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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出嫁


“明日天不亮便要起床梳洗着妆,女郎早些歇息吧。”若澜过来把窗户关上,低声劝道。

        姜从珚收回视线,点点头,正要脱鞋上床,兕子突然进来,“女郎,主君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若澜有些迟疑。

        父女俩要谈的早谈完了,更不要说现在已至深夜,姜从珚思索片刻,还是点点头,朝若澜道:“帮我换件衣服,我过去一趟。”

        夜风寒凉,她稍微扎了下头发,换了件厚实的丝缎斗篷,让兕子在前面打着灯笼,乘着明亮的月色朝澧水院而去。

        相比别的院落里的张灯结彩,澧水院显得格外冷清,因为只有中间一栋阁楼,四周又没有长廊庭院,连下仆都没几个,草木萧疏。

        姜从珚推开大门,里面黑漆漆的,不曾点灯,窗户紧闭,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她接过兕子手里的灯笼,让她和若澜在外面等自己。

        她慢慢跨过前厅,绕过那道玄面朱背绢丝绣花鸟纹的折扇屏风,果然看到姜淮坐在那里,大半身形隐入身后的黑暗中。

        他面前案上只有一盏极微弱的油灯,时不时因为轻轻扰动的气流而飘忽,昏黄的灯光愈发映衬得他的脸莫测起来。

        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人已经来了。

        “父亲?”姜从珚轻声唤了一句。

        姜淮这才被惊醒了似的,抬起眼,“长生奴,你来了。”

        姜从珚将灯笼置在一侧的地上,拎起斗篷慢慢在他对面跪坐下。

        “父亲深夜唤我来,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

        姜淮闻言,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种情绪很难说得清,昏沉的光线中,他眸光闪烁,姜从珚只觉得这闪动的微光像是将他此前四十年的人生碎片都具象在了眼前——多年的隐忍与无奈,被仇恨吞噬的理智与生命,还有……他的后悔和愧疚。

        “长生奴,明日你就要离开长安,离开大梁了。”姜淮喃喃说。他眼神有些失焦,虽是看着她,却又不像在看她,仿佛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嗯。”姜从珚轻轻应了一声,“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回中原,父亲万望珍重,一定要等女儿回家。”

        “回家?”姜淮无意识地重复了遍,忽然瞪大眼,“对,回家,长生奴,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

        姜淮终于从低沉的情绪里摆脱出来,只是脸色仍旧复杂,还有些纠结,但他没纠结多久,姜从珚便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是一枚印章。

        姜淮摩挲着,指间的动作轻柔又珍惜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这枚印章应该被他摩挲过许多遍了,所有的棱角都变得圆润,印章表面更是光滑得没有一丝纹路,只有底部的印文仍旧清晰。

        “这枚印章,是你祖父的。”姜淮说。

        昭文太子?姜从珚心中诧异。

        按理来说,昭文太子的印章应该全都随葬或者被梁帝封存了,但姜淮下一句话便给她解了惑。

        “这是枚私印。”

        他将印章置于掌心,递过来给她观看。

        姜从珚将案上的油灯往前移了移,借着灯光终于看清,底部的刻文写的是——

        “青邽?”她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是,这是你祖父当年取的号。”

        “你祖父跟太祖很不一样。太祖豪情壮志弩马半生,连登基之后都在四处征战想要收复四海,你祖父虽也擅武,但他在文治上却更为出色。那时大梁江山未定,他不计较门第出身,只要是有才之人全都来者不拒,天下有识之士纷纷聚集到你祖父身边来,你祖父与他们相交时也并不以少主自居,反而只以才华相论,他们常以文会友,讨论治世良策。后来一次文会上,你祖父在邽县疏狂大醉有感而发,便给自己取了此号,刻下了这枚私印。”

        姜从珚几乎能想象到昭文太子当年的号召力有多么强大,天下寒士莫不想要追随。

        那时的他们豪情壮志意气风发,怀着满腔热血期待着开辟一个新的盛世王朝。

        他是所有文人心中的明星,只可惜这颗明星坠落得太过突然,寒士们才得以窥见庙堂门缝泄出一丝明光,却又在眨眼间被完全闭上,此后再也没有任何光芒能够照耀到他们。

        父亲今夜突然说起昭文太子,肯定有其深意,姜从珚静静等待他的下文,却听他忽然说:“这枚印章,已经在我手上待了二十八年了。”

        “我现在,想把它,交给你!”

        姜从珚一惊,抬眸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

        “你祖父的印章被我埋没了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这几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唇齿间仿佛携着二十八年来的压抑。

        “我每日小心翼翼藏着它,不敢露于人前,更不敢让先帝和当今这位知道。印章在我手上,跟顽石无异。”

        这枚印章的存在不是秘密,它并没有实际的权力,可却是某些人心中的向往,承载了天下寒士的理想。

        昭文太子的丧事是太祖亲自着人督办的,连先帝都没能插手,这才得以保存下来。

        后来先帝登基,不知是疑心作祟还是怀着某种不可说的心思,他暗中命人重查昭文太子的治丧过程,突然查到昭文太子有枚私印不知去向。

        昭文太子已逝,一枚私印而已,掀不起风浪,本不该为此费心,可先帝却疑心起姜淮,再加上他那时刚与凉州侯结亲,便更叫先帝寝食难安了。

        姜淮察觉到先帝的敏感神经,于是从不曾将这枚印章现于人前。

        可他现在却拿了出来。

        “我想把它交给你,或许有一天,它能在你手上发挥出它应有的价值。”

        “长生奴,你应该明白为父的意思。”

        姜淮说这话时,羞愧至极,他自己承担不起这份责任,现在还试图将这份责任转嫁到纤纤弱质的女儿身上,可是他又必须这样做,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拓跋骁,一个可以影响整个梁国命运的男人。

        这个终日沉醉的男人,此刻沉重得似背负了一座大山。

        姜从珚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下移,最终停留在他掌心那枚印章上。

        印章只有拇指大小,材质很普通,只是寻常青玉,底部的小篆刻文线条却十分流畅飘逸,足见其功底。常年被主人小心摩挲把玩,青玉表面呈现出一股油润细腻的光泽,让印章看起来古朴了许多。

        姜从珚伸出莹白纤细的手,轻轻从他掌心取过印章。

        很轻,又很重!

        轻得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头,重得又像是整个梁国江山。

        它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遗志!

        姜从珚定定地看了这枚印章一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答——

        “好!”

        -

        “父亲,您今后若还要醉酒,便命人去归元酒坊沽酒吧,酒入喉肠,就当是长生奴在跟您说话了。”

        彻底告别前,姜从珚对他道。

        姜淮一双昏沉的眼眸光明灭,里面藏了无尽的不舍,最终却只看着她,颤着喉答出一个字,“好。”

        第二日,天际才微微吐白还泛着蓝紫,月亮的轮廓尚挂在天空没有隐去,室内一片昏暗,姜从珚便被若澜从床上挖起来了。

        昨夜回来后她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歇得便晚了,总共才睡了两个时辰,困得她眼皮直打架,沐浴洗漱时都差点睡过去,直到宫侍们来给她梳妆,姜从珚才彻底清醒过来。

        梁国属火德,尚红,为公主出嫁绣制的礼服也以红色为主,辅以金色和黑色绣纹。

        姜从珚在若澜和宫侍的服侍下,依次着纁红深衣,三翟袿衣,外着十二幅曳地袍服,裙摆逶迤,腰系大带,蔽膝,佩玉珏,罗袜外套立凤履,履尖立着凤,履上用八色丝线绣着锦纹,还以珍珠装饰,走动间在裙琚下若隐若现,华光粲然。

        她虽是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出嫁,可要嫁的是北境之王,从某种层面上说她的地位跟大梁皇后一样,梁国不敢在礼节上怠慢拓跋骁,因此她的礼服、冠饰和出嫁规格都以王后等级筹备。

        姜从珚坐在镜前,由若澜给自己挽上发髻。时人崇尚奢侈华丽之风,对于重要场合尤甚,于是给姜从珚梳妆的宫侍还用上了假髻,头发高梳于头顶,挽成一个精美的发髻,正中簪了一支赤金十二凤羽衔珠凤簪,边佩金钿,左右各插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十二钿步摇。

        如此华丽的装饰,若是佩戴在寻常少女身上肯定会使妆压人,但姜从珚骨秀神清,五官和谐,一双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多年来养成的气度使得所有金玉都成了她的点缀,这般隆重的妆饰,反而衬出她明艳逼人的美貌。

        但在这盛如牡丹的艳丽下,她身上却始终有股质气天成的清冷缥缈,仿佛她是下凡而来的仙子,只是短暂地停留人间。

        来侍奉的宫侍早听闻过这位和亲公主的美名,却也是见了真人之后才惊觉,世间竟真有如此绝代佳人,一时看呆了去,同时又不免为她感到惋惜,如此明月一般的贵女,竟要嫁与塞外胡人,也不知日后……唉!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岂有什么好下场,听说胡人还有父死子继的传统,这岂不是更加……

        姜从珚察觉到宫侍们既惊艳又可怜自己的眼神,心里并不在意,她起身行至门前,抬头仰望着东方初露的朝阳,清晨的寒风拂动衣袂却吹不动她的风骨,深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条注定遍布荆棘的道路,而她,也做好了为之遍体鳞伤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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