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七回
嘉勇郡王墓,坐东朝西,建有碑楼,在他死讯传回京那天已开始修建。
牌楼对联云:
位冠百僚,元勋崇太室;
爵超五等,余庆积佳城。
又云:
华表恩彰大名垂册府;
丰碑绩焕异姓列藩封。
后有宫门三间,内有享殿五间,墓园庄重恢弘,明珠却是悲凉顿生!
于家国而言,福康安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但于明珠而言呢?深信不疑地念着他的诺言,到头来生离死别成永远,这半生一场骗,她想到黄泉控诉,到碧落埋怨,然而两处茫茫皆不见……
说好了同把流年沉沦,最后谁先关上相思的门,悄然远去再不回身,你无端赖在我的城,我将你葬于记忆,画地为牢,划墓成坟,心如枯井蒙了尘,
贪欲痴嗔,到最后,还不是叶落归根,白骨森森!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碎了心的明珠倚跪在福康安的碑前,哭到双眼红肿,声音沙哑,伊贝尔想扶她起来,她挥了挥手,执拗不肯走,
“我想和你阿玛说说话儿,往后他要一个人住在这儿,多孤单……”
伊贝尔哀戚同跪,“额娘,你这样,女儿会更难过,阿玛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啊!”
“放心,娘没事儿,我会好好活下去,为了你和德麟,为了咱们富察家,这是你阿玛的交待,我会听他的话,不然他该生气了,说我老是违背他的意愿……”
明珠是在半夜醒来的,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和福康安的床。
依稀记得,上一幕,是她在碑前失去意识。
两个丫鬟在旁守着她,看夫人醒来,忙呼阿弥陀佛,
“夫人终于醒了,那会子请大夫来看,说是夫人体虚又发热,这会儿可好些了?夫人还觉头疼么?”
明珠只道无碍,喝了药,漱了口,复又躺下。抱着被褥,看着旁边空着的他的位置,抚着他的枕,又是潸然泪下……
半梦半醒之际,脑海中全是福康安的一举一动,一嗔一笑,
“花样年华,有什么想不开的,竟要自尽?”
“别逃,让我爱你,如珠如宝……”
“明珠,我还是那句话,绝不会纳妾,你放心!”
“你把我脱这么干净,难道不是想推倒我?”
……
一字字,一句句,都那么深刻,成亲二十四载,沙场的英才,风月的情种,只为她而钟!
本是属于我的你,一逝无声息,
本是深情谱作曲,缘何难再续。
本是流云化作雨,落红化春泥。
本是护我无悲泣,此后孤无依。
丧葬过后,明珠日日素衣,惟有彩色碧玺挂于颈间,只是未显露于裳外,而是收于内衫里。
只因福康安说过,这碧玺里凝有他的血,他的魂,信他的话,已成了习惯。
因着福康安突然去世,原定于六月初六大婚一事只能搁置,然而郑亲王已然十八,若然再等伊贝尔三年,老王妃想弄孙为乐之愿又该落空。
原本也可向皇上禀明,特殊情况,便宜行事,过个一年半载,让伊贝尔嫁过来,皇上不会拦阻,偏生伊贝尔不同意,犟着定要守孝三年,不出嫁。
于是老王妃打算先让儿子纳个侧福晋入门,待三年之后,再迎伊贝尔这个嫡福晋。
明珠自然理解,以郑亲王府的势力,本不必与嫡福晋娘家商议此事,不过是看在嘉勇郡王的面,才特地来嘉勇王府与明珠商讨此事。
没有拦阻的借口,明珠只能答应。
碍于丁忧守制,德麟本该守孝三年,不得为官,但太上皇决心培养这个孩子,特例命他为父守孝三个月,之后便可继续入朝奉职。
现如今不必上朝的德麟很空闲,但却比以往更勤勉,钻研兵法,与师傅探讨,与云川、容安等人切磋,再不就是去陪着姐姐。
“姐,那个郑亲王,他额娘让他先纳侧福晋,三年之后再娶你。”
“随他!想纳几个侧福晋、庶福晋都无所谓,最好找她十个八个,日日饮酒作乐,三年之内暴毙身亡!”
听着姐姐打的如意算盘,德麟不由打了个寒颤,“姐,你也太狠了罢!他若去了,你就是寡妇咯!”
“呵!”虽是应了,伊贝尔却丝毫没把这桩亲事放心上,巴不得它因为什么天灾人祸而黄了才好,
“定亲而已,我又没正式嫁给他!他死了我再嫁旁人,或者终身不嫁,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与他无关!”
“我看他倒是很入戏,昨儿个遇见他,他也不唤我名儿,直接叫小舅子!喊得我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个郑亲王,自来熟么?而德麟,会不会叛变?“你就应了?”
废话!难道装聋作哑?“总不能不理人罢?”
她这个弟弟,脾气太好,“下回你告诉他,没成亲之前不许瞎称呼!”
既无冤无仇,干嘛要树敌呢?尤其对方很有可能是他将来的姐夫,更不该得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就乐意唱黑脸?”
德麟性子太温和,伊贝尔总觉得他没一点儿贝勒架子!“那么喜欢跟他攀亲戚?不如让冬阳嫁给他,你做他大舅子可好?”
开什么玩笑?“冬阳才多大点儿,七八岁而已!”
“等她长大呗!”不外乎再等七八年而已,“你就不许人家郑亲王老牛吃嫩草?”
“姐姐不想嫁,推妹妹入坑儿?你可真会盘算,”德麟觉得他姐姐和郑亲王上辈子一定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胡话若是让额娘听见,又该训你了!”
吐了吐舌头,伊贝尔懒得再说这些烦心事,想与他比射箭,德麟随即吩咐下人上靶子,姐弟俩一较高下!
如今的伊贝尔,心态好了许多,父亲的去世,让她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亲人。
因为有一天,母亲跟她说:
人生如天气,可预料,但往往出乎意料。有时候你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其实是自己站歪了。
正是这句话,影响了富察·伊贝尔的一生。
奔波忙碌,她假装糊涂,努力淡忘,却惊见思念疯长。
又一扇西窗月,清辉皎皎。
又一岁大寒雪,狂风呼啸。
又一梦断情决,当悲寂寥。
明珠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带着他的爱,抚养孩子,打理富察府,然而,富察家所有的荣耀,都在嘉庆四年正月初三这一日过后,开始暗淡!
乾隆太上皇于正月初三逝世,
正月十三,嘉庆宣布和珅的二十条大罪!
正月十八,赐和珅自尽!
和珅之死,看似与富察家无甚关联,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嘉庆帝在向世人昭示皇权的手段,不止和珅,连福康安,亦被牵连,
嘉庆帝不止一次的批评福康安,“出师始开滥赏之端,任性花费,毫无节制”!
甚至在朝堂提出,欲将福康安的嘉勇郡王衔降为贝勒!
福长安怎能容忍三哥名誉被毁,再三陈词,慷慨激昂,力劝嘉庆!
朝中亦有许多曾被福康安提携的官员,皆劝皇帝三思!
嘉庆震怒,不顾多年情份,当众将户部尚书福长安革职,遣派至先帝的裕陵当差!
福长安看了嘉庆一眼,宝座上的九五至尊,冷硬专制,他是皇帝嘉庆,再不是他的朋友永琰。
平静地取下顶戴,福长安再不辩解,漠然叩谢圣恩!
接下来,福隆安的长子丰绅济伦,包括福长安的长子,皆被嘉庆惩处降职!
明珠得知此事,再也坐不住,常年着素衫的她命人为她梳正妆,换上香色郡王福晋朝服,前后正龙各一,张牙舞爪,象征尊贵身份!
这朝服,她本无兴致,奈何家人屡被连累,她身为主母,不得不进宫,问清原委!
雪后的皇宫,银装素裹,白雪覆红墙,长宫明黄,耀目却冰凉。
耳悬蜜蜡坠儿,颈挂珊瑚琥珀朝珠,腕戴帝王绿翡翠镯子,肃穆的面容,难掩光华。
踏着碧玺流苏花盆鞋,明珠一步步走向养心殿。
而嘉庆,似是在等着她一般,听闻有人奏报“嘉勇郡王福晋求见”时,他并不惊讶,如预料中一般,停笔,微抬眸,唇角轻扬,道了句,
“宣!”
看着进殿后俯身行大礼的明珠,端庄华美,嘉庆忽然在想,皇后已去世两年,宫中后位虚空,明珠若是身着皇后礼服,与他并肩,那画面,该有多美!
不知他心思的明珠垂眸,规矩施礼,“臣妇阿颜觉罗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嘉庆自座上起了身,绕过桌案,迈步到她身前,虚扶了一把,
“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明珠这才稳当立起,垂眸依旧,面无表情,“臣妇不敢逾矩,恐皇上怪罪。”
她也太过谨慎了罢!“你说笑了,我何时怪罪过你什么?”出口的,不是朕,而是我,在嘉庆看来,她永远都是,走进了他心底的那个人,是以,他不愿,在她面前用疏远的自称。
“四弟福长安与皇上曾经交情匪浅,如今,还不是因为几句话而被革职。”
话中带刺,果然还是为了旁人而来,敛了清浅笑意,嘉庆挺直了脊背,负手道:
“纵有交情,他也不该以下犯上,当众忤逆。”
“难道皇帝就该一意孤行,不顾众臣意见?”问心无愧的明珠抬起眸眼,正视于他,
“瑶林以身殉国,先帝才将其追封为郡王,虽是开了康熙爷之后,异姓王的先例,但他一生戎马,为大清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这个王爷,他当之无愧!皇上为何要降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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