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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稽查大队的“杀威棒”


苏望被调整到了票证稽查大队上班。

这是他半小时前在公交车上接到的通知,办公室主任董绍斌打电话过来,说场部领导对他这三个月的工作很认可,算是正式通过了林场考验,可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任职了。

苏望乍一听很开心,连忙问了一句:“那个什么扶贫工作组也不用去了吧?”

结果他立马失望了,董绍斌说,扶贫工作组是曹书记亲自挂帅的,计划长期为牛家堡村民服务,前期调研工作还没结束,仍然需要他们抽周末时间去忙活,但他不用回将军岭了,平时就在稽查大队待着。

苏望觉得很意外,丝毫没有准备的他,还有一些私人物品留在将军岭瞭望台呢。

董绍斌哈哈一笑,劝他先别去了,那边的人正闹别扭呢。

原来,牛东生和庞青山已经在将军岭值了一个春节的班,满心欢喜等着苏望回山轮班呢,结果却接到通知,苏望另有安排,林场正在招募新的临时工,在新人报到之前,只能委屈他们在山上多待几天。

苏望听了直摇头,以牛东生的脾气,估计这会儿正在山上窝火呢,如果他这时候回去,那绝对是送上门去挨骂。

于是他一跳下公交车,就直奔场部大楼。

值班的保安大爷听说他找稽查大队,捧着保温杯朝院子里努了努嘴:“那些人就是!”

苏望刚才一进大院就看见了,大概三四十人站在院子里,都穿着藏蓝色的安保制服,挺胸收腹抬头一副军事化管理模样,整整齐齐地站了三排。

一个胖子站在队伍前面,正给大家训话开会。

那人身材魁梧,腹部隆起,连肥大的冬季工装都遮掩不住,里面穿着雪白衬衣,挺拔的衣领上挂着红色带子的工作牌,上面有稽查证三个字。

他讲话声音洪亮,双脚叉开气势逼人,整个队伍噤若寒蝉的样子,给苏望的第一印象却是这人有点像土匪,不好相处。

苏望走过去报到,他背着大包,双手拎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身上还穿着护林员的橘红色工装,与这个方队格格不入。

那胖子停下讲话,从头到脚打量了苏望几眼,其他人也都转移目光整齐划一地看过来。

苏望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弯腰放下手里的东西,竟然不自觉地来了一句:“报告!我叫苏望,新调到稽查大队的。”

为首那人“啊”了一声,走过来拍了拍苏望肩膀,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董主任跟我说过了,你小子来得有点晚啊!”

“刚下车,东西都没来及放就过来了。”苏望笑着辩解了一句。

“欢迎你,我叫刘磊,他们都叫我磊哥,从今天起你就去一中队吧,马鸣马队长负责带你熟悉情况。”

“是!”第一排第一人突然大声答应着站了出来。

整个稽查大队都像是一支军队,说话要打报告,点到名字要高声答到,部署工作全都雷厉风行。

苏望站在队伍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稽查大队里,这样的训话每周举行一次,刘磊是大队长,他说话的时候别人不能打断,其他时候是各个中队自己管理,同样的军事化管理。

苏望非常不喜欢这种工作状态,每个人都仿佛提线木偶一样被管束着,这让他觉得人权尊严时刻遭受践踏。

队伍解散之后,马鸣带着苏望熟悉情况。

这是一个看起来文绉绉的中年男人,目测年纪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皮肤黝黑腰板挺直,戴眼镜剃平头,鹰钩鼻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苏望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下,这个马鸣在林场干了十多年,是稽查大队成立后的第一批执法人员。他自诩经验老道,火眼金睛隔着一公里都能看出哪些游客有问题。

苏望赶紧捧臭脚赞叹了两句,打听着稽查队员的工作职责。

马鸣一边走一边介绍着,驼山林场十几年前评上国家森林公园后,就对外开放搞旅游了,现在每年都会吸引近百万游客,尤其是夏秋旅游旺季,一天能有好万人来游玩。

这些游客中,总有一些人拿着可以减免门票的证件,要求免费进山。如果林场不辨真伪,损失真金白银不说,还要被嘲笑好糊弄。于是就先成立票证处,后来又搞了个稽查大队。

原本稽查大队的职责是核验免票证件的,可随着咱们国家经济发展,有闲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就滋生了一个叫做驴友的群体。

这些人常年搞户外旅游,放着好走的盘山公路不走,偏要往深山老林里钻,要是没人管,他们能在森林里露营野炊,生活好几天。其实有些其实算不上驴友,不过是舍不得花那45元的门票钱,故意逃票从野路进山的。

总之,这些人随身携带者火种,一不留神就可能造成大片的森林火灾。稽查大队的职能上,逐渐又增加了管束游客的责任。

随着游客越来越多,这个部门人员也不断扩张,从最初的三五个人,到现在已经发展到60多人了。

作为一个执法部门,真正把手里那点权力发扬光大的,还是刘磊当了大队长之后的事情。

他们现在是上管林场职工的怠工渎职,下管游客违法违规,中间还管着林场树木的生长情况,病虫害和林火预防等等。

一中队每天的工作是在进山口附近巡查,检查山脚下11公里的防爬荆棘铁丝网,观看和维护摄像头,兼顾防火、劝阻游客乱跑、没收引火物品之类的工作。

马鸣领着苏望进了监控室,拍着他肩膀直说他赶上了好时候。

自从林场三年前搞了“智慧驼山”工程,驼山国家森林公园已经实现了旅游主干道的监控全覆盖。

712个300万像素的高清摄像机,大部分都建在制高点上,对主要进山路口和重点区域的24小时监控,有人越界进入山林保护区,会及时报警。

以前马鸣每天要开车满山乱转,去搜寻驴友的踪迹和监督游客在山林里吸烟等。

现在,只需要坐在场部监控室里,33个监控屏幕就能够看到驼山全貌了。

一旦发现游客在景区有违法违规行为,他们可以立刻调动三辆皮卡车和四辆电瓶观光车,精准地前往制止。

苏望听明白了,和常驻将军岭的护林员相比,稽查大队的工作稍微忙碌一些,但是生活上却轻松多了,可以正常上下班,能够兼顾家庭。

苏望这次算是平调,工资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工作和生活待遇改善了。另外,据苏望观察,稽查大队可能还有点额外油水,要不然大队长刘磊也不至于吃出这么大的肚腩吧。

这只是他的揣测,其实对这里的潜规则灰色收入什么的,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已经下定决心参加公考和司法考试的苏望,根本不稀罕林场的赏识和提拔,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任他翱翔,此时他需要的是大把的时间去复习功课,将军岭那种安静的环境,极有规律的生活和工作,都特别适合他埋头学习。

反而是到了稽查大队,每天都要去巡查和执勤,白天根本就没有时间看书,晚上住在四人间的职工宿舍,闹哄哄的环境也没法学习,真正打乱了他的计划。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天下午他就谢绝了马鸣带他去职工宿舍安顿的好意,他打算先去林场的招待所安顿几天,再从附近居民那里租一个房子单独住。

现在,也只有利用夜晚的时间,才能尽力完成每天的复习计划。

为了安心复习,同样也是铁了心不愿和这些山里人有太多交集,他还拒绝了刘磊和马鸣安排的入伙宴席,孤傲高冷如同鹤立鸡群。

那天夜里,刘磊他们几个人约在场部外面的小饭馆,边喝酒边在背地里把苏望骂了个狗血喷头,从将军岭莫名其妙的山火开始,到损失的年终奖金,屎盆子全扣在苏望头上。

结账之后分别,马鸣醉眼迷离地拍着胸脯,对刘磊说:“苏望这小子不识抬举,敢不给您面子,我明天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刘磊腆着肚子笑了,拍着马鸣的肩膀:“我看好你!”

第二天一早,苏望因为穿戴和站队姿态不达标,被罚去森林公园入口附近背阴处铲积雪。

这是个苦力活,驼山海拔高,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积雪冻得硬邦邦,几乎一个冬天都不融化。

平时没人去那些地方,积雪根本不用铲,这是欺负新人的常规手段罢了。

苏望猜到这是“杀威棒”,不过他不愿和这种小人置气,问明白惩罚的原因,整理好衣服穿着,拎着铁锹就出门了。

其实他也巴不得离开值班室,找个没人的地方躲清静。

一中队值班室就在林场检票口后面不远,全队一共十三个人,白班总会保证5人在岗。

今天早上一上岗,他就发现其他四人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指桑骂槐说着挖苦人的话,他早就在屋里待不住了。

铲雪这活不轻快,苏望干得浑身冒汗,心里却很轻松,很快进入了学习状态。他早把复习资料存储到手机里,悄悄塞上无线耳机,一边干活一边听课,乐得清静。

不过有些人就是欠,苏望一退再退,力争作个与人无争混日子的杂鱼,可马鸣却非要来找碴。

这不,苏望刚干了一会儿,他就又过来指手画脚。

此时的马鸣披着外套叉着腰,指着百米外的检票站,说那里有个人需要核验证件,让苏望马上过去一趟。

苏望一把将铁锹插进雪里,翻着白眼说:“这事儿我没经验,你安排个老队员,我跟着学习学习。”

马鸣冷笑:“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谁不是从零开始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望阴沉着脸走了过去,他有些不爽,但谈不上生气。一个混日子的人,最怕的不是被践踏尊严,而是怕麻烦,怕没法舒服混日子。

检票站外面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绿皮证件,似乎是免费想进山,但是被检票的姑娘拦住了。

苏望之前看过工作守则,驼山国家森林公园有免票政策,对现役军人、残疾军人、残疾人、军队离退休干部、新闻记者凭本人有效证件可以免费进山游览。

眼前这人拿的是残疾人证,翻开看看,上面写着听力三级。

苏望不了解听力三级是什么程度,试着向那人问话,结果对方就拿双手比画,似乎是在打手语,看上去是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他拿着证件反复检查了一下,毕竟是头一回见这种残疾人证,看照片对的上,钢印红章都齐全,觉得差不多是真的,挥挥手就想放行。

马鸣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拦住那个低头往景区疾走的残疾人,又伸手要看证件。

那人还没有来得及收起证件,被他一把扯了过去。

苏望疑惑地看着这一幕,就听见马鸣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没想到刚刚的聋哑人竟然开口说话了:“我这是还没来得及换呢!”

话一出口,那人猛然察觉不对,连忙劈手夺过证件,灰溜溜地离开了。

苏望看着马鸣,耸了耸肩就要离开,结果被对方按住肩膀:“这个人啊,从走路上看就很心虚,肯定有问题。”

苏望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人也正一步三回头看过来。

苏望眯着眼,忽然发现了更多破绽,他仔细记下了这个人的脸、身形和步态,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突然有些活络起来了。

马鸣也看着那个人,嘴角翘起洋洋得意地说:“你看他的残疾人证件,听力三级,一般小声说话是完全听不到的。我悄悄和他说两句,他能听得见,就有问题了。”

苏望一改之前的冷漠,笑呵呵地问道:“我还好奇呢,你和他说的啥?”

马鸣完全飘了,大声说:“我就问他啊,你这个残疾人证是上一代的,不能免票,要补票。他一听就急了,自然就露了馅!”

说完他还拍了拍苏望的肩膀:“总之,这人手段比较拙劣,你这种高材生竟然判断不出来?不应该啊!”

苏望笑道:“我第一天上班,哪能和你这经验丰富的相比!”

大概是被苏望拍舒服了,马鸣老气横秋地教训着:“小伙子,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干了咱这一行,多跟我们学着点!”

那神情,似乎觉得自己逮住了苏望的疏忽就能骑在他身上似的。

苏望可没在乎,仍然喋喋不休:“我还真没想过,有人会为了45块钱的门票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你说这人,穿得人模狗样的,咋干这么丢人的事情,他这种小气鬼,会有朋友吗?他朋友是不是也都缺心眼?我看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鱼找鱼,虾找虾,骑着乌龟找王八!”

他越骂越开心,搜肠刮肚什么难听说什么,可言语中不光骂了这个人,还骂了他祖宗十八代和狐朋狗友。

马鸣听着听着脸色就不对了,赶紧拿对讲机喊了两个稽查队员:“老王老赵,别歇着了,跟我巡山去!”

苏望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咧开嘴笑了。

他一开始还真没往心里去,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偶然事件。

可当马鸣过来嘚瑟的时候,他回头看那个“残疾人”,忽然发现这人有问题,说这么冷的天,进出驼山的只有三种人,要么是牛家堡的村民,要么是来林场看“小豹子”或者拍雪景的游客,像他这样两手空空的残疾人,跑驼山来不可疑吗?

就是来玩,至少也该背个包带瓶水,穿双旅游鞋吧,这穿双皮鞋是怎么回事?

还有处理结果,马鸣发现这个人拿假证,为什么不没收他的假证,反而放任他离开了?

这个人大老远来驼山,如果真是来玩的,补张票就是了,怎么脸皮这么薄,一言不发就跑了?

想到这些之后,他就认定这是马鸣安排的一个圈套,目的就是给自己上眼药。

所以他故意东拉西扯,把这个人的亲戚朋友全都骂一遍,其实是在骂马鸣呢!指桑骂槐嘛,谁不会?

马鸣应该也听出来了,却又不好发作,就带着两个狗腿子借故躲出去。

苏望哼着小曲,继续回去铲雪。

他觉得马鸣的手段很低劣,这种失误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稽查大队奖惩制度不完善,粗放的管理全靠人治,就算是马鸣这样经验老到的中队长,也没有绝对把握管住每一个持假证的游客。

所以,既然逮住又没好处还得罪人,放走了也没什么惩罚,何必严格把关呢?

苏望有强迫症,喜欢研究规则,在稽查大队的工作守则上,明确写着一旦发现持假证的游客,就要当场没收,以免对方拿假证去别的景区蒙混过关。

可其实在法律上,林场票证稽查大队不是残疾证、记者证之类证件的发证机关,是没有权力认定和没收假证的。

他懒得揭穿这些人的丑恶嘴脸,但内心已经提起了戒备。他可以混日子,但眼睛里不能揉沙子,后面绝不再给马鸣这种人得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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