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身世
风中飘起莹莹细雪,寒气逼人。青檀并未觉得冷,心口燥热如烧着一团无名业火。时隔多年,她终于得知自己的身世。可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时日不多,家破人亡,天人永隔,又怎么能算是团圆?
她为了找邓瘸子编借口出来喝酒,但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喝酒,大醉一场。走到韦家附近,她随便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烈酒,还有一碗面。
生日是要吃一碗面的。可是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十几年来,也从未吃过寿面,今日,她终于知道自己是楚溪客,这碗面权当是给自己过一次生日。
小二陪着笑脸问道:“郎君不点两个菜吗?”
青檀摇摇头,前日借了李虚白一回钱,总不能一借再借,省着用吧,还不知道要在京城待几天。
她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幽城,见到林氏。她一直觉得林氏亲切,原来是冥冥之中的血脉相连。现在,她不再是假冒的溪客,她是真的楚溪客,是林氏的亲生女儿。但,直到此时此刻,她依旧难以置信,这世上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巧合吗?
莲波收到仙人信前往聚鑫银铺寻找溪客,她恰好就在聚鑫银铺里和莲波偶遇。
她一直认为青天塔上的仙人,不是神仙,而是凡人。她怀疑莲波,怀疑李虚白,怀疑蓬莱。可是突然之间,她所有的怀疑,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巧合给击破了。
她辛苦数日,难道都是在白忙?是她错了吗?幽城的那些案子,真的是神仙显灵?不是人为?她一向不信鬼神,可是现在却亲身经历“神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信?
青檀自嘲地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如果青天塔上真是神仙,那么莲波和李虚白就和仙人无关。她应该高兴,可这高兴的滋味有点复杂,五味杂陈,就像这一杯廉价的烈酒,有点苦,有点涩,有点辣,不是纯粹的甘醇。
酒喝到一半,忽然门帘被人挑开,一股寒风夹着细雪涌进来。青檀抬头看去,不由一怔,怎么是他?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去:“客官要点什么?”
李虚白目光扫到青檀,客客气气地说了句:“我来找人。”
青檀此刻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是李虚白好心找过来,她只好抬手打了声招呼:“李大善人。”
李虚白走到跟前,发现她面前没有菜,只有一碗面,便问:“二娘子怎么不叫些热菜。”
青檀坦然道:“没钱啊。”
李虚白回头招手,让店小二上几道热菜,然后在青檀对面坐下来。
青檀端着酒杯,不解地看着他:“你没吃饭?”
李虚白平静道:“吃过了。”
那就是给她叫的下酒菜,青檀挤出一抹笑意:“那就不必破费了,我吃一碗面就好了。”
李虚白静默片刻,柔声道:“我没有见过用面做下酒菜的。”
青檀忍不住说:“这是一碗寿面。”
李虚白微怔:“今日是你生日?”
“不是。”
李虚白疑惑道:“那为何称之为寿面?”
因为今日我才知道我是谁。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青檀淡淡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昏暗的灯下,她色如海棠,柔颜含笑,但是她全然不知,她眼神里一点快活都没有。
李虚白看着微醺的青檀,目光久久没动。
韦无极把他最风骚的一件绿色襕衫借给了她。她本就长得英气明艳,穿着男装,像一位俊俏神气的少年郎,可是半壶酒,让她颊生红晕,额上那朵梅花轻盈娇艳,妩媚横生,乍一看便有种不辨雌雄的美。
店小二把两盘热菜端上来,李虚白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她的碟子里。
青檀心情不好,根本没有胃口,但也不想被他看出来,更不想被他追问缘由,借口道:“我不爱吃鱼。刺太多很麻烦。”
李虚白默不作声把鱼夹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把刺挑出来,再推到她手边。
青檀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不由失笑:“难怪你叫李大善人。”
李虚白抬眸看着她:“你今日为何一直叫我李大善人?”
因为她想提醒自己,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不是单单对她好。这个理由当然无法出口。
“你冒雪出来找我,怕我出事,不是大善人是什么?是大好人?”她扭头看看窗外,“一会雪大了路不好走,你先回去吧。”
李虚白静静道:“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你。”
青檀有点不耐烦:“我说过我没事,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待着。”
李虚白不为所动,用澄澈干净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她:“你有心事。”
“不要你管。”
“你可以说说看。”
青檀横他一眼:“李大夫还可以看心病吗?”
李虚白摇头:“不可以。”
“那我为何要说给你听,我不如说给庙里的菩萨。”
李虚白诚挚道:“或许我能帮忙。”
谁也帮不了她,除非神仙才能让时光倒转,回到十四年前。青檀心情低落地倒了一杯酒,正要端起来喝,杯口突然被李虚白用掌心盖住。
他正色道:“你喝醉了我还要背你回去。我没带换洗衣服,不想出一身臭汗。”
青檀道:“放心,我不用你背。你让韦无极用买菜的板车拉我回去就好了。”
提到板车,她推开李虚白的手,轻飘飘地笑了笑:“我记得十四岁那年,我和师父追一帮匪徒,我受了重伤,师父也受了伤,他也背不动我,就去找屠夫买了一个卖猪肉的独轮车,把我放在上面。那条路颠簸不平,坑坑洼洼,我躺在木板上,路面颠簸一下,我就痛得哼唧一声,师父说你可真像是一只小猪仔。”
李虚白没有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怎么可以笑着说出那么痛的事。
青檀挑了下眉:“怎么,不好笑啊?”
李虚白没有回答,给她的空杯里倒了一杯酒。今夜她如此难过,若能大醉一场也不错。其实有时候,他挺羡慕那些可以一醉解千愁的人,他甚至连喝醉都做不到。
青檀道:“你这人好奇怪啊,方才拦着不让我喝,现在又给我倒酒。”
如果喝酒能让你快活一点,我又何必拦着呢。李虚白把热菜推到她的手边,沉声道:“吃两口再喝。空腹伤胃。”
青檀好奇道:“你方才不是还担心我喝醉了要背我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李虚白垂下眼眸,语气平静柔和:“天冷,也许不会出汗。”
青檀失笑。
李虚白默默地给她挑着鱼刺,她想要劝他停手,却又觉得不让他做点什么,他干坐着也会尴尬,索性由着他去。
她心神飘忽地喝了两杯酒,突然问道:“你信不信神仙。”
“不信。”
青檀惊讶:“你居然不信?”
李虚白反问她:“你信?”
“我原本也不信。但是青天塔上好像真有神仙。”青檀眯起眼眸,用酒杯支着下颌,定定地望着他,“你知道我是怎么和阿姐相遇的吗?”
“我阿娘收到仙人信,说去聚鑫银铺会找到我。我阿姐便到了京城。那天,我刚好去找店主打听一个物件,不早不晚,在店里碰见她。而我师父刚好在幽城开了一家镖行,我坐上了她的马车来到幽城。”
她悠悠叹口气:“除了神仙的安排,无法解释这种巧合。”
李虚白点头:“对,世上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巧合。”
青檀随口问:“你也碰见过吗?”
他眸光微沉:“碰见过。”
青檀冷冷道:“阿宝娘一定会登青天塔去问凶手,等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李虚白停下筷子,看了看她。青檀对上他的目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李虚白平静回答:“没有。应该的。”
青檀对他的反应感到吃惊,应该的?他听到“碎尸万段”竟然没有觉得害怕。
“你不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为亲人复仇难道不对吗?”李虚白突然眸光一沉,但瞬即垂眸把眸中那一抹厉光压下去。他把挑过刺的鱼肉推过来,“快吃吧,要凉了。”
青檀没有什么胃口,出于客气,随便挑了两口,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起身那一刻,头有点晕,喝得有点多了。如果李虚白没有出现,她在微醺的时候就会打住。可是见到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喝多一点也没关系。真的醉了,他肯定会背她回去的。
李虚白去结账,回头看见青檀站在门口,抬头在看天。
屋檐下挂着两盏灯,映照出夜空中飘然而下的细雪,还有她如画的侧颜。
他听见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声梦呓:“好想阿娘啊。”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顺着她的脸颊落入白皙如玉的脖颈之中。
他觉得心口处一坠,好像那一滴泪砸到了心里,目光被牵定在她的眼角。
她很喜欢笑,笑得那么明艳张扬,仿佛从来不曾吃过苦,不曾有过伤。可是今夜,他仿佛看见了她十四年来藏在笑容里的所有不为人知的伤口。
“两位郎君慢走。”
店小二送客的声在身后响起,青檀没有回头,阔步迈下台阶,走进风雪中。薄雪化成水,地面湿漉漉的有些打滑,她走得有些急,几次都险些滑倒。
默默走在她身后的李虚白,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青檀不由一怔,这人平时克己复礼,今天怎么回事,居然主动来碰她。
“小心。”
“没事。我自己能走。”青檀不习惯被人照顾,下意识地甩了一下胳膊。随之清脆的一声响动落入耳中,有东西掉到地上。
是邓瘸子的戒指。青檀嫌弃他脏,没带手上,塞在袖口的暗袋里。她赶紧从腰间拿出火折子,照着路面。
李虚白问:“掉了什么东西?”
“戒指。”
李虚白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她:“是这个吗?”
“是。”青檀欣喜地接过来,擦掉上面的雪水,小心塞进袖口。
那戒指圈口很大,李虚白问道:“是男人的戒指?”
青檀嗯了一声。
李虚白微微皱眉,她为何随身带着一个男人戒指,还如此宝贝?停了片刻,他忍不住问:“是别人送你的,还是你打算送人的?”
青檀本来想要解释这个戒指的来历,但一抬头,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不快。她借着醉意打趣道:“你在吃醋吗?”
李虚白矢口否认,但心里清楚,自己的确有些不舒服。
青檀道:“那你问这么多干嘛?”
李虚白冲口道:“我不想上当受骗。”
话音落下的时候,青檀手中的火折子灭了,她不解道:“什么意思?”
黑暗仿佛能给人勇气,有些难以出口的话都变得容易。他径直问道:“所以那天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你到底为何要去我家里?”
青檀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话是假的?”
李虚白哼道:“什么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的鬼话。”
青檀微微勾着唇角笑了起来:“我是人怎么会说鬼话呢?不信你摸我的手,可是热乎乎的呢。”
说着,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却只握住他一根小手指,碰到就松开了。
李虚白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心情不好连做戏都很敷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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