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见
青檀跟在柳莺身后,跨入书坊,一路走向后院。
她之所以答应莲波来假扮溪客,除了她告诉江进酒的那两个理由,还有一个她不愿宣之于口的原因。她的母亲或许也如林氏这般肝肠寸断,费尽心血苦苦找寻她十几年。她假冒溪客,虽是欺瞒,却也是出于善意,希望上天也能安排她早日和母亲团聚。
楚家在城里繁华之处置办这一大片宅子,可见当年财力不菲。临街的门面对外营业,售卖各种书籍话本,后面是一座两进的庭院,前面一进用作印书刻书的工房和库房,最后一进才是林氏的居处。
莲波正等在内院门口,见到青檀,低声道:“我那婆婆一大早登门刻意让我娘知道了消息。我不得不匆匆忙忙把你请过来。”
“幸好姐姐动作快,不然还真是弄得措手不及。”青檀说着,忽然一怔,她看见了花厅里坐着喝茶的李虚白。
李虚白仿佛没听见动静,竟然连脸都不转过来。什么茶那么香,连有人说话都听不见么?
是故意装的吧。青檀故意轻咳了一声,问莲波道:“这不是李大夫吗?”
莲波略显惊讶:“你认识?”
青檀笑盈盈点头:“当然认识啊。”还摸过手呢。
莲波解释:“我担心阿娘等会儿见到你过于激动,身体不支,所以去怀善堂把李大夫请了过来。”
如此说来李虚白和溪客书坊很熟?青檀立刻便问:“他一直给母亲看病吗?”
莲波轻声道:“多数时候是请白堂主来看的,不过堂主太忙,有时也请李大夫来。”
青檀站在花厅门口说了好几句话,甚至提到自己,李虚白再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可就说不过去了,他不得不回头,起身冲着青檀拱了拱手。
比起在施粥棚,花厅的环境更适合放这么一尊冰玉般的郎君,眉目疏朗,透着一股敬而远之的劲儿。
青檀嫣然一笑,眼波如水:“李大夫,好久不见呀。”
李虚白玉石般的脸仿佛又被震开了纹路。这不是才隔了三天没见?好久是什么意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告诫自己镇定,淡定,不要多想,但是脸皮很不争气地又红了,想说点什么,发现脑子一片混乱,竟然词穷了。
青檀甚觉无辜,只不过隔空一句话寒暄而已啦,又没上手碰你,你脸红什么?
“李大夫别拘礼,快请坐吧。”莲波客气了一下,领着青檀进了东侧的厢房。
林氏正等得心急如焚,一见莲波进门,迫不及待地要站起来。
莲波连忙上前扶着林氏让她坐下来:“娘,你脚疼就别起来了,溪客又不是客人。”
青檀注视着林氏,十几年的煎熬,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妇人要衰老年迈,容貌枯萎,白发早生,只能从眉眼轮廓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林氏也定定地望着她,嘴里不知不觉唤出了魂牵梦绕的名字:“溪客。”
青檀一时间实在叫不出来“阿娘”,只是蹲下来握着林氏的手,笑吟吟地望着她道:“我现在叫青檀。”说来奇怪,面对林氏憔悴羸弱的病容,她并未感觉到不适,反而觉得亲切而心疼。
“是我的女儿,我认得出来。”林氏摸着青檀的脸,喜极而泣,女儿额上的胎记虽然不可见,但眉眼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她又翻过青檀的手,看她的指纹,然后搂着青檀号啕大哭起来,“的确是我的溪客,右手有四个斗,娘不会记错的。”
青檀被林氏感染,不知不觉红了眼圈。她帮林氏圆了心愿,上天是否也会让她圆了心愿,找到父母家人呢?
幸好莲波早有准备,果然林氏身体虚弱,一激动就哭昏了过去,莲波急忙让书香把李虚白请进来。
李虚白镇定地在林氏嘴里放了一片药,又取出银针扎了几个穴位,不多时,林氏便清醒过来。
青檀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虚白,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他经常来书坊,和林氏母女很熟,所以他有机会听说过一窝端,也有机会拿走书坊的字模,他会不会和仙人有关?
李虚白直起身,目光和她碰到一起,略怔了怔。青檀不想被他看出异样,连忙顺势道谢:“多谢李大夫,今日幸亏有李大夫在。”
李虚白垂下眼睑,收拾药箱。艳光四射的青檀,有一种让人不可直视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并非来自她的美艳,而是她的目光,带着窥探人内心的锋锐和慧黠。
李虚白客客气气道:“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哎你先别走啊,我娘还没……”青檀顺口就说出来了,自己也不禁一愣。
林氏喜不自胜,握着她的手道:“你叫惯了青檀,这名字继续用便是,娘只要把你人找回来就好,随便你叫什么名字都是我的孩子。”
莲波笑吟吟道:“娘,我问了老堂主,说刺青是可以去掉的。”
林氏又惊又喜:“当真?”
莲波点点头,征询青檀的意见:“妹妹你可愿意去掉刺青么?”
青檀嫣然一笑:“我当然愿意啊。”
因为这刺青太过扎眼,很容易被人记住。她有时不得不易容戴面具,若是能去掉,那再好不过。
莲波甚为高兴,立刻对李虚白道:“请李大夫回去替我回复老堂主吧,就说我妹妹愿意去掉刺青。”
李虚白并未想到这项任务会落到自己头上,无知无觉地答应下来,告辞离开。
林氏好不容易找回女儿,立刻想要青檀搬回来住,时时刻刻都和女儿在一起。青檀自然也无异议,这样更方便暗中调查书坊和仙人有没有关联。
莲波在书坊待到黄昏时刻才回到高家,今日高云升从衙门里回来得早,两人陪着王氏一起用的晚饭。
王氏脸上阴云密布,当着高云升的面再次斥责莲波在书坊对她大不敬,出言不逊。
莲波垂着眼皮,一句也不辩解,左耳进右耳朵出,终于等王氏说累了,她方才开口:“既然如此,母亲不如让云升写了休书吧。”
王氏和高云升齐齐愣住了。
莲波面无波澜地看着王氏:“无子又不敬婆母,犯了七出,被夫家休弃我无话可说。”
王氏被堵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儿媳素来伶牙俐齿,从来也没有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顺从过。若不是看在楚家书坊的份上,她早就让儿子休了她。眼看林氏就要断气,楚家书坊就要改姓高了,她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让莲波滚蛋。
王氏冷着脸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看你入门四年还算守规矩的份上,我不会让云升休了你。只不过,张家不能无后,得替云升纳个妾。”
王氏骤然提出此事,把高云升吓了一跳。
因为他和莲波成亲之时,承诺过不会纳妾,所以莲波四年不曾生育,他也没在莲波面前提过纳妾的事,王氏头两年还不急,这两年开始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念叨,弄得他心里也开始起了念头,只是没敢开口。
高云升生怕莲波会恼怒翻脸,没想到她居然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知母亲替云升看中的是哪家的娘子。”
王氏道:“阿芙年纪轻轻守了寡,正打算寻个人家。”
莲波微微蹙眉:“我还以为母亲要替云升买一个妾,没想到是舅舅家的女儿。莲波实在是不解,阿芙莫非不是舅舅亲生的?否则舅舅怎么舍得让女儿来做妾?”
“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当然是亲生的女儿。”王氏恼羞成怒,“嫁给别人家做妾自然是万万不肯,我是阿芙姑母,我难道会亏待她不成?”
莲波笑了笑:“母亲可知道,按照律令,正妻可对妾氏任意处置,母亲难道不怕将来我去母留子,将阿芙卖了吗?”
王氏气得手指乱抖:“你心肠为何如此歹毒?阿芙也算是你表妹,你怎么做得出来这种恶毒的事?”
莲波无奈道:“我只是告诉母亲,做妾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主母凶悍不容人,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命若草芥。正因为阿芙是夫君的表妹,所以我才好心提醒母亲,不要让阿芙走这条路。”
“我们家自然不会亏待她!”
莲波沉吟片刻:“不如我自请下堂,将正妻之位让给阿芙。”
王氏再次怔住。
高云升急忙打圆场:“莲波,母亲只是发泄一些怨气罢了,何时说过要休你?”
“原来是我误会母亲了,母亲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云升当初求娶我的时候,发过誓绝不纳妾。”
王氏又气又恼,质问儿子:“你发过誓?”
高云升极度尴尬,默不作声,等于承认。莲波美貌温柔,又是林氏独女,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若不是林氏时常去衙门打听女儿下落,他也帮着四处张罗找人,林氏绝对不会将女儿嫁给他。那时他为了娶到莲波,自然是信誓旦旦,海誓山盟。
王氏质问道:“你不能生养,难道让云升绝后?”
莲波道:“所以我愿意和云升好聚好散,之后云升想娶妻纳妾都不关我的事。”
王氏又被堵住了口。
高云升立刻道:“我没有此意。”
莲波也不看他,只是对着王氏道:“我可以和云升和离让出正妻之位。也可以让云升休了我。但,只要我是云升的妻子,他就不能纳妾。否则他就算违背誓言,会被天打雷劈。”
王氏差点没被气昏过去,扔了碗筷回房内躺着喊心口疼。
高云升连忙追进去安慰王氏。
莲波望着桌上母子两人的碗筷,轻轻吐出一口白气。
原先溪客没找回来,她是母亲唯一的安慰和支撑,所以她不敢在林氏面前表露这门婚事中的任何不如意,总是报喜不报忧,以免让母亲担心。现在溪客已经找到,母亲有了安慰和新的支撑,她也是时候找机会去掉这枷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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