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坠茵落溷（三）
应天府南镇抚司的昭狱里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了，哀嚎哭喊此起彼伏，一进门就是扑面来的血腥味道。
这个味道对旁人而言是腥臭与难受，可陆南方这些年闻了太多次，早已习惯。
“那个县令在哪里。”陆南方问道。
冯三心里虽有着气，但到底还是打工人，只得小声道：“右五。”
作为陆南方多年宠信的下属，冯三还是知道陆南方定然不会放过这厮的，拖进来那天他就让人将他放在了右五。刚好是昭狱的拐角的位置，来的人少也不打眼。
陆南方这才笑了笑道：“看来你还不笨。”
随即给了冯三二十两道：“大家都有，我也不能刻薄了你。给你存着娶媳妇。”
冯三这才眼里冒着金光忙谢道：“我就知道大人对我好，原是留了大的给我，怕别人多心。”
陆南方听着一阵肉麻：“行了，我一个人过去，你在这里守着。”
冯三拿了银票便靠在墙边，又摸了瓜子出来剥。
杨县令手脚都上了铁链，如今缩着身子靠在墙角打盹。梦里竟是他中举的那日，他家中贫寒，家中就老母一人，补衣耕田，吃了大半辈子的苦供他读书吃饭，上京赴考。
他也扬眉吐气，考上了举人又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做编修，这时多大的福气啊。听同科讲，若是上头没人必是要外放做县令的，他运气好没有后台也留在了南京城。
他很是勤勉，天不亮就去当值，每日也是最晚走的，整个公房擦桌扫地都是他做的。
后来各部都空了缺，翰林院也新进了人，这才将他们这些历练的进士放到了各部去。
他这次的运气说不上好，进了户部。户部历朝历代都是最难的，十三省的钱都要伸手摊向户部，不过好在永乐爷这些年歇息了，不打仗了只让修北京的皇城，倒是累坏了工部。
他仕途顺畅，一路做到了仓部司六品主事，一个不大不小的官。那时朝廷忽然又要打仗了，可是他知道粮草哪里够，只是这硕鼠太大，他不敢开口。
后来他被牵连进了昭狱，母亲在那时听了消息就病倒了，他出狱时未赶上看母亲最后一眼。
他常常想，这件事情与他而言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人微言轻，不敢开口，装作不知以求自保。
朝廷贬了他去上阳县做县令，虽是八品，可他却长了十多年未长的见识。
他这一次不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敢再那样，因为如果在官场里所有人都是黑的，单单自己是白的，那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学着别的县令开始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次数多了，银子也多了。他也学会了沉溺酒色，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都说贪官喜欢沉溺酒色财气之中，因为只要清醒就会害怕，害怕面对民，面对心。
“看来你在昭狱住的很舒适，这都去见周公了吧。”陆南方的声音幽幽传来。
杨县令猛的一醒来，见是他随意笑了笑道：“还以为这次看不到大人了。”
“怎么会，本千户差点因你坠崖，死里逃生第一件事就想着要来见见你。”陆南方慢慢走到他身前，虽是笑着却听不见一丝笑意。
“大人与我也算是故交往，我本意并不想伤大人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杨县令道。
“我若是你便不会这般。”陆南方冷笑道：“教你个乖，下辈子锦衣卫找你办事，就老老实实的办，千万别在背后搞小动作。”
杨县令叹道：“大人的吩咐我记下了，不过若是有下辈子我便不会再科考为官了，做一个佃户耕田或者商户做生意，哪怕是闲云野鹤或是只为三餐烦恼的乞丐也好。”
陆南方本想着狠狠的抽他几遍以泄当日之愤，如今看他这样倒换了心思。
“我若是你那日便不会做出出卖的我事，因为那是救你这条命最后的机会。”陆南方道。
杨县令倒是不后悔：“这是我的命，人世间也没有后悔药卖。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大人敢去敲登闻鼓，真是好胆识。”
“孔夫子只教人做事三思而后行，但世间许多事发生时半刻三思的机会都不给你。如此便只能壮着胆子置之死地而后生。”陆南方脸上依旧是冷淡，可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
“受教了。”杨县令回味着陆南方的话，细细品着其中的意味，可惜了他此生是不会再用上了。
陆南方离开昭狱时，日头西落，青瓦上铺着一层金光，倒是将南镇抚司衬得有了几分正大光明的意味。
“大人，听说南京这边的都察院被治了一个贻误国事之罪。”冯三小声说道。
陆南方掸了掸衣裳朝外走：“这个罪倒是安得巧妙。”
“可不是吗，怕是这次王谦那个老滑头是没法子善了了。”冯三笑道。
本来是可大可小的罪过，不过是王谦答应帮蒋正民写信送杨督察，不过是呈请都察院的都催所送上去罢了。王谦是官场里的老油条了，知晓明哲保身的道理，向来是万事不沾身。
这次肯帮蒋正民写信，不过也是看到北京都察院的面子上不好拒绝，二来也是推脱自己的干系，他只管写信证明自己在此时的无辜，至于上面的人会不会给相应的人通风报信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若是杨督察想大事化了，此时就该悄无声息的过去，可如今盖了贻误国事是的大罪，怕是既要做给皇上看，也是存了整肃南京都察院的意思。
陆南方倒是有些担心蒋正民那个初入官场的小御史，朝中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关系盘根错节，若是他命不好再被派写什么吃力不讨好的活，那真是把脖子系在裤腰带了。
陆南方看了看南司的公房道：“曹大人去哪里了？”
冯三摇摇头道：“属下也不知，曹大人是初二那日一早走得，听说接了六百里加急。”
陆南方点点头不再多言，既然顶头上司出去卖命了，那他更能好好歇息了。
“好好配合杨金做好这次善后的事，拿不定主意就想办法找我。”陆南方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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