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夷微
青檀转身正要迈开步子,却被李虚白再次握住小臂。他身无武功却并不羸弱,卡住她小臂上的手掌很有力道。
“那天晚上,你为何去我家里?”
青檀没想到他会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问题。他是不是以为她今夜多喝了几杯酒,会酒后吐真言?可惜,她此刻虽然脑子有些昏沉,但还算清醒。
她轻轻一笑,反问他:“别的小娘子都能对你一见钟情,为何我不能?”
“因为你不是那些娇养无忧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李虚白的语气冷静而肯定,“你经历了许多艰辛,吃过很多苦头,你精敏机警,戒心很强,不会轻易动情。”
青檀暗暗吃惊,他认识她才多久?为何会如多年故交一般,如此了解她?
他不信她的那番说辞。她只能将计就计,让他以为她真的喝多了,说出来的全都是真话。
她放柔了声音,用带着醉意的语调,缓缓说道:“你说得没错,正因为我戒心很重,所以我才会喜欢像你这样单纯简单的人啊。”
“你洁身自爱,心地良善,让人很放心。更何况,你长得很好看,”
暗夜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更无法看清彼此的眼神。她今夜心情很差,不知道自己这场戏做得有几分真,但是奇怪的是,她说出口的这些话,很像是放在心口许久的真话,冲口而出罢了。
她假装站不稳,晃了下,然后顺势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定住自己。被她手掌碰到的地方,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是他居然没有推开她,任由她贴近自己,年轻女郎的气息,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清甜。
她加重鼻音:“我,见色起意,不行吗?”
两人贴得很近,青檀微微仰着头,依稀只看得见李虚白的脸部轮廓,落在她头顶的温润呼吸仿佛停滞了片刻。
他低声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可我刚才扶你,你为何要甩开?”
青檀笑:“你不是生怕我碰到你吗,我怕惹你生厌啊。”
这个解释并未说服李虚白,他冷静地说:“是我主动的。”
不错,他主动的话,她应该得意欣喜,进而得寸进尺才对,而不是下意识地甩开他。
青檀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不对劲,松开他的衣襟,手掌下滑,抓住他的手:“你若是不介意,我就不客气了。”
她不过是反将一军,以为他必定会抽出来,没想到他毫无动作,静立片刻后,居然反掌回握,牵住她的手腕。
青檀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她再抽出手,就彻底暴露自己是在胡说八道哄骗他。为了让他相信自己的一片“痴心真情”,她只好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回韦家。还好,他握住的地方是手腕,而不是手掌,隔着衣袖,并无暧昧之意,仿佛只是为了怕她脚下打滑,酒后摔倒。
为了让自己戏演得更真,走到房门口,青檀“恋恋不舍”地扯住他的衣角,“醉意朦胧”地望着他:“你今夜为何对我这么好?”
李虚白声音微沉:“你若是有什么闪失,你娘会把我碎尸万段的。”
青檀含情脉脉道:“我还以为你也喜欢我呢。”
李虚白镇定自若的表情被她一句话成功击破,他从她手里拽出衣角,迅速带上了房门。唯恐慢一点会被她扯进房里非礼一顿。
青檀忍俊不禁地靠在门框上,闭上双眸,揉着太阳穴。
没想到演这种花痴男人的戏码,竟然比杀人还累。更累的是,她竟有点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在演,哪一部分是真。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头晕,稀里糊涂算不清。
因为见到邓瘸子,这一夜的梦做得冗长纷乱,很多被毒打虐待的片段从回忆里蹦出来,在梦里变本加厉。
醒来之后,青檀虽然头疼欲裂,但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感。终于知道自己是谁,家在何处,也终于没人敢再欺负她,等替江进酒办完最后一件事,她就可以退出风喉。
昨夜那场雪,蜻蜓点水般的只下了一个时辰,庭院的地面已被暖阳晒干。万幸不是一场大雪,否则今日就算开了城门,路上也不好走。
李虚白的房间,开着房门,里面无人。
青檀端着脸盆朝厨房走去,快到门口,听见徐氏的声音:“李大夫让我给楚女郎蒸鸡蛋羹,我多蒸了一碗,你趁热吃了吧。”
韦无极笑嘻嘻道:“还是阿娘疼我,比我爹好多了。”
“对了,楚女郎为何要借你的衣服穿?她怎么不借我的?莫不是对你有意?”
韦无极啼笑皆非:“你想到哪儿去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喜欢李大夫,你儿子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横刀夺爱。”
青檀没想到这母子俩居然在谈论自己,有点好笑地停住脚步,打算等他们换了话题再进去,以免大家都尴尬。
徐氏叹气:“你说这城门到底要关到什么时候?鸡蛋都贵了一倍。”
“估计也就这两天吧。”
“萧元盛到底有什么仇人?”
“我哪儿知道啊。”
“你今年不是在朔州待了很久么?”
“我的亲娘,他是节度使,我是一个小老百姓,我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我哪能知道节度使的事。”
朔州?青檀心里一动,立刻悄无声息地闪避到墙角。等韦无极离开之后,她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进了厨房。
徐氏满面堆笑道:“女郎睡得可好?李大夫让我给你蒸了鸡蛋羹煮了甜汤。”
青檀道谢之后,问起李虚白的去向。
徐氏道:“吃过饭便出去了,说是去买东西。”
青檀和她寒暄了几句,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娘只有无极一个儿子吗?”
“是啊,原本也想多生几个,奈何都没留住。”
青檀笑盈盈道:“在我师父老家,若是家里只有一个宝贝疙瘩独生子,就会放在庙里寄养一年半载的让菩萨照应。不知京城可有这个习俗?”
徐氏含笑摇头:“京城倒是没有。”
青檀不便直接开口询问,但听徐氏这语气,韦无极并没有当过小和尚。即便如此,她依旧有些怀疑,于是收拾完毕吃了早饭,便去了前面的铺子。
韦无极正和他老爹一起做活儿,条案上堆着一堆工具,铜丝铁链,齿轮,滑轮等,还有一些非常细小精致的叫不出名的东西。
青檀好奇地看了看,忍不住赞道:“这些都是做机关的零件吗?如此精巧要费不少工夫吧?”
“那是自然。”韦无极趁机宣扬自己东西要价合理。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个机关,背后不知要用多少小物件,哪一样东西不费本钱?更别提要手工打磨的细致功夫,我们可真是赚个辛苦钱罢了。”
青檀频频点头,随便问起看家雀如何开锁。
韦无极得意地道:“开锁的地方根本不在锁眼上,锁眼是个幌子,其实是报警的机关。只要有人试图通过锁眼开锁,铜雀便会鸣叫。”
青檀道:“原来如此,小掌柜好厉害,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谁啊?”
“夷微,据说是墨家传人,擅机关术。”
听到夷微的名字,一直低头做活仿佛哑巴一样的韦老爹,抬头朝青檀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
韦无极面不改色地瞪了瞪眼睛:“这谁啊?没听过。”
青檀盯着韦无极的双眸,他在朔州,怎么可能没听过夷微的大名?
北戎骑兵烧杀抢掠,被边城百姓恨之入骨,夷微大败北戎骑兵,大快人心,被传得神乎其神,连街边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位神人。
如果韦无极坦然大方地说听过,甚至见过,都不会让青檀的怀疑加重。偏偏是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让人觉得不对劲。
她不由自主地仔细端详他的五官,极力想和记忆中的佛狸重合。
可惜的是,时间久远,她脑海中的佛狸长相早已淡化无痕,唯记得他长得好看,肤色白皙,性情也颇为开朗。尤其是出了古墓之后,他一扫在墓室里的丧气颓废,露出几分顽皮。
韦无极和佛狸的个性有点像,会不会就是他?不至于这么巧吧?
但莲波和她在聚鑫银铺的偶遇,已经让她对“巧合”有了新的感悟,这世上什么巧合都有可能发生。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韦无极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纳闷地摸摸自己的脸。
青檀正色道:“没有,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很好看。”
韦无极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才发现?!”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臭美精……
“不好意思,我有点迟钝。”青檀正说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转脸看见了李虚白。
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也不知道买了什么。
韦无极满面春风地招呼道:“李大夫回来了。”
李虚白嗯了一声,对青檀点点头:“二娘子请随我来一趟。”
青檀跟在他身后,发觉他又恢复了克己复礼的模样,和昨夜那个李虚白好像是两个人。昨晚上他可是对她体贴关照,甚至握着她的手腕走了一路。现在又目不斜视,保持距离了。
莫非他昨夜在施“美男计”,想要趁她喝多了套话?否则为何一开始不让她喝,后来又突然让她喝?好嘛,原来也是个心机男!
李虚白打开房门,将手里的包袱摊开在桌上解开,里面是几套衣服。
他拿起最上面一套递给青檀:“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我替二娘子也买了一套换洗衣服。”
正在腹诽他的青檀有点尴尬,甚至有点惭愧,怎么能说李大善人是个心机男呢。
“多谢李大夫,让你一直破费我怎么好意思。”
李虚白:“二娘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当是我借了你银子,回去还我便是。”
青檀笑了笑:“这么做好像有点见外啊。可惜我不会女红,不然我亲手做一套衣服回送李大夫了。”
李虚白脸色微窘:“不用。”
“我昨夜喝多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青檀随口提一句,是想强调自己昨夜喝多了,提高那些“醉话”的可信度。按照她的推测,他肯定会说没有。
没想到李虚白竟然回答:“说了。”
青檀只好笑着问:“说了什么?”
李虚白别扭道:“你说你对我见色起意。”
青檀再次被他的反应弄个措手不及,他居然“大胆豪放”地说了出来。
她连忙道:“那我真是喝多了,请李大夫多多包涵。”
“你今日没喝酒却夸韦无极长得好看,”李虚白眸光深深地看着她,“不会也要见色起意吧?”
青檀窘了窘:“当然不是。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吗?”
李虚白没有反驳,但是用一种“你真的不是么”的眼神看着她。
气氛有些尴尬,恰好这时,院子里响起来蓬莱欢快的叫声:“郎君郎君,城门开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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