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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韩五篇——因生缘灭经千劫(6)


 我与她,似乎掉进了一个怪圈。

  每次见到她之前,我都会劝自己,尽可能待她好一点。

  但她总是怕我,总是下意识地躲避,而我总是生气。

  于是每一次见面,都成了一种折磨,对她,对我。

  这一次依然如此。

  我狠狠地嘲讽了她,而她居然毫不示弱。

  最后的结果,自然还是不欢而散。

  回府之后,大夫找到了我。

  她的身子依然虚弱不堪,偏又素性畏寒,此时有孕,可谓险象环生。

  我装着不在意,可是那大夫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他说,那女人此时要想保住性命,唯有静养一途。若再生些闲气、再受些劳累,没了孩子是小事,只怕连大人也难保……

  我恨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更恨自己放不下她。

  时至今日,已是无可奈何。

  我想去看她,每次都是走到半途便折返回来。

  她见了我便要生气。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不得气了。

  我不敢再见她,最后索性不再回府,只吩咐丫头细心照看,每日把她的情形告诉我。

  她终于安分了下来。

  如此,也算是相安无事吧?

  葛从忠刚回京城便不安分,竟异想天开地叫人去搜集汝阳王的罪状,险些便落到了那老贼的手中。

  我本不想管他的闲事,却又不忍那女人伤心难过,只得叫人寻了个由头把那蠢家伙送进狱中去,先保住他的老命再说。

  本打算等过了风头再放他出来,不料蠢奴才走漏风声,竟把消息传到了那女人的耳中去。

  那个该死的女人!她竟敢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一路奔进书房来找我理论,结果怎样呢?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看见她跌进门来,被昂驹用刀架住脖子的那一瞬间,我有多么惊慌失措!

  昂驹是杀手,一向以快刀著称。如果他的手一时收不住,她早已身首异处!

  那个女人……她便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我看着她蜡黄的脸色,一时气急败坏。

  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便直直扑向了昂驹,扯住他的衣摆,求他放过她的叔父……

  她宁可求一个素不相识的杀手,也不愿来求我吗?

  我竭力压住的怒气,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

  我忍不住嘲讽了她几句,她却浑不在意似的,只肯反反复复地替她的叔父求情。

  她甚至对我说,如果我恨她厌她,只折磨她一人就够了。

  难道在她的眼中,我除了折磨她之外,就不会做一件旁的事情了吗?我就那样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吗?

  我实在已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却偏偏不能发泄出来。

  看到她苍白无力的模样,我便知道她的身子依然不容乐观,只得胡乱应着,打发她走。

  七个多月,她的腰身已经变得滚圆,起身十分艰难。我强忍着过去扶她的冲动,冷眼看她艰难地挣扎。

  她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我正要松一口气,却被一道刺目的红色,灼痛了双眼。

  我想我一定愣了很久,因为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惊慌失措地叫住了她,她的神情却比我更加惊恐。

  难道,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以为我要害她吗?

  我艰难地抱起她,一路飞奔,顾不得再生她的气。

  她的身子很轻,我却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脚下是府中平坦的甬道,我却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每一脚下去都是软的,深深浅浅,总也找不到一处平坦的地方。

  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敲得胸口发痛;我长大了嘴巴用力呼吸,却还是觉得喉咙那里堵得厉害。

  初时她还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后来目光便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我看见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脚下忽然一软,险些栽倒。

  但我并不敢有丝毫停顿。

  这个女人一向倔强,我不信她会轻易放弃,所以我唯有坚持……

  回到房中,大夫竟然不在。

  我将她放到帐中之后,便只能发疯一般地四处乱转。

  从未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当初不肯学医?哪怕学一点点也好,不必学到子产那样的本领,只要能像秦彦那样略懂皮毛,我也不会像此时这样束手无策!

  大夫终于来了,却在一番慢吞吞的望闻问切之后,给出了一个让我恨不能掐死他的诊断:“叫产婆来吧!”

  于是又是一番令人心焦的等待,终于等到了产婆,我却又被他们毫不客气地赶出了门外。

  这一番等待,分外漫长。

  从正午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已经把自己这一辈子所有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思量了几遍。

  这五六个时辰,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光。

  柔嘉一直劝我回书房歇息,我只得沉默以对。

  不是不想去,而是我不愿让她知道,我已经连走到书房的力气都没有。

  我叫人杖毙了明珠、翠玉,又嘱咐小远处理大夫和产婆,随后便彻底无事可做。

  只能侧耳听着房中的动静。

  可是,房中实在并没有什么动静可听。

  若非大夫和产婆一直没有出来,我简直要怀疑她已经……

  不知煎熬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产婆才抱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向我道喜。

  呵。

  我有何可喜?

  我生生忍住冲向房中的脚步,转过来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他太安静,刚才竟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怜儿说,这个小东西先天不足,未必能活下来。

  我的心里莫名地痛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了过来。

  那小小的一团,几乎没有重量,这便是那女人的孩子么?

  我的心里忍不住愤恨伤感,手上却始终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并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人,可是对这个孩子,我却偏偏下不了手。

  我终于还是进去看了那个女人。

  她依然沉沉睡着,苍白的小脸藏在凌乱的发丝之间,看得人莫名心酸。

  九死一生。

  但毕竟还是活了下来。

  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怜儿劝我找个乳母过来,以养子的名义,把孩子放在她的身边。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却没有答应。

  容许这孩子活着,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为了这个女人,我已把我的底线一次次放低了。这一次若再退让,我到底要退到何处才算完?

  我并没有那么大度的。

  思来想去,我终是叫怜儿把孩子送给了府里的马夫。

  本想把他远远地送走,又怕将来孩子失了踪迹,脱离了掌控……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瞻前顾后,越来越优柔寡断了。

  这还是我吗?

  明明恨极了这个孩子,我却还是要把他养在府中,到底是在折磨谁?

  我恨自己心软,却再不能做得更绝了。

  只有看到那女人伤心流泪的时候,我的心里才能感觉到一点点报复的快意。

  我故意支开了知情的怜儿和心软的元哥儿,点名派了兰姑去照顾她。

  看到她被兰姑责骂嘲讽,伤心欲绝,我便觉得胸口的那股闷气稍稍舒缓了几分。

  可是,看到她跌跌撞撞地下床,想要冲出门去的样子,我的胸口又剧烈地痛了起来。

  说不出是恨还是怒。

  为了确认孩子的消息,她竟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那个孩子真的有那么重要?

  我在门口截住了她,她竟敢掐住我的手臂,尖叫着质问,是不是我杀了她的孩子。

  果然。

  我果然还是不该心软的。

  她的心里已认定了我是恶人,已认定了一定会杀她的孩子,我还能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还会为她而心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挣脱了她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与她对视的时候,我连这一点点坚持都会崩塌。

  我怕我会忍不住再次退让,我怕我会忍不住叫人把那孩子抱来给她……

  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我一向是没有办法的。

  万幸的是,她从来都不肯向我低头服软,从来都只肯用戒备的、惊恐的、小心翼翼的目光望着我。

  对付这样的她,我只要假装生气,逼她避开我的目光就可以了。

  她产后虚弱,竟连半点力气也没有。我挣脱了她的手,她便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我狠心转过头去,不肯看她无助的模样。

  走出房门,我听到了她痛苦的声音,分辨不出是哭是笑。

  此时的她,必定是恨极了我的吧?

  我靠在门外的石栏上,自嘲地苦笑。

  岂止是现在?只怕她的心里,没有一刻是不恨我的!我执意将她困在身边,又害了她的叔父,如今又害了她的孩子……

  我果然只能做个恶人。难怪她恨我,难怪她从来不肯把我看作她的依靠。

  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错?

  我实在分辨不清。

  小丫头们躲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我已没有闲心去管。

  这时房中响起了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我忽想到她的身子受不得凉,万一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于是我只好又忍住了满腹怒气,忙着吩咐小丫鬟进屋去看她。

  我是不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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