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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锦书难托(一)


忍冬拦都拦不住,只能匆匆拿了冯妙丢下的鎏银飞花暖炉,快步跟上去。

崇光宫外,内监刘全对着冯妙露出为难的神色:“娘娘,皇上有过口谕,这几天不准任何人进崇光宫,娘娘就别为难小的了。”

冯妙答应了一声,心中隐隐有些失落,她并不想做什么,她只是想看看他还好不好,陪他安静地坐一会儿、喝一盏能静心的茶。

正要转身离去,崇光宫的大门悄然打开,掌事宫女如意向冯妙屈身福了一福说:“皇上请娘娘进去。”说罢,侧着身子,只引着冯妙一人入内。

崇光宫内未点火烛,十二幅鲛纱幔帐层层垂地,遮住了殿外射入的光亮。冯妙拨开幔帐,在鲛纱包裹内,触到了一个冷硬的身形。她摸索着握紧他的手,身子从他手臂下方穿过,恰好窝在他胸前。

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寂静无声地坐着。冯妙伸手去摸他的手臂和脊背,已经没有了厚重的纱布,这一番小动作过后,她仍旧恢复成无声蜷缩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拓跋宏才开口:“朕小时候,每当遇上不如意的事,就会躲进鲛纱幔帐里。勰弟每次都会钻进来找朕,明明朕就在这里,他却怎么都找不着,最后急得大哭,朕只能主动出来哄他,由着他把眼泪鼻涕都蹭在新做的龙袍上。”

“这么多年了,朕一直以为是朕在哄着勰弟,”拓跋宏的声音,低沉如七弦琴上最压抑的一个音调,“一直到刚才,朕才想明白了,勰弟一哭,朕就立刻想到,朕是兄长,多大的事情也要忍下来。如果没有勰弟那些眼泪和鼻涕,这身龙袍,早就不会穿在朕身上了。”

这些情绪,冯妙全都懂得,抚着他的背柔声说:“能做夫妻,需要百世修行,能做兄弟,又何尝不是如此?”话一出口,她才觉出羞赧,幸亏黑暗里看不清彼此。

“朕一直不相信,因为勰弟的马术最好,他九岁时,就能为了猎一只毛色纯白的狼王,只带一名侍卫,在雪地里追踪五天五夜。这些年他的骑术也从未松懈,绝无可能失足坠下悬崖。”拓跋宏的嗓音里,带着凛冽的恨意,“可那匹马,是他的母妃临去前,留给他的礼物,勰弟爱那匹马甚至超过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身遭意外,他怎么肯丢下那匹马?”

“妙儿,朕不是一个好兄长,如果不是朕不想走漏消息,连对勰弟也隐瞒了朕安好的消息,他就不会急着进山……”他尽力想做一个世上最好的兄长,却一次次总是做不到,瑶妹是这样,勰弟又是这样。

“宏哥哥,这不是你的错。”冯妙鼓足勇气,在黑暗的崇光宫中这样叫他,“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才需要更大的勇气。”

拓跋宏的手在她腰间收紧:“你说的没错,因为活着的人,要照顾得更多、背负的更多,也要隐忍得更多。朕知道是谁,可朕竟然抓不到她一丝把柄……”

冯妙心头一跳,竟然不敢开口去问,究竟是谁做的,明知道不大可能,还是忍不住心里害怕。万一是奉仪殿,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彼此扶持着说话么?“皇上,”她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称呼上的细小变化,“您打算把弄玉姐姐怎么办?”

“朕问过弄玉的意思,她不愿另嫁他人。朕想仍旧留她在宫里做女官,要是她以后想到了其他的去处,朕再替她安排就是。”拓跋宏微微摇头,“李家六小姐真是个奇人,朕原本想好了许多话来安慰她。可她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给朕磕了一个头,要走了勰弟那匹马上的马鞍和蹄掌,再没有其他的话了。”

冯妙知道李弄玉一向不愿多说话,心里却是极有主意的,多劝也是没有用。

过了午时,刘全在门外禀奏,有朝臣在明堂求见皇帝。拓跋宏这才叫人进来,伺候他梳头更衣。如意带着两名小宫女,捧着四海腾龙纹锦袍、串珠碧玉腰带、青玉发冠进来。冯妙叫她们把东西放下,亲自服侍拓跋宏更衣。

拓跋宏的身量已经很高大,冯妙要踮起脚尖,才能把锦袍披在他身上。她一丝不苟地给拓跋宏束带、理平衣摆,垂好衣袖。拓跋宏看着她的动作,在她够不着时稍稍弯下身子。象征帝王身份的衣袍穿戴整齐,拓跋宏已经恢复了跟平常一样的笑容朗朗、温和敦厚。

身为帝王,他可以给最亲近的弟弟无限哀荣,却不可以在臣子面前,表露出丝毫悲戚神色。帝王注定就该是断绝一起情思牵念的,否则便是优柔寡断、有失君王威仪。

“妙儿,你先回去吧,这些天……”拓跋宏直起身子,深深地看了冯妙一眼,扬声对刘全和如意说,“今后宫嫔都不得擅自进入崇光宫,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始平王拓跋勰在静安殿停灵,已经超越了亲王应有的仪制,因此停灵七日,便必须送出宫去。因为皇帝的哀恸和特旨,宫中许多女眷,都来祭拜始平王的衣冠灵柩。冯妙与始平王原本并没有太多深交,都是因为李弄玉的缘故,才熟络起来。相识一场,冯妙也想在第七天去送送这位风流多情的少年王侯。

她在拓跋勰灵前施礼过后,又默默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被忍冬搀扶着站起。回转身时,冯妙看见李含真跪在灵案一侧,鬓上簪着一朵素白的小花,对前来祭奠的人,按近似回礼的礼节一一施礼。

李含真也是个不苟言笑的冷美人,但神色间少了李弄玉那种飘然若仙的气质,看上去更温和可亲些。冯妙有些奇怪,李含真明明早就拒绝了始平王拓跋勰的求亲,怎么又在此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灵堂?

“婕妤娘娘不必奇怪,我是替六妹来的,”李含真看出她的疑惑,客气地说话,“六妹随性惯了,一向不把世俗礼节放在眼里。可天下人都知道,始平王为六妹建造萧楼。这份情意,陇西李氏不能置之不顾,少不得我这个做姐姐的,替六妹尽尽心意。”

她言辞客气,语调却跟李弄玉一样清冷,显然这对姐妹,从小受到的教导,都是颇为自矜身份的。

冯妙点头为礼:“弄玉是真性情的人,你也不要苛责她了。”她已经听见不少风言风语,始平王停灵七日,李弄玉却一直没有出现。还有人说得有板有眼,李弄玉听见始平王的死讯,毫无悲戚神色,照旧夜夜饮酒高歌。人人都说,她是个没有心肝的冷血美人。

眼下已经是第七日傍晚,天一黑,始平王的衣冠灵柩就要被送出皇宫去了。留在静安殿内的人,多半也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只等时间一到,李弄玉仍旧没有来,她们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诋毁、嘲讽。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经毫无悬念时,灵堂门外,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酒香。一道身穿大红襦裙的身影,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灵堂里的人,几乎都带着鄙夷神情,抬起袖子遮住了口鼻,似乎那酒味,是对她们极大的侮辱。

李弄玉手里捧着一只酒坛,在金丝楠木棺前停住,忽然咯咯地笑了一声,指着棺木说:“你又先醉了,你从来就没赢过我……”

那些来祭奠的女眷,都用惊恐怪异的眼神,看着李弄玉。在灵前饮酒、穿大红衣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更何况这人,还是对她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

然而,更令她们惊骇的事情还在后面。李弄玉伏在棺木上,用手敲着棺板,扬声高歌:“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她仰头大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接着,把坛中酒一饮而尽。

那些贵戚女眷,根本听不懂她歌中的意味,只顾露出嫌恶的眼神。可冯妙听见那句“饮酒不得足”,只觉心中悲苦无限,眼中怔怔地流下泪来。

李弄玉何其有幸,能得到这样一个男子,恰恰爱恋她所拥有的一切。无论在别人眼中是好是坏,在他眼中,李弄玉永远是浑金璞玉,是他爱逾性命的珍宝。

“萧郎,”李弄玉抚摸着棺木,用她平日私下无人时的称呼,喃喃低语,“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当初选定了四姐下聘,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可我其实早知道了。那是因为你听说,陇西李氏的四小姐最负盛名、才貌双全。我告诉你,你错啦,我才是李家最好看的小姐。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只能这么想。”

李弄玉平常从不穿如此艳丽的颜色,也不喜欢隆重繁复的打扮。可她今天特意穿了大红绣牡丹广袖襦裙,几乎与嫁衣一样,耳垂上戴了一对明月珰,衬得她容颜俏丽无双。

越是娇颜如花,越让人觉得世事艰辛无常。冯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弄玉,起来吧,时辰快到了。”李弄玉眯起眼睛,仔细看清了冯妙的脸,带着醺醺醉意说:“是你?那正好,我有两句话要……要跟你说,省得麻烦我再多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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