，是什么？”

我有些不相信，“你当真没有听到？”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沉默的看着我，我深叹一口气，对他埋怨道：“你也真是，都这个大个人了，看故事也这么不走心。”说完摆出一份很正经的姿态出来，说道，“那一晚，龙啸天问龙炎，那你那什么让她浮世轻安？龙炎却说，会有的，她会一生欢乐无忧，幸福安好，这辈子我欠她的，只有下辈子还了。”

说完看向姬澈，目光打量着他的脸：“你想起来了没有？”

他依然不搭理我。

心里一沉，心说，再想不起来你就去死吧，正要转身，被他拉着的手却被一股力量握住，“我想起来了。”我心说真是个笨蛋，却听到他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刚刚好像是在教训我说，这个大个人了，连看个故事也不走心？”

“我，我……”

心中百回千转，始终都找不到什么说辞来解释解释，挣扎良久，将心一横，“是啊，你说你，刚刚看过的东西转眼就忘了，你，你就是没走心嘛……”

说到后来，底气是越来越不足，在他的面前，我始终做不出强势的模样，也许是我把他看得太重，所以才会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卑微。

身体凌空被他抱起来，他目光凶横的看着我：“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目光闪躲的看着他的眼睛，“说，说了你要怎的？”

他看了我一眼，凶狠的表情一瞬间就萎靡了下去，叹息一声，“真拿你没办法。”

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我爱着的这个人，好像，好像是在乎我的。

“我，我可以自己走的。”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声音柔柔的说，“你可以放我下来。”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脸颊凑近一点，偏过脸，一只阔耳贴在我的唇边，怪着声音问：“你刚刚说什么？这个大个人了，连话都说不清楚，真不走心……”

我赶忙“没，没说什么啊！”我赶紧抱住他的肩膀，生怕他就这样把我丢下去，心中却是难以遏制的窃喜。

背对着那西沉的垂阳，随着姬澈脚步的迈进，那一颗巨大的无忧树和那一座孤坟在我的视线之中逐步的远去，红红沉日，昏鸦沉吟，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回响。

“再见了，十三娘，再见了，无忧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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