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不敞亮的事儿
1
转眼间冬天来了。跟以往的暖冬不同，这一年的冬，冷得无边无际。
刘大吹又回了乡下一次。
他这次回去，是为了一件大事。
汪芳的画家爷爷去世了。
爷爷去年去美国看闺女，一直没回国。他身体偶有小疾，却还能过得去。没想到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睡下后从此长眠，再没醒来。
是脑出血走的。
画家爷爷的遗体在当地火化后，他女儿汪顺顺带着老人的骨灰，回了故乡。遵照老人的遗嘱，他百年后葬在家族墓地，和先去的老伴并排而立。艺术家喜欢独处，从生到死。
他在遗嘱里声明，不要葬礼不要悼念甚至不要墓碑。
汪芳的家族墓地，就在她老家的山上。
汪芳和爷爷感情深厚，她还期望着爷爷回国后去看他。当然，她要以最好的状态去看他，不要他担心。
当初离开A城时，她是棵将要枯干的树，枝叶萧条。经历两个季节的轮回，那棵树起死回生，长出新叶。
当她准备好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疼她的人了。
虽然爷爷的遗嘱里交代丧事从简，但在王芳的故乡，安葬也是一件大事儿。
刘大吹这个女婿得知消息后，提前回去，出了不少力。
这年冬天特别冷。连外面的土地都冻透了。汪家找两个工人挖墓穴，刘大吹和汪芳哥哥去监工。但是镢头刨在冻土上弹起来，震得虎口发疼。山上是羊肠小道，挖掘机肯定进不来，还得靠人。汪芳哥哥因为腰受过伤，刘大吹于是当了小工亲自上阵。
墓穴挖得很深。
刘大吹回想起他娘去世时，他当时在部队里，请假赶回来参加葬礼。发现那墓穴小小的一个，足够放个骨灰盒。他跟哥哥们吵了一架，质问为哈不给母亲足够的空间。哥哥们说，你想当孝子，你咋不回来挖坟。
那时候也是冬天，也是这样顽固的土地，冷得硬得让人绝望。刘大吹从此心里落了病根，觉得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委屈的。他后悔没有早点回来，亲自给母亲一个足够宽敞的房子。
所以，汪芳爷爷的墓地，他是带着对亡母的愧疚，一镐一镐劈下去的。
刘大吹此举，又修复了一些他和汪芳娘家的关系。
2
刘大吹当过兵，身体底子不错，但白天打了个硬仗，到了晚上，中年这辆破车，就有点稀里哗啦。
汪芳给他按摩肩膀和背。
她的手法老练温柔，刘大吹十分放松。
两人说着小城那边的事儿。
刘大吹告诉汪芳，邻居老邢的新老婆怀孕了。
汪芳想起老邢的前妻。路上遇见个矿泉水瓶子，总是弯下肥胖的身子，捡起来，攒着卖钱。她死的时候，院子的角落里，堆满矿泉水瓶子，估计能卖个几十块，但没来得及卖，人就匆匆去了。
如今，新老婆在她的窝里抱窝了。
新老婆怀了又流了，是宫外孕。但老邢因此感到骄傲，逢人就提起此事。因为这个新老婆被医生诊断为不孕不育，前夫耕耘十年颗粒无收，还是老邢厉害，虽然打在宫外，但好歹证明了老邢的枪好使，不毛之地都能长草。
汪芳：真有个孩子，老邢也有快五十了吧，过几年送孩子去幼儿园，人家还以为孩子爷爷呢。这是多么想不开找累受。
刘大吹发出嘿嘿的笑声：那个齐白石，九十多了，还嚷着娶18的新媳妇呢...
忽然话锋一转：说到齐白石，想起咱爷爷。都是画画这一行的。芳芳，这小一辈里，爷爷和你关系最好是吧。
汪芳说着是。一波悲伤的海浪密集涌来。
刘大吹：除了他子女，爷爷最喜欢你。既然喜欢你，肯定给你留点东西吧，哪怕给你一幅画，卖了也能吃半年。
汪芳想起去年爷爷给的那两幅画。去年因为海涛当兵的事，她和刘大吹却省城找爷爷帮忙。午后刘大吹睡了，爷爷把汪芳叫到画室里，让汪芳挑选了两幅画。爷爷说要替她保存，嘱咐她不要告诉刘大吹。
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魔幻的事情，她忙着活下去。几乎忘了爷爷赠画的事儿。刘大吹这一惦记，她忽然想起来了。
汪芳：爷爷好比是棵大树，他的子女们是主干，孙辈们是叶子。爷爷跟我再好，我不过是这棵树上最不起眼的一片叶子，他就是有心送我什么，也是突然走的。人家的东西，咱就别想那好事了。
汪芳这些话，摆明了爷爷并没有给她什么。
她又说：咱刚结婚那阵儿，他不是写过毛笔字给你吗。那几个字我记得是：堂堂正正做人，敞敞亮亮做事。
新婚之初，两人去省城拜见爷爷，收到这副毛笔字，刘大吹觉得心里那个，他看出爷爷对自己并不火热。这几个字好像是警告自己什么一样。他觉得不舒服，后来就把这字画送了一位领导。过了几年，那领导做了不敞亮的事，去吃牢饭了。
刘大吹：画家的毛笔字，是闹着玩的，还是画值钱呢。就算爷爷的画没有那么价值连城，但是他收藏的宝贝里，肯定有天价的。
汪芳想起她挑的两幅画里，好像是爷爷收藏的。值多少钱，她心里没数。如今爷爷去了，汪顺顺要是不提，她也不会提的。
但刘大吹已经惦记这事了。
原来爷爷早有火眼金睛，看穿了她那层幸福的泡沫。
3
汪顺顺带着老父亲的骨灰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落脚点就在汪芳父母家。这是她回国的第一站。
由于爷爷算是个名人，虽说没办葬礼，但仍然有县里和镇上的同志赶来慰问家属，汪顺顺机械地应付着这些陌生又满脸殷勤的同志们。
刘大吹作为混过单位机关的人，在一边帮忙，为汪顺顺说了很多客套话，挡了一些不必要的应酬。
汪家上上下下十分忙活。
汪芳爷爷入土后，汪家在镇上的饭店安排了饭局，一桌是请帮忙的，一桌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完饭，汪顺顺就要回省城，继续处理后事。
汪顺顺走到哪里都被人簇拥着。
饭店走廊里。她停下来，说要去个洗手间。马上有人殷勤地告诉她卫生间的方向。
她看见走在人后的汪芳，问：芳儿，你能帮我拿着包吗。
汪芳：小姑姑，我也正要去。
汪顺顺只比汪芳大六岁。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回老家住过一段时间，和汪芳做过玩伴。也算是熟悉。
两人终于有了面对面的机会。
很快，她们一起回到饭店包间里。
爷爷入土后，那些表面的悲伤也不必演下去了。吃饭气氛十分轻松。
席间，众人挽留汪顺顺在老家住几天。她委婉拒绝了，说要尽快回省城处理一下事情，然后返回美国。
刘大吹提出开车送小姑姑回省城。
汪顺顺说不用麻烦了，她打个车到县城，坐大巴回省城，也就三个小时。
刘大吹给汪顺顺算了笔时间账，从村里去县城车站，至少四十分钟。到县城车站后，下午只有两趟车到省城，第一班车是午后的，肯定赶不上了。第二班去省城的车要等到下午五点后，现在是冬天，下午五点天就黑了。天黑了不说，高速上不定有啥情况发生，万一要是遇上堵车或者不好的路况，还不定几点到家。不如自己开车送她到家，然后当夜返回去。
刘大吹又说：芳芳陪着你，你俩说说话。芳芳住娘家一些时候了，我正好接她回去。
众人也觉得有道理。特别是汪芳的父母，看到刘大吹的表现也不错，也希望闺女和女婿和好如初，觉得借这个机会，让闺女回自己家，也是合情合理。
刘大吹努力刨坟的事迹也传到汪顺顺的耳朵里，又加上他们快到墓地时，王顺顺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差点被绊倒，多亏刘大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出现不可逆转的糟心事。所以，汪顺顺对刘大吹印象极好。
于是她答应了。
她父亲的遗嘱里，有两幅画是留给汪芳的。刚才俩人在卫生间短暂碰面，顺顺提了这事。还邀请汪芳去省城亲自拿回属于她的东西。汪芳一通感谢后，表示现在不方便去省城，但建议顺顺走一个比较靠谱的快递，快递费有些贵，可以货到付款。
汪顺顺想了想，说不如把两幅画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她可以把保险箱的钥匙通过某快递寄给她。
汪芳觉得这个主意挺好。
既然刘大吹和汪芳去送自己，他们就可以拿回画，或者把画存到保险箱，只拿走钥匙。
这是她答应刘大吹建议的直接原因，但酒席上不方便说。等会儿三人乘车时，再说这件事。
汪芳听了。心里也打了个算盘。觉得刘大吹热心的背后，肯定不仅仅是一颗火热的心。
她想到此，像个老母鸡，抖擞了满身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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