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失宠(1)
从乾清宫回来后,我心里一直惴惴。我觉着我至少会被褫夺宫权,或是禁足,或是降位。
但类似的处置迟迟没有下来。
我依旧握着宫权,嫔妃们虽有些流言蜚语能猜得内情,但无人敢在我面前说嘴。我仍旧是俪妃,是协理六宫的俪妃。
只是夏侯明再也不曾驾临琼宫。
终于在上元节那一日,按着旧例皇上会赐予各宫赏赐,但独独遗漏了琼宫。王德大总管小心地提了一句,夏侯明淡淡地道:“琼宫么……日后那就是冷宫了,无须在意。”
这话是在几位嫔妃往乾清宫送去贺礼时,夏侯明当众说出来的。简单的一句话,一句比圣旨还要惹人注目的话,顷刻间传遍满宫。
原来这就是夏侯明对我的处置。皇后应该很满意了吧,我竟然……竟然失宠了。而且是几乎不可能复起。
我不恨,我只怨我自己,是我技不如人才导致今天的局面。
皇后的手段其实是最简单的,唯一的关窍就是时间——是那箭毒木在事发的数日之前被埋在梅树底下。
也就是说,皇后娘娘在数日之前就已经洞悉……
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是我不小心漏了消息。
可……到底是怎么漏出去的呢?
是谁背叛了我?
娴婕妤在除夕之夜的腹痛,是我特意吩咐了放在兰贵嫔面前的诱饵。难道会是娴婕妤么?不可能的,她是因着我的庇护才能自保,皇后虎视眈眈她的皇嗣,她怎么可能帮皇后。
兰贵嫔也不会,她一步一步地踏入我的算计最后被发落了慎德堂,她才是此事中输的最惨的人。
所以那漏洞一定出在我自己身上。
是我身边被插了细作了!小连子、迎蓉、忆芙,知晓此事的人只有这三个。
我越想越觉着冷汗涔涔。我以往在琼宫里揪出过细作,但那都是粗使的下人;如今我身旁的心腹,竟也是旁人布下的杀机么?呵,我金玉竟落到如此地步,被视作心腹的人出卖了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落魄过了。
明德六年的元月,于我来说是很难过的。我彻底被皇上冷落,沦为六宫的笑柄,更难堪的是我再也无法信任我最心腹的人。
迎蓉还好,我知道她的本性,知道她对我的忠心,她是绝不会对我有不轨之心;可另外的两个……忆芙、小连子他们,细作一定是在这二人之中了。他们是被我视为左膀右臂的,如今却成了我宫里的白眼狼。我查不出到底是哪一个,便每日对他们心怀芥蒂。
我每一日都过得很不好。
黯然低首之间,我的目光停驻在珺儿手中正把玩着的风铃塔上头。银铃儿清脆叩动,小孩子的嬉笑声则更为动听。珺儿是很懂事的孩子,不但安静,且爱笑。
我温和地微笑起来,幸好,我还有孩子。
我想我是应该谢主隆恩,感谢夏侯明没听从皇后的进言,以我“失德”为由将珺儿从我身旁夺走;更要感谢他没有褫夺我的宫权。珺儿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亦是我的软肋,以往我隆宠势盛,这才能够保得珺儿的性命;今时不同往日,我失去皇宠之后,我与慎德堂里的废妃还有何差别呢?若不是因着手里还握着权柄,不必皇后动手,旁的莲贵嫔等人就能够将我们母子碾死。
虽然这权柄已经有些名存实亡,皇后早已“病愈”,做主管束后宫,也不经意间收回了很多权柄。但有一点总比没有好,我挂着一个虚名也尚且能指使得动内务府,这就是我和珺儿唯一的庇护了。
我伸手将珺儿抱了起来,紧紧地环在臂弯里头,瞧着他我满心满肺都是欣喜,那连日来的不愉竟也褪去了。我用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脚丫,笑哄着道:“来,踢踢腿,你今儿又没有翻身对吧……”
珺儿虽然懂事,但在这方面就很不肯配合。乳母张氏也在旁侧拿了泥人哄他。
可惜仍不奏效。我无奈道:“这孩子每日不肯动弹,以后要学走路可怎么办……”
张氏笑着劝我道:“小殿下最听皇上的话,以往皇上过来的时候……”话未说完,她面上倏地惊恐起来,一手慌忙地捂住了嘴。
我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我不怪张氏,我只怪我自己,是我行差踏错才至如此境地……我心里没由来一阵发苦,我想起以往来……以往夏侯明一日一日地往琼宫这儿跑,我们两个加上珺儿,我们一块儿逗着珺儿玩……
珺儿曾扯着他的头冠与他讨价还价;我因着珺儿的“偏心”去宫外买来泥人哄他,让他在我和夏侯明之间做出选择,那一次可有意思,珺儿最后竟抢了我的泥人然后爬到夏侯明身上;夏侯明还学着给他换尿包,结果手脚笨拙惹了珺儿不舒服,袍子的前襟上都被珺儿尿湿了,还呵呵地笑。最后夏侯明终于学会了换尿包,竟对此上瘾,每次来都要试试手……
那时候,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多么好……
我没有办法拒绝生命的美好。我贪恋曾经的时光,虽然我早已失去。
我心里愁苦,在午后时去了宫花苑。
今日的雪很大,我觉着不会有人出屋子闲逛,自己也就不会被嫔妃们拿来嗤笑,便放心地出来赏雪了。
我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带,自己独自撑了一把伞。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旁侧有些清扫的粗使宫人们,大雪倾覆,很多地方连通行之径都没有扫出来。我缓缓而行,漫无目的,也不顾雪水濡湿了鞋袜。
我举伞的双手已经瑟瑟发抖,浑身都被风雪冰透了,即便袖子里揣了滚烫的手炉也抵挡不去那寒气。是因着我的白狐大氅不够厚实吧?这还是去年分发的份例,听闻今年贡上来的料子比往年都要好……我想起来以往的冬日,夏侯明都会特赐下许多的墨狐、白狐、貂裘等上等的皮料给我,有时候连皇后都不曾享有,只因他知道我腿寒、怕冷。
而以往的冬日,我也不可能这样独自漫步……他一定会拉着我一块儿上龙驾,如一个闲散的贵公子一般陪着我游山玩水。那龙驾虽招摇醒目,却着实坐得舒服,一到冬天里上头就加星星毡的毛毯……他还特命制造司用鹅绒的棉絮给我坐了护膝,要我在冬日里穿着,下跪行礼都方便。只可惜用得久了,里头的棉絮被我跪松散了……
以往我得到他的隆宠,从来都对此不屑一顾,我觉着自己只是被他利用,那些宠爱亦是他的谋算罢了。现在他冷落了我,我竟却贪恋起曾经来,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惜我总是会惹他生气,对他漠不关心,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
我越来越冷了。脚下已经不知走了多少路,再次举目四望时,竟发现自己身处得那样偏远。
而面前的这一座宫殿……我瞧着上头烫金的牌匾,那掩藏在冰雪之下的闪烁的琉璃瓦与珐琅,那精致的镶嵌了蓝宝石铜环的大宫门……我竟行至了华月宫!
我觉着很奇怪,我明明是想去赏雪的“四季亭”,却兜兜转转地来到这里。哦,或许是我心境衰败,无意于脚下的路,不自觉地就走错了。
我在华月宫附近寻了一处小亭子,自己拾掇了竹椅上的积雪,不嫌弃地坐了下来。我其实很喜欢华月宫,不单单是因着那奢华的汤沐与贵重的暖玉床榻。自贞妃死后,我是唯一曾被招幸华月池的嫔妃,且去了不止一次,到底有多少次我自己都算不清……华月池水烫热,又是天然的温泉,泡在里头怎能不舒服呢,张御医也道那池水大有裨益。后来夏侯明还喜欢命人添加些药材进去,说是治我的腿寒。
想来我的病比两年前要好很多,莫不是因着华月池的泉水。
我虽然知道我只是他的棋子,但一个人对你好,你再怎样心里都是有感激、有欢喜的。
只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已经被他冷落了,再也不会有那些温情的宠爱。
我黯然静坐,周遭都极静谧,一丝人声也没有。然片刻之后,我却突闻一阵女子娇俏的笑声:“皇上怎么带臣妾来这儿赏雪……”
是莲贵嫔。听她所言,想是被夏侯明带出来,携手赏玩的。
圣驾到此,我连忙起身从亭子中步出,预备着迎驾或找个地儿躲避。只是圣驾走得很快,我钻出来时竟是近在眼前,我没法子避开了。
我很久不曾见到过夏侯明。我按着礼数上前屈了膝,恭谨道:“请皇上圣安……”
我知道他就在我面前,这个时候,我的声色竟是颤抖的。我低着头,看到我袖中的手指也在抖,忙不由地紧了紧暖炉。这天儿真冷。
他不疾不徐地叫了起,我这才能够抬头看他。他今儿是穿着朝服的,龙袍加身,威仪顿显,他无论穿什么都会给人英俊之感。然可惜的是,他的身侧竟还坐着一绝色的女子,我觉着这简直大煞风景。
我请了安,就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平日里千伶百俐的舌头好想也冻住了。
我一言不发,他也不再理睬我,转首扯了自己的墨狐的大氅披在莲贵嫔身上,温言软语地道:“令姬身子弱,墨狐最是厚实……”
莲贵嫔也似不曾看见我一般,连对我行礼都忘记,顺势便倚在了夏侯明的胸口,低眉含羞道:“墨狐再暖和也只是个物件,臣妾有皇上依靠,即便数九寒天也不会觉得冷的。”
夏侯明闻言就哈哈地笑了两声,伸手环住了她的臂膀:“令姬是朕心疼的女人,朕怎舍得让令姬受寒呢……”
夏侯明未吩咐我退下,我便不能自顾自地离去。我杵在原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二人……瞧着那徐令姬将整个身子都缩在夏侯明怀里,而夏侯明注视着她的眸子里缱绻温柔……这二人相偎相依,情意缠绵……
我握着暖炉的手猛地一颤,那炉子就不稳当地掉了下去。我恍若未闻,指尖却缓缓地刺入手掌,直至手心中有一丝猩红顺着我的衣袖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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