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端午(2)
但是我想着,我是应该戴它的。皇后娘娘前几日敲打了我,正是因为她对我的担忧——
我实在是太受宠了。我现在位列四品,尚且可以被她掌控。若我日后晋位,有孕,我在宫里的地位会越来越高,那个时候她不仅无法掌控我,而且还多了一个祸害。
若我真的诞下皇嗣,对于皇后来说,那真是十足的祸害了!她如今提携我,是因我的效忠;可提携过头了,就是在亲手培养一个敌人!
我是完壁之身,这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可我要戴这镯子,也是要戴给皇后来看。
只有这样,皇后娘娘才会放心,而不是鸟尽弓藏,在将来的哪一天里暗暗剪除我。
这个决定,在我那日被皇后敲打之后就在考虑中了。
我越是与皇后接触,越觉得她的可怕——我做皇后的棋子,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感觉。我巴上皇后是怕自己被太后碾死,可我却发现,最后碾死我的那个人其实有可能是皇后。
我考虑良多,我知道,皇嗣是宫里最要紧的,没有哪个嫔妃不想怀龙子。有了孩子,你就能站稳脚跟,即便是个公主,也会保得你在宫中的地位。
不过对于这一点,我倒和旁人不同——夏侯明不喜欢我,或许他永远都不会碰我。我哪儿来的子嗣?
就算将来有可能,但我不喜欢夏侯明,亦不想怀他的子嗣。更重要的是,我是想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若有孕,便是积怨于一身,三宫六院的人都会想要我落胎。宫内嫔妃相争,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她们害我之时,不仅会要去皇嗣的命,很可能要搭上我自己的命……
想来想去,我依旧决定要戴这个镯子。不能有孕就不能有孕,有什么大不了,我只要自己好好活着就行。
我再次抬头,深吸一口气,望着皇后娘娘道:“嫔妾是真心喜欢这个镯子的!求娘娘开恩!”
皇后定定地看了我很久。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在考虑我这个人,还是在考虑我对她的用处?
或许她心里对我并不满意。我能做出索要镯子的事,这足够说明我的城府与心机。一个有城府、懂得牺牲、有勇气牺牲的人,会是很难对付的人。
我也不怕被她这么想。我们二人,不过是互相利用,我再怎么效忠她也会防着我。我就是个虎狼之辈,你也是虎狼。咱们对对方不能大意。但如今我已经把条件给你了,我交出了我受孕的权利,这是事实,也是交换。你防着我又怎么样,这种利用关系还是要维持下去,而且会维持地很好……
直到皇后看累了,她方才露出笑意来。她命宫女将包着镯子的锦盒交到我手里,缓缓地笑道:“俪婉仪喜欢,那就拿去吧。此物贵重,希望俪婉仪莫要辜负了它。”
我接过锦盒,面上笑意满满,仿佛十分得意的样子。我对皇后下拜,万分感激地道谢了一番,这才告辞回去。
我回宫之后就把镯子戴上了。
这真是好东西啊。我上次在凤仪宫里没有细看,这一次,我终于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玉环中无金丝一类繁复的工艺,连雕纹都没有,整块玉环只是浑然天成,打磨细致。然而,就算没有丝毫的装饰,它的美也无可挑剔——它是那种如天空一般湛蓝湛蓝的颜色,那种即使在无数珍宝中也能透出光芒的玉石,它放在我面前,就如夜空中滑过的闪电一般,夺目地令人喘不过气!实在是太美了,太美了!难怪它不曾有装饰,是因为任何的装饰都配不上它。
不仅如此,它浑身上下都被一层蓝色的光晕包裹,那晶莹的幽光,让我甚至怀疑它的材质是明月珠。但好像没有这么大的明月珠,明月珠也不会用来雕镯子。
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珍贵的首饰,即使在入宫后成为宠妃,皇帝赐下无数珍宝,那里头也没有一件能及得上它。不,是所有的加起来,都及不上它!
天啊,我发财了……啊呸呸呸,我怎么一得到好东西就会这么想,我哪里是发财,我这是不得已才戴了它。
不过,此时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解的——我手腕之处并没有觉得冷。我原以为这东西寒凉,一定会散发出逼人的冷冽,但并非如此。
过了两个时辰,我终于发觉了它身为寒玉的效果——眼下临近端午,渐渐入夏,宫里头已经有些炎热了,我每日手上都离不开扇子。但戴了这个镯子之后,我通身就凉爽起来,是那种很舒服的凉意,不会觉得冷,只是刚刚合适。而我的手腕也不会受冻。
天啊,好东西啊好东西!寒玉实在是名不虚传啊!我发财了……
端午越加临近,宫里也越来越热闹。
从五月初一开始,各个宫殿里就挂起了五毒吊屏。五毒,是指蝎、蛇、蜈蚣、蜘蛛、蟾蜍,这些东西出没之时,疾病开始流行。而悬挂五毒图可驱邪避恶,保平安。
凤仪宫和乾清宫的巷口处,挂了一路的彩灯笼、彩纸花儿,用撑杆子支在地上或挂在树上,一到夜里就是缤纷夺目的景致。长乐宫那里,皇后与懿妃商议着,仍按往年的惯例“请神龛”,摆一个大排场,请萨满巫师进宫来跳,从初一跳到初五,另焚香祭祀。
大周如今是盛世,这样的排场做起来不痛不痒地。就是这般布置,还是删减用度之后的样子。若按着懿妃的意思,她巴不得将满宫里所有的正路都扎上彩纸花、挂上五彩丝线才好。
各嫔妃的宫里,分发团棕、蜀葵、桃柳枝、杏子、林擒、奈子和焚香,每个宫里还分了“天师符”以辟邪。这天师符有些是画的骑艾虎张天师,有些则是绘天师印,或其他符篆,也有塑造张天师泥像的,品类不同。我拿着张天师的塑像左看右看,不禁疑惑道:“怎么又是一股子松脂味?和上次的观音一样,都是明觉寺出来的吧?”
“小主圣明!”小连子连忙逢迎我:“是主持慧净师太进献进宫的……”他想一想又道:“嫔妃们都信这个。昨儿师太进宫来,每个宫都捐了香油钱,当时您正在凤仪宫里,奴才和迎蓉姑娘商议着,和娴德仪一样捐了十两,不出格也不显后……”
“十两!”我拍案而起:“咱们宫里的钱本就不多,还捐十两,就为了买这个做工粗劣的东西!”
“每个宫都捐,当时您不在,奴才思来想去也只好先捐……”小连子战战兢兢,他知道,我是怪他身为奴才却自作主张。
可是当时的境况,也没法子不捐——虽然是小事,却也不能显出与旁人的不同,人云亦云才好。就算我当时在琼宫里,恐也要拿出这些银子来。
我叫了小连子起来,不怪他了。我心里赌得慌,好嘛,一到过节就进宫来坑蒙拐骗,还骗到我头上!什么香油钱,我日日祈祷自己能过上安稳日子,可神明从未管过我!
我的十两银子啊……
到了五月初五那一日,宫里就更热闹了。我随着宫妃们去大清门的城墙上,看一众皇城禁军们将一个数丈长的龙舟推入护城河里。那龙舟上面设三间大夫(川屈原)像,等龙舟从护城河一直飘到北阴河那一块儿,就点火焚烧,这便是“送瘟神”。
我在城墙上看稀奇,直到远处的火光消失不见,我们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此时已经是晌午,傍晚有夜宴,也就是“粽席”,需要早做准备。这样的场合,不容许有差错,我是万分地仔细小心,生怕穿戴上出了毛病。其实下人们都深谙此道,规矩都稔熟于心,按理是不会出错的,但就怕有小人作祟。
我沐浴、熏香,又梳洗、上妆,最后装束好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我是第一次过大节庆,第一次穿朝服,那厚重细密的靛青色宫装只看一眼便觉得热。还好我有寒玉镯子的法宝,装束好之后,虽行动笨重,但并不会热得难受。想来我只是从四品,皇后娘娘与芳娣夫人的朝服不知有多厚重,她们又没有寒玉镯子,可怎么受得住。
如此一来,我更加喜欢这镯子了。我拉了拉宽大的袖摆,将这个过于华贵的镯子盖住,这才出宫门。路上陆陆续续有嫔妃同行,珍嫔是坐在步辇上的,她已经有孕两个月,腹部不甚明显,但她那面色却是苍白如纸。旁侧的嫔妃与她说话,她都恹恹地。
有的人就是体弱。珍嫔显然不是装出来的,亦不是为了讨要一个越制的步辇。因着她身体不适,夏侯明对她越加疼惜。
转过一个拐角时,娴德仪的身影刚好从宫门内出来。她看到我,面上立即显出笑意,上前请安道:“姐姐好早!姐姐今儿戴的是红珊瑚的蜻蜓簪子?这簪子做工巧,那翅膀都是透明一般……”
我淡淡笑道:“德仪谬赞了,你今日的装束也很雅致。”
司徒静仪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即便她心里厌恶我,面上一声一声的“姐姐”,却叫得如亲姐妹一般。
我错开身子,两三步走到她的前头,不再与她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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