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以乱变应万变
沈家老宅的这座茶亭据说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是非常传统的木构黛瓦顶的风格,典雅清逸,柱子上雕绘着精美样纹,但风霜已过,木色由浅变深,那栩栩如生的样纹便更像是一桩桩旧事留存下来的痕迹。
尽管时节已经近秋末冬初,但茶亭外的花圃里的植被被养得极好,它们不知世事变幻,无所畏惧地伸着腰肢,挨挨挤挤着,瞧着仍旧是一大片的葳蕤生机。
一轮弯月高悬,今晚星子浅淡,唯有月华明亮。
茶亭内的石桌上正烧着炭火,火候不大,依稀传出清脆的哔剥声响。
沈溯将茶盏挪移到正中央,夹子轻击在壶身上,“叮”,也是清脆的一声。
“父亲最近常在董事会上当众夸赞你,说你今年从国外回来后,性子安分了不少,还特意提到近期交到你手上的几个项目都完成得不错,尤其是江城的竞标案,你比其他人都要果断许多,这份魄力,确实该夸。”
茶壶嘴里渐渐有清白的烟雾升腾上来,从细细长长的一条丝线,慢慢汇聚成浓白的一股。
烟雾熏着镜片,视线有些模糊,沈溯摘下眼镜,用随身带着的巾帕慢慢擦拭,依然是温和的嗓音,说着苦口婆心的劝诫:
“你从小就聪明,只要心思回正了,以后一定能做得更好,也不枉父亲辛苦栽培一场。”
面对兄长的教诲,沈渡却并不领情,漂亮的眼尾带出一抹不屑,环胸抱臂,靠着椅背冷眼不语。
“沈家不比其它老牌家族,在南城的根基尚浅,但规模已经独大,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家这棵独木如今已经太过张扬了,光靠我和父亲两人,终究有些吃力,哪怕再殚精竭虑地维护,也容易有疏漏,要是你能想通,愿意回沈氏帮把手,父亲和我都会觉得欣慰。”
秋夜清净的庭院里,男人声量不高不低,随风传出零星的字眼,拼凑起来,也能知晓大致内容。
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性情温和的沈家大少试图对桀骜不驯的沈家二少进行规劝,奈何好欣慰了驴肝肺,二少冷冰冰的态度彻底寒了大少的心。
唉,谁家还没有个不懂事的熊孩子啊,大少爷太惨了。
见沈渡没有回应,沈溯静默片刻后,像是实在有心无力,摇摇头,叹了口气,便只一心煮茶,不再多说。
亭里没有再传出话声,那些在附近忙活,实则竖起耳朵听的下人们就也都散开了。
沈渡这才换了个更舒坦的坐姿,右手支着下巴,左手手指按在桌面的瓜果盘上,随意捏起一颗浑圆的核桃,不紧不慢地按在掌心下滚动,侧头睨来一眼,漆黑的眼底沉落了淡薄的月色。
“有句话一直挺想问问你。”
“嗯?”沈溯手下顿了顿,抬眼望来,仿佛也意外于这人会主动找他说话。
就见沈渡好看的眉心微皱,眉宇间浮现真真切切的好奇神色:“你这些年在人前戴习惯了面具,是不是就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嘴脸?”
充满恶意的询问并没有让沈溯恼怒,相反,他还体贴地将已经剥好的一颗山核桃夹进沈渡面前的小碟里,声音颇为无奈:“看来你对我误解很深。”
“阿渡,不管怎样,我们是兄弟,我们才是一家人,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该仅凭有心人的撺掇,就对我胡乱贴标签,下定义,这对我不公平。”
其实沈溯也有一副长得不赖的好皮囊,虽然没有继承沈氏优良的外貌基因,放到普通人里,也称得上一句温文俊雅。
但如果提及现有的沈氏集团总裁的身份,这份温文俊雅,就更凸显出他的表里不一。
没野心的人当不了一个好的执掌者,沈溯能胜任这个职位,那就说明他足够有野心。
一面做着算计人的事情,一面还要别人夸他一句温文俊雅,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啧,”沈渡抬起手,慢腾腾地将小碟拨到一边,“茶叶都还没放下去,我怎么就闻到茶味了。”
沈溯:“……”
话不投机,沈溯自认时间宝贵,也不想再拐弯抹角哄着这个浑身都带刺的弟弟了,有些事情他必须现在就确认。
短暂几分钟后,水沸腾了,壶里咕噜咕噜地开始冒泡,眼角余光瞥见两道人影立在茶亭外的小道上,沈溯才重新开口提了另一个话题:“听说周瓷今天办了展览?我看过网上的评价,似乎还不错。”
“我的老婆当然厉害,”沈渡眯了眯眼,兴致不错地笑了,“一晚上你罗里吧嗦了这么多,也就这句话中听。”
沈溯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笑,却又看不出这人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从这点上来说,沈渡的养气功夫并不弱于他,甚至更胜一筹。
他再度试探道:“但是,母亲应该不会很高兴,周瓷这次把沈家撇得太干净了,反倒落人口舌。”
“有些人的舌头天生比别人长一截,妈要是不想动气,就离这种人远一点,一把年纪非要自己给自己找气受,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反正千错万错不会是周瓷的错,沈渡护短的姿态摆得理所当然。
沈溯若有所思:“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你对周瓷并没有这么在意,我们都以为你不喜欢她。”
说这话的时候,沈溯的目光轻轻落在周瓷身上,但只一瞬便又收了回去。
周瓷抿唇,心里忽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有人故意往密林里丢下一支未燃尽的烟蒂,那殷红的火星就在干燥的枝叶底下沉默地酝酿着,却也汹涌着。
她和沈溯过去一年交集不多,恰是最近才注意到沈溯小动作频频,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步步紧逼,直到现在开门见山地戳破,迎风而来的审度目光,竟让周瓷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他俨然是从哪里获得了什么信息,此刻就是为了最终的确认。
一开始,周瓷只觉得烦躁,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卷入了兄弟俩的利益角逐中。
只因沈渡从前并不参与沈氏集团的运作,把富贵公子的闲散劲儿养得足足的,沈溯再和他一般计较,未免显得太小肚鸡肠。反而是这一两个月以来,沈渡明显“乖”了不少,花边新闻看不见了,人也不再满世界地乱窜了,周瓷就算不去关注,也知道沈渡的这份“乖”的确是有作用的。
比如,给沈溯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可男人之间的竞争,无非钱权势,沈溯却单单把目标瞄准了她,周瓷始终感到匪夷所思,加上后来沈渡也避重就轻,还顺理成章表了白,又将她的关注重心给勾走了。
刚才接到徐慧的电话,听语气并没有透露出太多情绪,但无事不登三宝殿,周瓷大概能猜出原因,在赶来的路上,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才能把人给安抚好,又能不影响后续的工作开展。
没想到老宅今晚会如此热闹。
沈溯想确认的,恐怕就是沈渡对她的真正心意吧。
那么确认之后呢?不再从钱权势,改从色下手了?
这么草率幼稚的法子,周瓷只觉得荒谬。
和脊背挺直,严阵以待的周瓷相反,沈渡像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地靠坐着,因为是背对着,周瓷只能看见他歪着头时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和半抬高的下巴,人长得实在好看,即便是黯淡的光线,也能窥见几分难以被忽视的华彩。
他的嗓音在夜色里有种低磁的性感,漫不经心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溯露出恍然的笑容:“原来是我们多虑了,毕竟夫妻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日久生情也在所难免。”
“我看起来像是能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仿佛听了句废话,沈渡神色古怪地挑起一边眉梢。
沈溯再次语塞。
没见过有人能像沈渡这样厚脸皮,又自我认知明确,坦诚得叫人无法反驳的。
谈判桌上无非就两种情况,要么唇枪舌战,势均力敌,要么实力悬殊,单方面压制。
偏沈渡硬生生创造了第三种情况,反向诘问,把他刺出去的长刀掉了个头,反刺回来时还添了点力道,挑衅味十足。
主打一个以乱变应万变。
沈溯定了定神,语调沉沉道:“但听说这段时间,你都住在四喜园。”
他的人信得过,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说谎。
更何况,从周瓷的几次表现中也能摸出点端倪二人关系并不差,不然她不会在发现“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求助于沈渡。
可这对夫妻俩,一个像刺猬一样,一碰就蜷缩起来,变作刀枪不入的一团,而另一个呢,则野调无腔,好赖话都听不进去。
有时候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天生一对呢?
沈溯心里的盘算越发深了起来,说出的话也更加锐利:“男人成了家,是该以家庭为重了,要是你能趁这个机会把花花心思收一收,那就再好不过了。”
无所谓地一耸肩,沈渡对这种已经越界的探听视若无闻。
“收心?如果不是老爷子催着念着,小爷我可以四海为家。”
沈渡越是避而不答,插科打诨,沈溯的面色就越冷淡,最后隐隐像是着了怒,豁然起身,快步走出茶亭,留下沈渡快活地占用着领地,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将沈溯煮了一半的茶接过,继续闲闲适适地冲水、换盏、洗茶、斟茶……
等周瓷走过去坐下的时候,沈渡还献宝似的将煮好的第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尝尝,”他骄矜地一点头,嗓音比刚才轻快许多,听得出不加掩饰的炫耀得意,“算你有口福,本少爷亲手煮的茶,世上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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