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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纯净的人


孟广林的日记本里,记录的大部分都是林场里发生的事情,上面写着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关于他自己的升迁动荡、岗位调整和心理状态的内容很少。

在他们又一次来到老耿家里的时候,很欣慰地看到他老伴已经逐渐恢复健康,老远就迎出门来。

老耿更是一见面就掏出两沓现金,往他俩手里塞。

一沓是一千元,一沓是四千元钱,他羞愧地说婆娘打针吃药花了不少,只能先欠着苏望的,但是孙雨朦的钱是万万不能收。

孙雨朦这才知道,原来苏望口中留了一点钱,是直接放下了五千元。

她忍不住对苏望刮目相看了,大家都是刚毕业的学生,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绝对是发自内心地帮助了。

苏望板着脸和老耿说,这钱就当时借给老耿的,等以后家庭条件好转了再慢慢还。

孙雨朦也假装生气道:“这钱是你应得的稿费、线索费,如果你不收,那可就让我为难了,亏我还帮你联系医生专家呢,以后啊,我可不帮你了!”

看老耿手里握着钱,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她直接拿过来塞到了他老伴手里。

老太太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好啊,这可,要不中午我去做几个好菜……”

苏望赶紧拦住她:“大娘,我们不在家里吃了,那啥,我们约好了回市里吃饭,我欠她一顿大餐呢,您总不能,让我失去了这么个机会呀!”

一边说着一边使眼色,两位老人笑了起来,孙雨朦被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耿叔,您再给讲讲孟广林是怎么去的将军岭的吧,日记里也没写。”

老耿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我为老孟不值啊!”

70年代初期,孟广林就跟着伐木队在林场里转来转去,住了好些年的地窨子。

他已经彻底不修边幅了,一双皮鞋从春穿到冬,泥水雨雪之后就直接咧嘴该扔了。伐木队搞“大会战”的时候,几天不刷牙、不洗脸、不梳头也不刮胡子。

冬天冷啊,他和民工们挤在一起,因为他是林场老职工,比别人多一些家底,随身带了两床棉被,本来一床铺一床盖,可以稍微舒服暖和点。

他却宁愿谁在干草上,也要把一床被子拿出来挂在门口,为大家挡风。

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环境里,大家被冰雪打湿的衣服都冻得硬邦邦,走起路来咣咣直响。晚上睡觉被窝里冰凉,他就带头找一些石头砖块扔进火堆里烧热,再捡回去放进被窝,抱在怀里取暖。

到了夏天,伐木队又饱受蚊虫困扰,那些平日里祸害林木的虫子就好像知道人类是来断它们活路的一样,一窝一窝地往他们的帐篷里钻,每个人身上都被哲咬得成片疙瘩。

伐木队的知青和老师傅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孟广林留下来,就像是这驼山土生土长的山民,一直坚守着。

他在伐木队没有什么具体职务,却因为待人真诚吃苦耐劳,赢得大家的尊敬。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话,宁可多走一段路,也要避开防护林、生态林、母树林。

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引导和约束着砍树的人们,别胡乱伐木,把不该砍的树给砍掉,别把林场辛辛苦苦绿起来的驼山再次砍成荒山。

河滩上那片光荣的速生丰产林砍伐过后,本来应该换树种,改造成生态优势明显的针阔混交林,依靠良好的生物多样性可以省去每年的打药施肥等繁琐的养护程序。

可林场的领导算算时间成本,针阔混交林成材缓慢,要比速生杨树多花5到10年,这些人尝到了砍树的甜头,为了在任的时候能见到政绩,竟然仍决定栽种速生杨树。

用他们的话说,跟着前人的经验走,错了也赖不着自己。

孟广林听到之后,心痛不已,已经任劳任怨到与世无争多年的他,终于按捺不住找上门去大吵了一架,后来又几次三番写信到上级部门,总结过去的经验,阐述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这才又补种了一批刺槐、油松、火炬树之类的。

省林业厅的领导回信,问他在林场干了大半辈子,要不要调出来,哪怕是调到安平县城和妻子团圆呢。

结果他竟然拒绝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都没有妻子见过面,夫妻感情已经淡如水。那女人每月领走他一半的工资,连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

他也试着和她离婚,但是女方一直不同意,等到十年后,女人想离婚的时候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相互耽误着。

这个钢铁一般坚强的汉子,把所有精力都用到工作上,根本不敢去想自己的个人和家庭生活。

因为一旦陷入这些情绪里,他就会感到一阵通天彻地的悲伤。如果不是筹建驼山林场,他会在林校里教书育人,有着美满幸福的家庭,过着富足幸福的生活吧?

如今,他的青春,他的爱情,已经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个女人过得也不好,她是个学校老师,没有离婚就没法再光明正大地找对象,每天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背地里指指点点的,估计也不好受,五十多岁就没了。”老耿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恨恨的感觉,可语气里又带着一些惋惜。

大概孟广林向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也处于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之中。

孙雨朦眼睛里雾蒙蒙的,追问孟广林有没有再找个老伴。

老耿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孟广林把一辈子都献给了驼山啊。

在日后风风雨雨的岁月里,孟广林亲眼看到曾经长满大树的驼山,在自己手里又一点点变秃。

上级部门想重新重用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衰老倔强,为了保护将军岭的老树,他几次顶撞违抗上级的伐木任务,最后竟然放了狠话:“只要我活一天,就绝不允许你们打将军岭老树的主意!”

他不止一次向林场的人诉说:“这山是我们绿起来的,现在又亲手破坏了,一山一山都砍光,多可惜!我们要还债!要还给下一代人一片森林、一片绿色的大山!”

还没到退休年纪,他就卷着铺盖上了将军岭,成了驼山林场第一个常住野外的护林员。

一个透风撒气的石头房子,一堆简易的生活用品,他成了大山深处最稳固也是最孤独的守护者。

大概3年后,一个叫耿卫国的小伙子被分配到了将军岭,和他搭档着守护这片绿色。

“耿卫国就是我,老孟在日记里写过一篇,说猜测我在山上呆不住3个月,哈哈,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一口气干了三十年!”老耿颇为自豪地用左右手,比划着两个“三”。

孙雨朦看着他皱纹里都带着的笑意,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后悔过吗?把三十年的宝贵时光用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山林里。”

老耿说:“说一点也不后悔,那是假的,这些年亏欠家里人太多了,从我爷爷奶奶到爹娘去世,我几乎没能尽几天孝,到八年前我那娃娃摔伤不能动弹,就更对不住家里婆娘了……”

孙雨朦点着头说:“这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孟广林,应该也有过悔恨吧。”

老耿拿过日记本,翻过后面的空白页,抽出最后插进塑料皮的尾页,展示给孙雨朦:“我觉得这是他一辈子的骨气!”

那泛黄的纸张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在清水里泡三次,

在血水里浴三次,

在碱水里煮三次,

这样你就变得纯净了。

——阿.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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