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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武三爷


初更已将尽。

今夜只有风,没有雨。

草虫凄怆,流萤耀光。

庭院中,灯光亦已亮起,灯火如星,照耀着满园花树,花树间却没有绿女红男,轻歌曼舞。

满院灯光似就只为王风一人而设。

王风现在正在六角亭中。

佳肴美酒之外,还有丽人。

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相伴在他左右,一个替他夹菜,一个替他添酒。

王风人虽未醉,心已醉了。

他的面色却并不欢愉。

一个女孩子忍不住问道:“这酒菜是否不合你口味?”

王风摇头。

“是我们讨你厌?”

王风又摇头。

“那为了什么这样不开心?”

王风道:“因为我有心事。”

“什么心事?”

“一会见到武三爷,我不知怎样才能将话说得婉转一些。”

“他要你替他办事?”

“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微微笑道:“他请人喝酒大都是这个原因。”

王风“哦”一声。

女孩子接道:“你不肯答应?”

王风颔首道:“所以我才担心,他这样待我,一开口就断然拒绝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女孩子笑笑,正想说什么,更鼓声已遥遥传来。

二更。

王风听着脱口道:“他约我初更见面,现在二更了,怎么仍不见人来?”

两个女孩子都没有作声,一个用筷夹起块红烧肉,送到王风唇边,一个捧起酒壶,替他添上美酒。

王风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

桌上的几式小菜都已去得七七八八。

这个人本来不大懂得客气,美酒佳肴当前更就向来都不会客气。

可是两个人的酒菜,他一个人随随便便就吃掉了七七八八,而且非独可以吃下去,就将那剩下的三三二二也吃光了似乎亦不成问题,连他都觉得奇怪。

他随口问道:“这好像只是一个人的酒菜呀。”

两个女孩子相顾一眼,其中一个笑了笑道:“你是一个人,当然就只准备你一个人的酒菜。”

另一个接道:“武三爷来时,他的一份自有人送上。”

王风不满意这个解释。

武三爷与他相约在初更会面,如果武三爷这样吩咐下来,即使只到了一个人,送上来的也应该是两个人的酒菜。

除非武三爷根本没有这样吩咐。

他霍地起身,左右手暴展,一把抄住了那两个女孩子的胸襟拉到身旁,笑问道:“武三爷到底叫你们准备多少人的酒菜?”

他虽然笑问,两个女孩子已给他这个举动吓得花容失色。

酒壶筷子齐落地,两个女孩子樱唇不住在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王风追问道:“是不是只准备一个人的酒菜?”

两个女孩子仍无话说。

王风双手用力,两个女孩子弱柳一样在他手中摇摆,他还未将她们举起,其中的一个已昏倒在他的臂弯之中。

王风停下手,瞪着那并未昏倒的女孩子,道:“你来说,是不是?”

那个女孩子赶紧点头,颤声道:“是。”

王风接问道:“此外他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女孩子嗫嚅着道:“他叫我们尽可能将你留在这里。”

王风道:“他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孩子摇头道:“不知道。”

王风相信,这是实话,将那两个女孩子放下。

昏倒的那个女孩,倒在桌上,清醒的一个反而坐到地上,似吓得双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老狐狸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王风摸摸下巴,喃喃自语。

但突然挥手,手中的酒杯脱手飞出,“叮当”一声碎裂在一条柱上。

他的人跟着蹿出了六角亭。

看样子他似乎已猜到武三爷以美酒佳肴留他在六角亭的目的,以及武三爷现在的去向。

六角亭外花径纵横。

西风满院,败叶满径。

一踩上花径,王风的身子突然飞起。

四道闪亮的寒芒几乎擦着靴底从他的脚下飞过。

他腰背一曲,身影马上落下,立时又是四道寒芒飞过了他的头顶上空。

他若是人仍在半空,接来这四道寒芒很可能便打在他的身上。

几乎同时,芭蕉叶翻,两个衣衫惨绿的中年人手按蕉叶,左右从芭蕉树后走出,拦住王风的去路。

王风冷冷地盯着他们,道:“你们是武三爷的手下?”

两个中年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似乎衣衫一样惨绿的一张脸庞,木无表情。

王风冷笑一声,道:“你们俩是聋子还是哑巴?”

左面的中年人冷应道:“六角亭上早已给你准备了酒菜,为什么你不好好坐在里面享用?”

右面的中年人接口道:“如果你认为不够热闹,我们可以坐进去陪你。”

他们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语声比王风更冷。

王风道:“我已经享用过了。”

左面的中年人往亭中瞟一眼,道:“还有些剩肴,你何必这样浪费。”

王风道:“剩的我请你们享用,还有那两位姑娘我也请来陪你们。”

左面的中年人淡笑道:“你倒也懂得慷他人之慨。”

右面的中年人旋即道:“只可惜我们早已塞饱肚子,我们也不想陪,只想伴着你。”

王风冷笑道:“你们这岂非变成我的两个跟班?”

“只要有钱赚,跟班不怕做。”

“你们好像还不知道我是个穷光蛋,根本就请不起跟班。”

“钱银方面你尽管放心,武三爷已替你付过了。”

“你们原来也不是武三爷的手下。”王风不由得沉吟起来,道,“这只老狐狸自己手下不用,一再花钱找人来,莫非要保留实力,对付李大娘?”他霍地一招手,道:“我现在要到外面走一趟,你们都跟我来。”

他说得响亮,两个中年人却动也不动,左面的冷笑一声,道:“你坐在六角亭,我们是你的跟班,一出了亭子,可就不是了。”

王风道:“那又是什么?”

“要命的杀手。”

“要命?要谁的命?”

“当然是你的。”

“如果回去六角亭坐下,你们就不要?”

两个中年人一齐点头。

王风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现在非要出走一趟不可。”

左面那个中年人同样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找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右面的那个亦叹道:“武三爷的银子本来就不易赚的。”

叹息声中,两个中年人的左右手都多了一支短剑。

王风看在眼内,突然笑了起来:“你们也是用短剑?”

左面的中年人奇怪地道:“用短剑有何不妥?”

王风道:“我只是觉得太过于巧合,武三爷应该还没有机会看见我的出手,怎么偏偏找来两个用短剑的人来对付我?”

“你也是用短剑?”

“比你们所用的还短。”王风短剑已在手,较之那两个中年人所用的果然还短上半尺。

两个中年人的面色不觉微变。

一寸短,一寸险。兵器用到那么短的人,他的武功如不是极好,一定就悍不畏死。

这两种人无论哪一种都不易对付。

左面那个中年人不由又叹了一口气,道:“武三爷的银子果然难赚得很。”

右面的那个应声笑道:“只希望他的武功并不太高。”

左面那个道:“用那种短剑的人武功若是不好,就一定随时准备拼命。”

右面那个笑应道:“那倒不要紧,我们兄弟岂非亦随时都准备与对手拼一个死活?”

左面那个立时亦笑了起来。

王风似乎就笑不出来。

这次到他叹了一口气。

武三爷未免为他设想得太过周到,非独替他找来了两个用短剑的对手,而且都是不要命的角色。

他很想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敢拼命。

这两人证明给他看。

他举步,才一步跨出,两个中年人的身子便飞起,怒雕一样向他飞扑而来。

四支短剑左右刺向王风的要害,他们本身的要害都完全不顾。

他们跟王风简直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弟子。

碰上这种不要命的对手,王风不拼命也不成。

他的身子亦飞起,箭一样射向左面那个中年人。

的确箭一样迅速。

那个中年人身子凌空未下,王风便射入了他腹中。

一声厉吼凌空暴响,那个中年人平刺而出的两支短剑陡转,倒插而下。

他只求杀敌,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只可惜他虽然敢拼命,反应却不够敏捷,双剑还未刺下,王风短剑已刺入了他的小腹。

剑直没入柄,剑锷撞在他的小腹之上。

那一撞之力亦是不小,他整个身子“嗖”地倒飞,剑锋从他的小腹退出,王风的人亦因那一撞而倒退,直泻落地。

那双短剑几乎同时从王风的肩头刺过。

在王风射向左面的那个中年人之时,右面那个中年人的身子已凌空扭转,飞鱼般追逐。

若不是那一撞之力恰到好处,王风这一拼,一条命最少已拼掉一半。

他着地身影又展,斜刺里飘飞。

右面那个中年人的身子凌空,竟还能再一次扭转,一双短剑,一变再变,往王风的当头刺下。

王风的身影,却已飘去,仿佛早知有此一招。

飘去又飘回,那个中年人双剑落空,身影便落地,才落地,王风已在他身旁。

他耳听风声,来不及回头,右手的短剑就从左胁下刺出,整个身子就势猛打了一个旋子,左手的短剑随着这一旋亦刺了出去。

王风的短剑即使已刺在他的要害之上,他的两剑也应该有一剑刺入王风的胸膛。

王风却没有用剑,他的脚,偏身一脚踢向那个中年人的腰腹。

那个中年人的两剑立时又刺空,人却被王风那一脚踢得飞上了半空,飞坠在一棵芭蕉树上。

整棵芭蕉树都给压塌,他的人夹在芭蕉叶中,一动也不动。

一柄剑正插在他的心房之上,是他左手的短剑。

他落在芭蕉树上之时,左剑也不知是否因为蕉叶影响,竟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不怕死的人固然少,敢拼命的人也不多,他们无疑都敢拼命。

可惜他们所遇上的对手除了敢拼命之外,那一身本领,更是在他们之上。

胜负也就决定在这里。

这种胜负往往只有一种结果,非生则死。

王风没有理会是否有另外一种结果,一脚将那个中年人踢开便又动身。

这一次再没有人阻拦。

他身形飞快,越过墙头,穿过小巷,走上长街。

长街寂寥。

西风吹起了沙土,一种难言的肃杀充斥长街。

三更,淡月疏星,点点流萤。

长街上只有流萤耀光,没有灯光。

这两天,一入夜,这地方就变成鬼域一样,本来热闹的长街似乎就只有不着影迹的鬼魂在徘徊。

今夜的荧光更加恍如鬼灯。

王风游魂一般,飘过了长街,飘入了长街另一边的另一条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李大娘那座庄院的所在。

流萤也飞在巷中,还未出巷子,荧光已暗淡。

巷口有灯光,明亮的灯光。

王风才走到一半便已收住脚步,腰背往墙壁上一贴,壁虎般游上了瓦面。

庄院的围墙高达三丈许,王风虽已在瓦面,仍不能看到庄内的情景,只看到迷蒙的光影从墙上散发出来。

庄门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楚。

风檐下挂着两盏风灯,庄门的两旁亦烧起了两堆火。

灯光照耀下,门附近如白昼。

四个白衣大汉手握锋刀站在篝火的旁边。

刀光火光中闪亮,四个白衣大汉的眼瞳亦刀般闪亮,监视着门外。

门大开,门内亦灯火通明。

日间神秘阴森的庄院,一到了晚上,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王风不知道。

他只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妙。

那四个白衣大汉根本不像庄院的守卫。

他翻过屋脊,踏过瓦面,绕向庄院的后面。

灯光由明亮而暗淡,到了庄院的后面,在瓦面上亦只见庄院前面的上空,淡淡地浮着光气。

下了瓦面更就完全不觉庄内有灯火。

这庄院占地实在太广。

灯光显然集中在庄前,庄后一片阴森黑暗。

暗淡的星光月色,依稀照亮了庄后那铁门。

王风半边面紧贴在门上,倾耳细听。

门内一片静寂。

他的手旁移,按住了铁门上的匙孔,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大小两柄钥匙。

只凭手上的触觉他已知道该用大的那柄钥匙,他只希望那的确是铁门的钥匙。

他并没有失望。

那柄钥匙非独轻易就塞入匙孔,还可以扭转,“咯”一声转了一圈。

王风伸手一推。

铁门动也不动。

他下意识再转手中的钥匙。

钥匙已不能再转动。

铁门后莫非还有铁门?

王风虽是这样怀疑,并未就此死心,他抽出钥匙,放回怀中,双手按上铁门,潜运内力推去。

这一次,铁门居然给他缓缓地推了开来。

门后,并没有铁门,但厚逾半尺,重逾千斤。

推开两尺,王风觉得就像爬过两座大山。

他随即放下双手,两尺空隙已够他通过有余。

铁门内一片黑暗,一片静寂,黑暗如墨,静寂如死。

不成这就是地狱之门?

王风一手叉腰,一手搁在门上,眼睁得老大,虎视眈眈地瞪着门内那一片黑暗。

他并不怕黑,可是,门内实在太静。

太静的地方往往就会令人生出恐怖的感觉,何况,静中仿佛又潜伏着杀机。

但即使这门后真的是一个地狱,他也要闯一闯的了。

不要命的人又怎会怕入地狱?

他摸摸鼻子,整个人倏地烟花炮一样射入了门内。

这一射非常突然,势力更迅速,门后就算有几把刀在等着,也不及砍在他的身上了。

没有刀,什么兵器也没有,门后根本没有任何的埋伏,两丈外却有一个大荷塘。

王风这一射,又何止两丈,不跌入荷塘才怪。

“扑通”一声,他一头直冲入荷塘之内。

水很冷。

王风本已有两分醉意,给这水一浸,整个人完全清醒过来。

幸好,荷塘的水并不深,王风的头才入水,一只脚已踩上了实地。

他一挺身子,双脚在塘底站稳,头就已露出了水面。

周围都是已开始凋残的荷花,荷叶田田,重重叠叠地盖住了整个荷塘。

星月照不到水面,荷塘的四面更植满了树木,再加上高墙三丈,月在高墙之外,整个荷塘就裹在黑暗中。

王风眯起了眼瞳,一直到眼瞳习惯了这种黑暗,才放目打量当前环境。

他的头刚偏往左边,一大滴湿腻腻的东西就涌到他脸上。

那绝不是水珠给人的感受。

王风下意识伸手抹去,是黏液的感觉,他还未将那只手移近眼前,已嗅到血腥。

“血!”他霍地抬头,立时看见一只手从头上的一块荷叶上伸出。

手的五指钩曲,指缝间凝着血,只是腕以下的一截伸出荷叶之外。

手完全僵硬,这只手的主人似乎并不像活人。

荷叶并不大,无论是死人抑或活人,应该都没有可能置身其上。

这只手的主人如果不是死人,轻功一定很不错;如果是死人,他的身子只怕没有几斤重。

王风伸手抓向那只手。

他只想先弄清楚这只手到底是死人的手还是活人的手。

冰冷的手,没有丝毫温暖。

手指才沾上,那只手就从荷叶上掉下,掉入王风面前的水里。

一只断手!

王风立时觉得如同浸身冰水之中。

他双手捧起了满满的一兜水,胡乱往面上抹下,涉水赶紧奔往塘边。

断手的主人也正在塘边的一棵树下,雪白的衣衫染满鲜血,一把刺目般的弯刀嵌在他的心胸上。

这种刀王风并不陌生。

血奴房中,照壁所画的魔王十万岁寿诞群魔聚集,奇浓嘉嘉普的那幅壁画对于这种刀已描画得非常清楚。

群魔割破中指,滴血化鹦鹉所用的正是这种刀。

王风亦亲眼见过这种刀一次。

那一次他几乎被这种刀削成了两半。

刀锋入了白衣人的心胸,刀柄握在一个黑衣人的手上。

高高瘦瘦的黑衣人,那一身装束与那一次李大娘派去杀王风的刺客一模一样。

黑衣人亦已倒在地上,他右手紧握魔刀,左手反扼住了另一个白衣人的咽喉。

手指深陷在肌肉之内,那个白衣人的咽喉已被他扼断,可是白衣人手中的锋刀亦已砍入了他的后心。

在他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个白衣人,半边身子鲜血湿透。

他力杀三人,自己亦死在其中一人的刀锋之下。

王风呆呆地望着地上四具尸体,一脸的困惑。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武三爷与李大娘莫非已经拼上了?

庄院中已没有搏斗声,四个白衣人守在庄院的大门外,这一战显然已经结束,白衣人一方已经控制了整个庄院?

白衣人如果是武三爷的手下,这一战武三爷无疑已经取得胜利。

王风呆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举步前去。

花树假山交错,小径纵横,迷蒙夜色中,简直八阵图似的。

他用大的那柄钥匙打开铁门之时,本来打算先走去地图上所画的那幢打了红色交叉,旁边还写上血奴两字的小楼,可是冲入了池塘给那条断臂一惊,再看到那些尸体,就只想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他更连方向都摸不清,想找到那幢小楼都难。

走不了一会儿,他又见到了几具尸体,倒在花丛中。

尸体中只有一个黑衣人,一身衣服浴血碎裂。

再前不远,又是尸体。

这一战何等惨烈。

王风的脚步不由加快。

风在吹。

今夜风更急。

风吹送血腥。

整座庄院就像是浸在血中。

院中的秋虫似都被血噎住了咽喉。

没有虫声,只有风吹落叶,萧萧声响。

这秋声更萧瑟,更苍凉。

秋叶一片片,萧萧曲槛前,飘飘石阶边。

白玉般的三重石阶尽处,一座大堂。

大堂中灯火通明,光如白昼。

几个白衣大汉一手掌灯,一手握刀,逡巡在大堂门外。

雪白的衣衫之上鲜血斑驳,刀与灯辉映,刀光中闪着血光。

他们的眼瞳亦仿如噬血,四下搜索,似乎意犹未尽。

他们并没有发现王风。

王风往灯光盛处走来,这里正是灯光最盛之处。

他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花丛中穿插,绕过大堂的侧面,看准了机会,蹿近大堂廊外一条柱边,那些白衣大汉回到这边之时,他人已在瓦面之上。

他用剑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块瓦片。

往下一望,并不怎样地光亮。

瓦面的下面还有一层承尘,通花的承尘。

灯光到了承尘已微弱,穿过花孔后更淡。

王风继续将瓦片撬开。

每一块瓦片他都在一旁小心放好,只因为一掉下去,一定惊动下面的人。

到了瓦面的开口足够进入,他的人就如游鱼一样滑下。

他尽量将身子放轻,双手在前头,试过了,整个身子才放尽。

一些声响也没有,他已很小心。

那些承尘竟也承得住他的身子。

他伏在承尘之上,眼从花孔中望下,整个大堂都几乎尽入眼帘。

名副其实,那的确是一个大堂。

堂中的陈设有如王侯府邸,灯光照耀下更是华丽。

每一样东西居然都还完整。

武三爷看来也仍完整。

他已换过了一套领上云绣白袍,上面鲜血点滴,却并无裂口。

那些血都是他杀人时,死在他手下的人吐溅到他身上的。

他的身子标枪似的挺直,双手握拳,目光如电,束在头顶那疏落的一头白发已经打散。

风穿窗而入,白发飘飞,使他看来更显得剽悍。

他本来看来像只狐狸,现在却像条猛狮。

在他的左右,站着四个高高瘦瘦的白衣中年人。这四个中年人已不大完整,但仍都站得很稳。

就算他们已不能站稳,武三爷亦不在乎。

更未起,他与一众手下已控制了庄院的外围。

一到了开更,他就带着那一众手下冲入庄院。

这一战结束,他带来的六十个手下虽然已剩不到三十个,李大娘手下却伤亡殆尽,活着的现在似乎都已被他困在这大堂正中。

左右的窗下各有他的两个手下,堂后的左右通道各有两个,连带他的左右四个计算在内,单就这大堂,他这边已有十三个人。

对方却只有五个。

五个都是女人。

收拾这五个女人,他自信一个人就亦足够,何况他的十二个手下之中,最少有一半仍是生龙活虎般。

强弱悬殊,这一仗简直不必再打下去。

所以也怪不得他这样子神气。

对方居然也并无惊惧之色。

五个女人安安详详地坐在大堂正中,丝毫惊惧之色也没有。

两个左,两个右,一个在当中。

苍白的灯光照耀下,左右四个人仍是红红的一张脸。

她们的年纪都已不轻,却应了那句老话。

——年已花信,风韵犹存。

她们的身材也很窈窕,很动人。

一个女人样子够漂亮,身材够动人,即使年纪大一点亦无多大的影响。

好像武三爷这种男人,成熟的女人对他更具吸引力。

他却没有理会那四个人,眼睛瞬也不一瞬,只盯中间那个人。

他的手下竟也没一个例外,所有的目光完全都集中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比起左右的四个女人,当中那个女人的确更迷人。

她不但年轻得多,身材比左右那四个女人更丰满,相貌也更美。

那种美,已不像人间所有。

血奴已是罕见的美人,仍未能与她相比。

她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已风情万种。

难道她就是李大娘,就是血奴的母亲?

王风难以相信。

最低限度年纪就已不像。

他几乎忍不住揭开承尘跳下去仔细地看清楚。

只是想,他并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

下面大堂的情景实在反常。

一方安安详详地坐着,既无表情,亦无话说。

一方蓄势待发而不发,同样没有表情,没有说话。

这完全不像谈判。

即使一方开出了条件,一方在考虑如何答复,也不是这个样子。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三更三点。

更鼓声天外飘来,虽然微弱,仍然可数。

武三爷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忽一步跨前。

他的手下不约而同亦跨出了一步。

刀已在手中,刀锋之上仍然有血。

人动刀动,刀光中闪耀着血光。

安安详详坐在那里的五个女人,立时有四个变了面色,只有当中坐着的一个例外。

武三爷也只是跨出一步,也只是打了一个哈哈。

他的目光仍在当中那个女人的面上,冷锐的眼神已变得狡黠,道:“李大娘?”

当中那个女人居然还笑得出来,道:“武三爷?”

她的笑容如春花开放,语声如春莺婉转。

武三爷那份剽悍便在李大娘这笑语声中融解,笑了笑道:“你就叫我武镇山,亦无不可。”

李大娘道:“我岂敢直呼三爷的名字?”

武三爷道:“无论朋友抑或仇敌,直呼名字总是痛快得多。”

李大娘轻叹道:“只可惜我早已忘记了本来叫什么名字。”

武三爷道:“真的有这种事情?”

李大娘道:“好像是真的。”

武三爷道:“就算是假的亦不要紧,李大娘这个称呼也很不错。”

李大娘只是笑笑。

武三爷接道:“人非独不错,简直美极了。”他连随一声叹道,“我早就听说你美绝人寰,早就想找个机会跟你见见面,只可惜这里门禁森严,一直到今夜才有这机会。”

李大娘道:“你杀入这里,原来就为了见我?”

武三爷道:“正是。”一顿他又道,“也只有面对面,彻底地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才得解决。”

李大娘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武三爷道:“这个地方便已有不少,我们在土权方面岂非已发生过好几次的争执?”

李大娘没有否认。

武三爷道:“我本来打算将整个地方都买下来,可是到现在为止,只买得一半。”

李大娘忽问道:“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武三爷道:“三年。”

李大娘道:“你好像也不是这里的人。”

武三爷点头。

李大娘道:“所以你与我一样,跟这地方并无任何特殊的关系,要拥有这里的任何土权都得花钱。”

武三爷道:“我花得起钱。”

李大娘道:“可惜我也花得起,更可惜的是我比你早来了一年。”

武三爷道:“将那些土地卖给你我的人岂非都比你我来得更早?”

李大娘道:“才买入不久的土地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卖出,这是最可惜的一件事。”

武三爷笑道:“你现在也仍不想出卖?”

李大娘反问道:“我是否还能这样想?”

武三爷道:“我看就不能够了。”

李大娘笑笑,又问道:“你冲入这里差不多已有半个时辰,为什么待在一旁到现在仍不采取行动?”

武三爷道:“我还要采取什么行动?”

李大娘道:“在你面前还有五个敌人。”

武三爷道:“我这边单就在这大堂之内已有十三个人之多,外面的更不止这个数目,而你在外面的手下,能够使用兵刃的已一个都没有。”

李大娘道:“所以你不急采取行动?”

武三爷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两个原因。”

李大娘道:“还有两个什么原因?”

武三爷道:“第一,我给你这段时间等候援兵。”

李大娘道:“哦?”

武三爷道:“我这人有时也很公平的。”

李大娘道:“这个有时是何时?”

武三爷道:“我冲入这里之前,老远的就看到一只鸟从这里飞出。”

李大娘道:“那是只信鸽。”

武三爷道:“我也知道是只信鸽,本来想将它打下来,可是看清楚它的去向还是由得它飞去算了。”

李大娘一脸疑惑。

武三爷道:“我只希望那个方向除了老蛔虫之外,你还有第二个手下,否则……”

李大娘忍不住问道:“否则怎样?”

武三爷道:“你就算白等了。”

李大娘左右的四个女人听了面色又是一变,就连李大娘的面色也似乎有些异样了。

她试探着问:“你也知道老蛔虫?”

武三爷道:“我也有光顾太平杂货铺。”

李大娘道:“你真正认识他是何时候?”

武三爷道:“昨日。”

李大娘道:“你来这里之前已去了一趟太平杂货铺?”

武三爷道:“是今天早上去的。”

李大娘道:“老蛔虫现在还在太平杂货铺里?”

武三爷道:“不在。”

李大娘道:“在什么地方?”

武三爷道:“乱葬岗。”

李大娘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

武三爷道:“这要看他在什么时候才可以变作僵尸。”

李大娘终于变了面色,微喟道:“他怎会跑去那个地方?”

武三爷道:“不是他跑去,是我用木头车将他推去。”

李大娘道:“要到你亲自动手推车,莫非你就一个人将他收拾下来?”

武三爷道:“你不相信我有这种本领?”

李大娘道:“我知道老蛔虫的武功。”

武三爷道:“也知道我的武功?”

李大娘摇头,道:“你要真的有这种本领,怎会等到今夜才发动攻势?”

武三爷道:“因为这之前我虽已知你在鹦鹉楼附近隐伏高手,并未能将他们找出来。”

李大娘道:“老蛔虫本来就善于伪装。”

武三爷道:“所以我知道这件事之时亦大为错愕。”

李大娘道:“可是他对付掳劫血奴那些人之时给你遇上?”

武三爷道:“掳劫血奴那些人原是我指使的。”

李大娘道:“这不难想象得到。”

武三爷道:“我指使那些人掳劫血奴却是在证明这件事。”

李大娘道:“是谁给你的情报?”

武三爷道:“你认为是谁?”

李大娘沉吟片刻,道:“我相信绝不是我属下的十三滚刀手。”

武三爷道:“并不是。”他一声微喟又道:“他们无疑对你很忠心,为了解决他们,我已损失了一半的手下。”

李大娘道:“当然也不是血奴,她虽然讨厌我,还不敢背叛我。”

武三爷道:“这因为你是她的母亲?”

李大娘淡淡一笑道:“也当然不是宋妈妈,尽管她满肚子古古怪怪,骗人骗己,毕竟已追随我多年,对我一直都忠实得很。”

武三爷道:“我根本就不会跟这个人打交道。”

李大娘左右瞟了一眼,道:“这四个人都是我的心腹,更不会出卖我。”

武三爷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她们。”

李大娘轻皱眉头,道:“除了这些人,还有谁知道老蛔虫的秘密?”

武三爷道:“最低限度还有一个。”

李大娘稍作思索,道:“宋亨?”

武三爷道:“你终于想出来了。”

李大娘道:“宋妈妈养这个干儿子之时我已一再叮嘱她小心说话。”

武三爷笑了,笑得有些暧昧,道:“宋亨并不单止是宋妈妈的干儿子。”

李大娘道:“我知道。”

武三爷道:“六十岁的老太婆,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你以为其间是否仍有感情存在?”

李大娘道:“宋妈妈方面也许有,因为她向来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老太婆,宋亨又是她第一个情人。”

武三爷道:“宋亨方面我敢说一定没有,这一点宋妈妈相信也很清楚,你可知她是用什么来维系两人的关系?”

李大娘淡淡道:“除了钱还有什么?”

武三爷道:“钱并未能完全满足,所以无论宋亨有什么要求,宋妈妈都尽量迁就他。”

他耸耸肩膀又道:“他想知道什么,宋妈妈就让他知道什么,有时候为了两人之间有些话说,她甚至不惜揭露心中的秘密来提起他说话的兴趣。”一顿他又道:“又好像他喜欢血奴,宋妈妈为了要讨好他,答应替他设法,令血奴嫁给他。”

李大娘冷笑道:“这件事她也有办法?”

武三爷道:“她虽然答应,却没有明言什么时候。”

李大娘道:“宋亨相信不相信她说话?”

武三爷道:“不相信,所以他才来找我谈条件。”

李大娘道:“谈什么条件?”

武三爷道:“他告诉我从宋妈妈口中知道的事情,我替他将血奴抓起来,交给他带走。”

李大娘道:“你答应他了?”

武三爷点头。

李大娘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武三爷道:“昨日。”

李大娘道:“他知道那些已不是这一两日之间的事情。”

武三爷道:“王风的出现,他被王风打塌了鼻子却是真的。对于这一件事,宋妈妈不能替他出气,也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他开始怀疑宋妈妈的能力。”

李大娘听后“哦”了一声。

武三爷道:“他甚至怀疑王风是你故意找来气他的。”

李大娘咯咯笑道:“他当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好像那种材料,也值得我费心?”

武三爷笑道:“他也只当自己是一个小白脸,比任何小白脸都强的一个小白脸,所以他认为血奴要养小白脸的话,也应该养他,不是养王风。”

李大娘道:“王风也是一个小白脸?”

武三爷道:“我看就不是了,不过在小白脸的眼中看来,所有跟妓女混在一起的男人都是小白脸。”

李大娘道:“他给王风打垮,又发觉宋妈妈靠不住,于是就找你?”

武三爷道:“他是迫着宋妈妈履行诺言,宋妈妈仍然推搪,一怒之下他来找我。”

李大娘冷笑一声,道:“他还有这么大的火气?”

武三爷道:“一个人的鼻子被打塌,火气自会大起来,一个人盛怒之下,更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李大娘道:“老蛔虫的秘密因此就不成秘密,韦七娘将血奴送回来,自然不必你教,她也会指点你们到这里来。”

武三爷道:“这里的大门还是她叫开的。”

李大娘道:“她追随宋妈妈出入这里已多次,看门的对她并不陌生。”

武三爷道:“就算她没有办法将门叫开,凭我们一伙,要破门而入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既然可以省回那番气力,倒得省回。”

李大娘道:“那扇门并不容易破的。”

武三爷道:“我们已准备了檑木。”

李大娘道:“那是扇铁门。”

武三爷道:“墙壁难道也是铜墙铁壁?”

李大娘道:“虽然不是铜墙铁壁,却已够厚。”

武三爷道:“我们准备的那条檑木也够坚硬,就算不能将门撞开,将墙撞塌大概总不成问题。”

李大娘道:“这一来势必惊动,在墙塌之前我的手下纵未能将你们射杀墙外,在墙塌之后应可以集中在一起,给你们迎头痛击,而我在庄外的手下亦应可以闻声赶到。”

武三爷笑道:“你在庄外有什么手下?”

李大娘道:“你真的不知?”

武三爷道:“在未攻入这庄院之前,我的手下已将庄外几户有问题的人家肃清了,就不知有没有杀错人。”

李大娘淡淡一笑,道:“那又是宋亨供给你的情报?”

武三爷道:“其中的一户是的。”

李大娘接问道:“宋亨现在什么地方?”

武三爷道:“你想他去的地方。”

李大娘道:“你知我想他去什么地方?”

武三爷道:“地狱。”

李大娘道:“他怎会下地狱?”

武三爷道:“你第一个刀手挥刀杀来之时,我就推了他上去应战,谁知道他连一刀都挡不住。”

李大娘道:“给你在后面一推,他十成武功最多只剩五成,而据我所知,他的武功本来就很糟。”她瞟着武三爷,又道:“你原来并不是一个守诺重信的人。”

武三爷道:“对于那种不守诺重信的人,我向来也不会重诺守信。”

李大娘道:“哦?”

武三爷道:“宋妈妈告诉他那些秘密之时,他本已应该严守秘密。”

李大娘转回话题,道:“你所以不采取行动的两个原因到现在仍只说了一个。”

武三爷道:“还有的一个更简单。”

李大娘道:“我在听着。”

武三爷道:“对着你这样娇俏的一个美人,我实在下不了辣手。”

李大娘嫣然一笑。

这一笑妩媚之极,满堂的灯光一时都仿佛集在她的面上。

灯光辉煌,人更明丽。

所有的目光却已迷惘。

武三爷好像也没有例外。

李大娘嫣然笑道:“怎么你也懂得这种讨人喜欢的说话?”

武三爷轻叹一声,道:“这是我心里的话。”

李大娘笑得更妩媚,道:“你不忍下手,我不肯出手,这怎办?”

武三爷道:“我们开谈条件。”

李大娘道:“是谈还是听?”

武三爷道:“听。”

李大娘道:“我就听听你的条件。”

武三爷道:“我的条件其实也不多,只不过两个。”

李大娘道:“先说第一个听听。”

武三爷轻咳一声,一清嗓子道:“多年来我一直都是逢场作戏,今夜却不知何故竟起了家室之念。”

李大娘道:“你要我嫁你?”

武三爷道:“这是我的第一个条件。”

李大娘道:“我已经嫁过。”

武三爷道:“嫁过也可以再嫁。”

李大娘笑道:“我也已够老,就连我的女儿年纪都已经不轻。”

武三爷道:“我比你更老,如果我也有女儿,她也绝不比血奴年轻。”

李大娘大大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娶我,我也只好由得你。”

武三爷道:“嫁了我之后,这里的土地完全归你,我的一份也包括在内。”

李大娘一怔,道:“你拼命杀入这里,难道就为了娶我?”

武三爷摇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在未见到你之前,我根本没有这个念头。”

李大娘瞟着他道:“我看你也不是一个怎样慷慨的人。”

武三爷“嗯”了一声。

李大娘道:“你却肯将这里所有的土地全都送我,难道你这样拼命,也不是为了这些土地?”

武三爷摇头。

李大娘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武三爷道:“我正准备说出第二个条件。”

李大娘在听着。

武三爷道:“我要知道那只鹦鹉——血鹦鹉的秘密。”

这句话入耳,李大娘一张脸立时铁青。

武三爷接道:“也就是说,我要知道太平安乐富贵王的王府库藏珠宝的下落。”

李大娘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武三爷道:“我来这个地方,一住就三年,你以为真的喜欢上这个地方?选择这个地方来做根据地?”他轻笑一声,又道:“那要是事实,我才真的发了疯,这个地方虽然地方好,天气好,说起来才只那几片肉,好像我这种胃口奇大的人,还不够一顿。”他望着李大娘笑笑又道:“女人的胃口较小,有这几斤肉应该就够的了。”

李大娘也只望着武三爷,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好像根本就不明白武三爷的说话。

武三爷也不管她是否明白,又接道:“我走来这个地方是因为你在这个地方,我拼命打入这个庄院,亦因为你在这个庄院。”

李大娘仍是一副不解的神色。

武三爷补充道:“我之所以找你,却是因为你知道血鹦鹉的秘密。”

李大娘沉默了下去。

武三爷既不催促,也再没有其他的说话。

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

王风伏在承尘上面更就连动也不敢动了。

他虽然不怕惊动武三爷,却怕因而错过一个知道血鹦鹉秘密的机会。

血鹦鹉的神秘和诡异早已将他迷住了。

血鹦鹉究竟有什么秘密?

武三爷为什么一口咬定李大娘知道血鹦鹉的秘密?李大娘与血鹦鹉之间又究竟有什么关系?武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李大娘又到底是什么人?

王风的心中满是疑问。

这些疑问似很快就都有一个解答。

李大娘的沉默,他相信只是暂时沉默,即使李大娘决定沉默下去,武三爷也不会由得她。

好像武三爷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不择手段。

这一点,李大娘势必明白。

王风也希望她真的能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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