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有孕(5)
大哥先恭喜我为皇室孕育血脉,我亦恭喜他加官进爵。大哥的身子倒是很康健,说话洪亮。
我在闺中时,唯一觉得关系不错的兄妹就是我大哥。大哥身上是有几分刚正的骨气,与我那野心勃勃的父亲和钻营算计的嫡母都不同,也从不曾刁难我这个庶妹。
我见到他,心里是真正觉得欣喜,感慨地道:“我身为庶女,年幼时多得大哥的帮衬,我至今心里还记着呢。”
大哥规矩谨慎,只微微颔首道:“劳娘娘牵挂。”
“我还记得大哥曾告诉我选秀的消息。”我言语感激:“还有我四岁那一年,在祠堂里罚跪,又冷又饿,是大哥求了父亲将我放出来。”
大哥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也不禁动容,道:“都是一家子的兄妹,理当如此。那一年娘娘还遇上一个来咱们家偷吃的小鬼,他从后墙溜进了祠堂里,我看见了,怕他伤着您,这才想提早把您救出来。”他说着又笑道:“不过那个小鬼跑得快,我回头刚想吩咐人抓他,他就跑了。”
“小鬼?”我不由发笑:“我也记得他,不知道怎么能溜进咱们家的祠堂。”
往事茫茫倾覆,我的童年是那样辛苦。我还记得当年我在祠堂里饿得受不住,就偷吃贡品……后来遇上了一个比我还可怜的八九岁的男孩子,对我哭泣着说他被好多的人追杀,定是活不过去了。我想着我到底不是世上最倒霉的,竟然有那么小的小孩闯荡江湖然后被仇家赶尽杀绝,还好摸到了我们金家,那些江湖草莽大概不敢进来了……他怕得要死,竟然连求生欲都没有,我看他不会被杀反而会先饿死,于是我就把自己偷的东西给了他。
唔,我当年常常被罚跪祠堂,偷贡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金家的列祖列宗们一定要原谅我啊,看在我如今救了全家人性命的份上!
一番寒暄之后,大哥悄悄地往侧面侍奉的宫女们看过去,朝我低低道:“娘娘……”
我立即会意,挥手命大殿中的下人悉数退下。迎蓉和忆芙二人最后给我带上了们,侍立在大殿外头守着。
大哥一见殿内无人,倏地一下子就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凑近垂帘,道:
“今日皇上召见我,是有要事相商……此事娘娘也应该知晓。”
我双目一凛,也不由地站起身来。只听我大哥压低了声色道:“皇上私下里吩咐我,要我在朝堂上与司徒氏对峙……”
我心神大惊,扶着椅子的双手都有些颤抖。大哥的声色依旧平缓,言语之中却是惊心动魄:“娘娘,皇上这是早有谋算。他将我们全家赦免,都是在大计之中……为兄敢问娘娘,皇上当真钟情与您么?”
我微微咬牙,极小声地道:“妹妹我说一句实话,其实皇上……莫说是钟情,就算是宠而不爱,那也不全是真的。皇上并非是心软多情的人。”
我大哥闻言,恍然大悟,叹气道:“原来如此……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皇上隆宠与娘娘,亦只是谋划,而非情爱。皇上将我提拔为刑部侍郎,又许诺我日后必会一再高升,我们金家一族也会与昔日一样叱咤风云,甚至比昔日更加盛势……这些都是皇上亲口所言。”
我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双拳紧握,颤颤道:“皇上对大哥的吩咐……就是与司徒一族做对?”
“是。”大哥微微蹙眉:“虽然我们金家元气大伤,不如从前,但只要皇上提拔,一切荣华都是唾手可得。我们是不能与司徒氏抗衡的,不过皇上也说了,就是让我们牵制司徒氏。”
我感觉到我的心肺都在砰砰砰地跳。牵制……
夏侯明是一国之君,心机谋算都极为了得。我之前就知晓威北侯是忠君势力,如今我们金家……
金家被赦罪、复爵,被皇上提拔着东山再起,明面上是因着皇帝隆宠我,实际上……却是夏侯明早早谋划好的。
在谋略上,我一贯不输与男子,从政治上的角度分析,我稍稍思量,便得出了他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要我们金家不怕死活地与司徒氏对上,一是要拿金家当刀,用金家的冒险来消耗司徒家。二是,他要借金家为幌子让司徒家分身乏术,自己暗中集结兵马势力,最后一击必胜……
历朝历代的帝王,这样的谋划并不在少数。君权与相权相争,皇帝与外戚相斗,我思量着以往的例子,发现夏侯明打得也是这样的算盘。
我大哥顿了顿,又道:“只是……父亲一生野心勃勃,最后的下场咱们都看在眼里,我亦不想走他的老路。高门贵胄,那些权势都太过烫手。若是做一个闲散世族,手里没什么实权,安享荣华,倒也是不错的。”
我微微阖上双目,不由地叹气道:“我何尝不是如大哥一样的想法。本以为金家赦罪了是好事,可不曾想……却是要令我们再度卷入纷争中。”
余下的话,我并不敢说出来,即使我能够确定外头的忆芙等人都守着殿门,不可能有人听壁角。
金家是被夏侯明当成了利刃。做别人的刀子,其危险性自然不必多谈。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夏侯明一败涂地,金家就该跟着灭族了。
就算夏侯明能赢,我们身为老虎的爪牙,在斗争中是首当其冲的。谁能保证夏侯明不会牺牲金家?或者就算他不想牺牲,但司徒氏势盛,与他们硬碰硬是不知死活。可偏偏金家就必须硬碰硬。
总要有人牺牲,总要有人当出头鸟、当靶子,总要有人在明面上牵制司徒氏。这样,夏侯明才能腾出手来,在后方做更多的事。
显然,我们金家是再合适不过。威北侯家和徐家,皇上不能拿他们冒险。要是他们早早地折了,那到时候真正战乱之时,谁又来做主力呢?
原来早在一年前,当夏侯明把我册封为俪嫔时,他就已经算计好了一切!
他对我的隆宠,全都是幌子!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利用我,把我们金家赦免回来,给他当刀子使。
这个谋划,实在是天衣无缝。若不是我身在局中,由大哥把消息透给了我,我被夏侯明卖了还不自知。
夏侯明先前曾钟情于贞妃,这就是给天下人、给司徒氏树了一个印象,就是他沉溺儿女私情,不能自拔。如此,他后来隆宠与我,为了我把我全族人赦罪,这个幌子就合情合理。
再则,当年我父亲是因司徒氏而死,我们全家人在流放途中生死挣扎,最后活着回来的没几个。这样的仇恨,足够我大哥在朝堂上和司徒氏对峙所需要的理由。
原来这就是我一年多以来所有谜题的答案。
这个答案残忍而冷酷,真真是只有夏侯明那种人才做得出来。
我大哥很快就匆匆离去,我一个人坐在孤寂空旷的琼宫正殿里。
我曾经……我想要活下去,我只希望,我能够在深宫的暗巷里,在一个不知明的角落被人遗忘。
我想用时光埋没自己所有的颜色,我想要在漆黑的一隅里过安稳而平静的日子,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注意。可是,一切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
今日大哥对我说这些话,我并不担忧夏侯明会怎么样……他是向夏侯明请旨来看我,而夏侯明也应允了,这就是说,夏侯明是想让我知晓这些事情。
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很多时候,女人也是能够影响全局的。我就是局中的棋子,而且是关键的棋子。
我心内惶恐而惊骇,我知道被卷入朝堂纷争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尤其我们是靶子。
唯一让我心内宽慰的,就是我自己的性命——我曾经担忧,夏侯明对我的目的是皇嗣,那么我产下皇嗣后就不中用了。眼下我总算放下心来,我除了做一个生子工具外,还有别的用处,而且是大用处。
金家不倒,我就不倒。若金家能赢到最后,我还会被加恩,会得到更多的荣华。
朝堂上的消息如流水般透到我这里来。三月初五的时候,我得知我的三哥和四弟也都被安排了一官半职,虽是低阶,但看那样子是想令他们多多历练,日后也是有用的。
甚至我们金家的旁支——我二叔、三叔和他们的儿子都被帝王加恩,我好几个堂弟给安排在了国子监求学,想必中了举人后官位就唾手可得。
三月初十的时候,夏侯明来琼宫探看我。
他满面春风,眉眼中透出对我这位宠妃的情意。我不屑地撇过目去,规规矩矩地伺候他用茶、看座,然后就侍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他抬眼看我,朝我浅笑道:“坐过来,玉儿。”
我低眉顺目地上前,在坐塌的边缘坐了半边屁股,然后他又扯着我的依旧一拉,我不得已和他贴在了一块儿。
他伸出二指探着我的下颌,笑道:“你养白了,也养肥了。”
我对他的粗俗言论一向不喜,却又不能说。我只好勉强笑笑应对他。
他啧啧两声,摇头道:“不要笑得这么难看。玉儿,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或者是对朕有意见?”
“臣妾不敢。”我缓缓低语。
“恩?”他却是玩味一笑,轻巧地道:“朕对金家的恩泽,让你不满意?”
我倏地一惊,不知他竟会这么直接地挑起这个话头来……
我扑通一声就跪在他脚下,迭声道:“臣妾不敢!皇上隆恩浩荡,臣妾大哥资质驽钝却被重用,臣妾感激不尽,自当肝脑涂地回报君恩……”
我与金氏一族被他利用成了最危险的靶子,我怎能不怒;但我更多的是无奈与痛苦,我无力反抗,只能言听计从,眼睁睁地瞧着我和金家一族走上最可怖的险路。做夏侯明的棋子本就是万分的危险,而我们金家竟还是他所有棋子中冲在最前线的,是最可怜、最容易被对手击垮的。在这样的朝堂浩劫中,若夏侯明这一方有损,那头一个死的绝对是金氏一族。
更难过的是,我连丝毫的不悦都不能透出来,稍稍被他看穿了心思,我便要惶恐万分地请罪。
伴君如伴虎,我一日比一日更明白这为人臣子的道理。
夏侯明并没有动怒,他只是笑呵呵地将我搀起来,温和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气……没事,你要是有什么话,就和朕说,咱们还能商量不是?你要是生朕的气,你就发火,朕受着……”
我听得一愣一愣,又一惊一乍。他说什么商量?呵,他的大计,哪里轮到我来置喙呢?我是臣子,金家也是臣子,我们都是听命于他、受他摆布,何谈商量?
我的确生他的气,但他不朝我呼来喝去我就要烧高香,我还有胆子跟他发火?
我垂下头,低眉不语。
他亦是不答话。半晌,他才一手拉过我,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道:“玉儿,朕对不起你。朕也不想让你卷入纷争,给你那样的隆宠,眼睁睁地瞧着后宫那些女人欺负你,害你吃那么多的苦……但朕没有办法。朕是你夫君,却也是帝王……偏偏你是金家送进宫来的唯一的女儿,金家是最好的选择,朕只能以你为棋子,朕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并不因这样温柔的动作而消气。但我知晓,我是不可违逆皇帝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夏侯明决定选择我,选择金家,我们便只能认命。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亦从来不敢忤逆夏侯明。在这种时候,与其抵抗,还不如顺从地忠于皇帝。或许我们金家会有好运,不会被司徒氏吞了,那样等到帝王大业落成,我们也就得活了……
我忙低了头道:“臣妾不敢怪罪皇上。皇上要吩咐臣妾做什么,吩咐金家做什么,都是我们的本分。”
夏侯明缓缓地长叹一声。
少顷,他却又回身来对我一笑,道:“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你就可以站在我身边。”
我们很快就安寝了。第二日我难得地早醒,服侍着他起来梳洗,预备着上早朝。
我在给他递发簪的时候,被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他缓缓地在我手上摩挲,散漫地笑道:“朕昨晚上想了一件事情。你大哥已经二十有四,婚事一拖再拖……朕想将朕的七妹昌平公主嫁与他,爱妃意下如何?”
我心内一惊,虽然我早就知晓他会把金家捧到他所希望的高度,但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公主,还是让我心神大动。
我大哥原本在四年前就订了亲,可惜女方突然丧父,要守孝,就拖了两年。这样一直拖到我要进宫为妃,那时候刚想着办婚事,又遇上政变,全族流放。如今流放了一年回来,大哥仍旧没能顾得上娶亲。
金家赦罪后,大太太和大哥也在操办婚事,准备相看一些贵女。事儿还没定下来,这倒好,皇上直接塞了一位公主进家门。
夏侯明既能说出来,就是已经有了决断。呵,还说什么“爱妃意下如何”?我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我敢说出半个“不”字么?
我面上愣了些时候,终是不得不跪下,满面感激地道:“谢皇上爱重大哥。”
夏侯明又浅浅而笑,伸手将我扶起:“昌平公主是杜太妃之女,性子静谧,端庄温良,今年年方十六……想是配得上你兄长。”
我忙道:“皇上折煞大哥了,是金家受皇恩,臣妾怕是大哥配不上公主……臣妾一定会嘱咐族中,尽心侍奉公主……”
唉,唉,这个婚事,我是真的很不满意。我大哥要娶的是一位贤良之妻,娶个娇生惯养、身份尊贵的公主回去,是当媳妇还是当祖宗?
我们家不似旁人,想攀个高枝,以为做了驸马就能扶摇直上、仕途通达,我大哥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所以我就说,我们家到时候要尽心侍奉公主……
夏侯明很快就离去。我跟着出去送他,他摆手将我推回去道:“春寒料峭,你怀着身子,以后就不要出来恭送,也不用迎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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