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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信念


  [德]托马斯·曼

不管是简单的或详细的,我觉得要将我对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概念或信念(或许应该说是我的观点,或我的感情?

)有系统地陈述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经由图像和韵律间接表达我对世界和人生问题的这种习惯并不适宜于抽象的说明。我现在的情况,倒有点像浮士德被格列卿(Gretchen)问到他对宗教的态度时一样。

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要拷问我,但事实上你的询问与此相似。因为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要说出我对宗教的感觉可以说比要说出我对哲学的感觉容易些。真的,我否认我对精神方面的问题持有任何空论的态度。我一直惊奇于有些人为何这样轻易将“上帝”这两个字说出口——或甚至笔之于纸上。对我以及和我同类的人而言,在宗教上,某种程度的谦虚,甚至缺乏信心远比任何过度的自信更为适宜。我们似乎只能以间接的方法来研讨这些问题:利用比喻,即伦理的象征,这样可以使这概念与宗教脱离关系,暂时除掉教士袍,而只从事于合乎人性的精神问题的探讨。

最近我听到一位博学的朋友讨论“religio”这个拉丁字的来源和历史的一篇论文。这个字的动词形为“relegere”或“religare”,它的非宗教的意义是照顾、留心、想起等。它是“neglegere”或“neg-ligere”(疏忽大意)的反义词,意指专心、挂虑和仔细、谨慎、小心之态度而言——也就是一切不当心和疏忽的相反词。整个拉丁时代,“religio”这个字似乎都保持着知觉、良心上的顾虑等意思。在最早的拉丁文学里,这个字的用法就是如此,并不一定与宗教或神的事情有关。

读了这文章我觉得很高兴。我对自己说,如果那样子便算是笃信宗教,那么每位艺术家,仅依其艺术家的身份,都可大胆地自认为是笃信宗教的人了。因为还有什么会比不当心或疏忽更与艺术家的本性相悖呢?除了专心、谨慎、注意、深切的关怀——总而言之,仔细——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显著地表现出他的道德标准以及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呢?艺术工作者当然是最细心的人;智慧高的人都如此,而艺术家以其创造性的才华建造人生和心智间的桥梁,只是此一类型的一种表白而已——或者我们应该说,一个特别令人欣悦的怪物?是的,细心就是这种人最明显的特征:他深切而灵敏地注意着整个宇宙精神的意旨和活动,真理之外衣的更换,正确而必需的事物,换言之,即上帝的意旨。有心智和精神的人,必须不顾那些愚蠢、受到惊讶、依恋于当代颓废和罪恶事务的民众间所引起的恶感,而全心全意地为上帝服务。

那么,艺术家、诗人——由于他不但对自己的作品,而且对善、真,和上帝的意旨都能全神贯注——可以说是一个对宗教虔诚的人了。当歌德用下列词语赞美人的高贵命运时,他的意义就是如此:“思想永远正确的人,永远完美而伟大。”再换句话说:对我这类人而言,有人性才有对宗教的信仰。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人性来自对人类的神化——事实上这根本没有什么根据!当一个人的话日日与冷酷无情的事实互相矛盾时,他在观察我们这些疯狂的人类之后,他还敢尽发乐观的豪言吗?每日我们都看到人类在犯着十诫里的恶事;日日我们都为其前途失望,我们非常了解为何天使们自创世以来一见到造物主对他那可疑的手工显出难解的偏心时,他们就会脸露轻蔑。然而,今天更甚以往,我觉得不管我们的怀疑如何有根据,我们绝对不能对人类心存讥讽和轻视。虽然人类的罪恶昭彰,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在艺术的形式,科学、真理的追求,美的创造,正义的概念等等方面所显露出来的伟大和可敬的特质。每当我们说出人类或人性这两个字眼时,我们便触及一个“大神秘”;如果我们对这“大神秘”已无知觉,那么我们便已经屈服于精神的死亡。

精神的死亡,这几个字听起来倒很有宗教味道,而且令人有异常严肃之感。今天我们的时代特别严酷,人类的整个问题以及我们对它的看法都有着生存死亡一般的严肃。对每个人而言,尤其是对艺术家,这是一个精神的存亡的问题;用宗教的术语来说,这是个救赎的问题。我深信:一位作家如果不能面对并且为他自己解决人生问题,而导致背叛精神界的事物,那么他自己本身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不可避免地,他将会发育不全,他的作品将蒙受损失,他的才能将会衰退,直到他不能赋予他的创造以生命。即使在他受责备以前所创造的作品,而且一度是上乘又有生命的东西,最后也将不再给人如此的印象。它将在人们眼前呈现完全崩溃的景象。以上这些便是我的信念;我的脑子里确有这样的例子。

当我说人类是一个“大神秘”时,我是否夸大其词了呢?人类来自何方?他来自自然,来自自然界的动物,而且行为与其同类毫无差异。但是在其身上,自然发觉到自己。自然创造了他,不仅仅是要他主宰他自己。也在他身上,自然敞开胸怀承接精神的奥妙。他探询、赞赏和判断自己,就仿佛是在一个既是他自己又是属于更高一层的一个创造物身上。发觉自己,便是有良心,能辨别善恶。较人类低一层的自然不知道这些。他是“无罪的”。但在人类身上,他便有罪了——也就是“所谓堕落”。人类便是自然离弃纯洁之后的堕落;这不是下降,而是上升,也就是说,有良心之情况乃是高于无罪之状态。基督徒所谓的“原罪”不仅是使人接受教会控制的一种策略,那也是作为精神体的人对其天生的柔弱、犯错的倾向,以及在精神上能够超越这些弱点的一种深切的觉醒。这是对自然的不忠吗?绝对不是。那是对自然最深邃的要求之反应。自然之创造出人类就是为了他本身精神化之目的。

这些概念既合乎基督教义,又合乎人情;而且很明显的,如果我们今天特别强调我们西方文化的基督教性质,对我们将会有益处。对于今天那些未受足够教育而企图“征服基督教”的人,我最具反感。我同样深信未来的人类——也就是现在正从各种的努力和试验中吸取生命,且为当代优秀人才努力奋斗的目标,那是即将诞生的,包含全人类的一种新知觉——在基督信仰的精神里,在基督教的二元论(亦即灵魂和肉体,精神和生命,真理和“此世界”

)中,这种人文主义将永不会耗尽其生命力。

我深信人类的一切努力,必须能有助于这种新的人类的知觉之诞生,才能算是好的,值得的。当我们这个无望又无领导者的阶段过去之后,所有人类将生活在这一知觉的庇护与支配之下。我深信我这些分析和综合的努力,只有当它们与即将来临的诞生有关时,他们才有意义和价值。事实上,我相信一个新的、第三类人一定会到来,在面貌和基本性质上都将与其前辈不同。他以乐观的态度注视人类,但他不是过分夸赞人类,因为他有前人所没有的经验。他勇敢地面对人类的黑暗、凶恶这些极端原始的一面;而对其超生物的精神价值也怀有敬仰。这新的人将是全世界性的——他会有艺术家的态度,就是说,他能认出人类的伟大的价值和美好乃在于人类是属于两大领域,自然界和精神界。他会知道在这一事实内,并不含有浪漫的冲突和悲剧的二元论,而是命运和自由抉择之完美有效的融合。基于此,才有对人类的爱心,而人类的悲观与乐观在此爱心中也会互相消融了。

年轻的时候,我迷惑于那将生活和精神、**和超度互相对立的悲观而浪漫的宇宙观。从这宇宙观中,艺术得到了一些最迷人的结果——虽然迷人,但对人类而言,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和合理的价值。简言之,我是瓦格纳的信徒。但是大概由于年龄增长的关系,我的爱心和注意力逐渐地集中在一个更适当更健全的典范上:那便是歌德。他是恶魔和文雅的混合体,也因此使他成为人类的骄子。我并不是轻率的选择他作为我穷尽毕生之力以赴的史诗之英雄,他是一位得到天地万物赐福的人。

约瑟夫的父亲雅各曾对他如此祝福。这并不是说他真可以得到这样的赐福,而是说他就是这样子受到赐福,是希望他幸福的一个愿望。就我而言,这是对我理想的人类最简要的说明。不管是在心灵和人格领域内的任何地方,只要我能发现我把这些理想表现出来,例如黑暗和光明,情感和理智,原始和文明,智慧和愉快的心灵等之融合——简言之,即我们所谓人的那有人性的神秘体,我就献出我最诚挚的忠诚,我的心就有其安心的所在。让我说得更清楚些:我的意思并不是把浪漫变得更微妙,也不是把野蛮变得更精致。我只是将自然阐明,那便是文化;作为艺术家的人类,艺术乃是人类步向了解自己的崎岖道上的向导。

对人类的一切爱需留待未来,对艺术之爱也是如此。艺术就是希望……我并不是断言人类未来的希望落在艺术家的肩膀上,而是说艺术是所有人类希望的表现,是幸福而平衡的人类影像和模范,我喜欢常常想着:一个未来即将到来,那时一切非由智能控制的艺术,我们都将斥之为魔术,没有头脑不负责任的本能之产品。我们斥责它,就如它在像我们现在所处这样无能的时代里受到赞扬一样。事实上,艺术并非完全是甜美和光明。它也不全然像地球深处那么黝黑、盲目与古怪,它不仅仅是“生活”。未来的艺术家对其艺术将有更清晰、更恰当的见解;艺术是天使的魔术,它是生活和精神之间有翅膀,有魔力,有幻影的调和者,因为一切调和之本身便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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