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生者不息(七)
“我是很了解你!”云辰执意说道:“你也很了解我。所以,我们都无法真正伤害彼此。”
闻言,微浓感到一阵鼻酸,眼前不断划过熟悉的脸庞:楚王、楚琳、楚环、楚琮、楚瑶,还有云潇、琉璃、余尚清,最后是王拓、祁湛、聂星痕……
心头是一片哀漠,冷风吹得眼眸干涩,燕楚的恩怨已经致使太多人死去,微浓突然觉得很想哭:“我真想不明白,这么多年,为何会闹到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云辰喃喃重复这四个字,是啊,真的是两败俱伤。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观历史,能成功复国者几乎没有。所有标榜复国的后裔,或彻底失败,或偏安一隅自欺欺人,等着被下一个政权再次取代。
然而除了报仇、除了复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枷锁实在太过沉重,即便明知会失败,他也必须背负着所有人的希望,继续前行,直至他死。
或许有的楚人已经接受了燕国的统治,已经没有了亡国的愤怒,他们可以选择不起义,可以选择平安地生活。但身为楚王室的他,甚至连最普通的楚人都不如,除了复国,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微浓说得没错,人生逢乱世,处于什么位置,就要承担什么后果。这也是一种悲哀,他得到过最尊崇的身份地位,享受过万千子民的贡奉朝拜,就必须背负亡国的责任,必须承受复国的重担。就算他死了,他的后代也要继续走下去。
“不过你快要成功了,”微浓的双手死死抓住阑干,不由自主地想要出言讽刺,“聂星痕死了,燕国乱成一团;祁湛死了,宁王看样子也活不长了……恭喜你,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是一步之遥吗?”云辰更觉悲哀。这看似一步之遥的距离,其实是他最难走的路,他原本以为聂星痕的死可以结束一切,但事实证明,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聂星痕的死讯传来时,所有的死士都沸腾了,这沸腾的情绪甚至掩盖掉了楚琮之死所带来的悲伤。所有的人都觉得,牺牲是必不可少的,只要他还在,复国就有望。
他们面对生死已经如此麻木,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同时,也不会在乎别人的性命。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即便他立刻死去,所换来的痛哭也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那越发渺茫的复国希望。
一想到“两败俱伤”这个词,云辰便无言以对。
为了复国,他舍弃身份改头换面;为了复国,他故作冷漠放弃感情;为了复国,他违背本心搅乱九州;为了复国,他牺牲了太多的至亲。甚至是竹风、简风、流苏……全部都像是换了一个人。
为了复国,他们放弃了太多美好,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人的野心是无穷尽的,以后,他还要去推翻燕国,去推翻宁国,他还要去打仗,去杀人,他还要黄袍加身,还要统一天下……这条路将永无休止。
可是,忠心的人不断死去,百姓更安于没有战乱的生活……再过几十年,不,甚至要不了几十年,新出生的孩子将不知“楚国”二字,他们会将自己完完全全当成燕国人。
曾经的臣民会越来越少,这条路将走得越来越孤独。
“你曾说过,让我回楚地看看,这次我回去安葬琮弟,确实看了。”云辰深吸一口气:“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你理解什么了?”微浓轻声地问。
“楚人多安逸,燕楚之战过后,他们已经习惯了新的王权。”云辰抬目望向西南方向,长叹一声:“我太高估自己了,琮弟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不是他头一次产生厌倦的情绪,不可否认,在聂星痕死后,他的意志力逐渐在减弱。可是楚琮的死,让他彻彻底底怀疑自己复国的价值,所有的亲人因此而亡,回想将近十年的复国之路,更觉无力。
“现在说这句话会不会已经太晚了……”云辰凭栏远眺,“我们都放弃吧。”
放弃?曾几何时,微浓做梦都在等着他说这句话,然而如今……
“太晚了,”微浓眼眶一热,“你报了仇,可以放弃,但我不能了。”
她若放弃一切,她若不去奋斗,燕国会成什么样子,她难以想象。
“你这样做只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云辰试图劝她。
“借用你方才说过的话,既然选择这条路,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微浓神色坚定。
“你只是个郡主,手中没有实权,就算没有你,也会有新的燕王出现。”云辰再行劝阻。
“新的燕王是谁?你吗?”微浓握紧手中峨眉刺:“不管燕国最后成为什么样子,至少我努力过了,问心无愧。”
相识多年,微浓是什么性格,云辰不是不了解。她是认定了就一往无前的人,曾经对他也是如此,但,他错失了她。
“既然你非要走下去,”云辰握紧冰凉的阑干,如同他此刻冰凉的心,“在燕国,你要当心两个人。”
“谁?”微浓下意识地问。
“一个是定义侯暮皓,一个是镇国侯明尘远。”
定义侯自不必说,今日上午她一听宁王的意思,便知他已经被拉拢了。但是要她提防明尘远,她绝不相信:“你不要挑拨我和镇国侯的关系。”
“不是挑拨,”云辰沉着地道,“定义侯被拉拢,就意味着聂星逸已经偏向宁国。那本小册子想必你也看到了,宁王提出的条件,对于四国正统君王而言是个耻辱,但对于聂星逸这种人,是个名正言顺的翻身机会,他必定会很动心。一旦他表明偏袒宁国,你觉得明尘远会放过他吗?”
这一点,微浓早就想到了,遂保持沉默。
“听说明尘远之所以改姓臣,是因其脑后天生有一块反骨,因此常被参奏。为表忠心,他才改了姓氏,脱离明氏。”云辰语气清淡平静,却隐隐透露着几分深意:“明尘远对聂星痕的忠心确实毋庸置疑,但若是有人想把聂星痕创下的基业拱手送给别人,你说他会甘心吗?”
不会。微浓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一瞬间,她和明尘远曾经的对话闪现在了脑海之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若以后你们不服聂星逸,我也支持你们拥兵自立。只要……只要你们能尊重他。”
“呵!侯爷可记得钦天监的预言?也许,你的反骨快要派上用场了。”
“还有我的反骨之说,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倘若我反的不是殿下,那会是谁?”
原本她就曾试探过明尘远,而当时,对方并没有否认自立之意。云辰说得对,如若聂星逸真的打算投宁,明尘远为了阻止他,也许真得会反。
尤其,燕军的大半军权就握在他手中,拥兵自立,他完全做得到!
“即便镇国侯会反,也是为了……为了聂星痕,我们两个是一条心,我无需提防他。”微浓不愿在云辰面前示弱。
云辰叹气:“你太不了解男人了。也许最开始,他的确想要维持聂星痕的王权,而你想要燕国太平,你们两个目的相同。但随着他逐步掌权,他会野心扩张,想要逐鹿争霸,届时你根本拦不住他,他也极有可能会违背你的意志,甚至伤害你。”
“他不会的!”微浓立刻出言护短。
云辰无奈摇头:“争逐是男人的天性,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微浓的心里的确在动摇,数月前她心里的那点怀疑,随着云辰这番话而逐渐滋长,渐渐变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可是面对云辰,她目前更愿意相信明尘远。
“你说了这么多,总不可能是帮燕国,我为何要听你的?”微浓疑心他的动机。
云辰望着微浓,话语认真而无力:“我说过,我不能再失去了。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
“你不是还有个儿子吗?”微浓疑问。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孩子。”他只有她了,如果她再出危险,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但是这句话,他永远也没有办法直白告诉她,他已经没有资格。
“放弃吧,微浓,我们都失去太多了。”他唯有如此说道。
这一刻,微浓只觉得内心无比动摇,可理智告诉她,不能听从云辰的话,不能心软!她眼眶一热,狠狠推了他一把:“你不要再和我说话,我是要杀你的。”
从见到他的一腔愤慨,到现如今的悲从中来,她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种杀与不杀、进退两难的状态让她无比茫然,也无比失措,她没有办法再下手了。
微浓的浑身都在颤抖,她忍不住后退两步,转身就往楼下跑。云辰伸手想要抓她,但终究慢了一步,只能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咚咚咚”次第响起。
云辰没有去追,宁王也不会允许他离开揽月楼。他站在阑干处没动,不多时就看到微浓的身影飞奔出去,银灰色的狐裘在风中摇摆,是她想要远离他的迫切,而他再也抓不住她,再也无法找回她了。
更加讽刺的是,他想要复仇时,是她在苦苦劝阻;当他想要放弃时,却变成她继续执着。世事翻转,不可谓不荒诞。
想到此处,云辰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其上清晰可见层层褶皱,不知已被他翻阅过多少遍。
这是来自仇敌的临终遗言,却重逾千斤。直到今日,他都无法想象聂星痕是在什么心情下给他写的信,是信任?是忏悔?还是欲擒故纵的读心游戏?
但他必须要承认,他被这八个字彻底打败了。
他攥紧那张纸条,望着楼下那个几乎消失无踪的背影,喃喃地说:“聂星痕,你真是太狠了。”
风声呜咽,扫过耳畔,似是那人的灵魂在回应着他,一字一句沉重无比:
托君社稷,还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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