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怀疑


  [日]三木清

人的理性自由首先在于怀疑之中。我不知道比怀疑的节度更能反映一个人的教养的决定性标志。

正确判断怀疑的意义是极不容易的。在某种场合,怀疑被神秘化,以至产生一个宗教,虽然怀疑的目的在于破除所有神秘。相反,在其他场合,一切怀疑因为其本身的性质,被毫不留情地贬为不道德,虽然怀疑能够成为理性的道德之一。前者,怀疑本身成为一种独断;后者,将怀疑全盘否定也还是一种独断。

不管怎样,确切的事实使怀疑别具有人性。神那里没有怀疑,动物那里也不存在怀疑。怀疑是非天使非野兽的人所特有的。如果说人因理性而胜于动物,那么怀疑便可成为其特色。实际上,哪有不具任何怀疑的理性人物呢?独断家也不可能只有两张面孔,在某种场合看上去像天使,某种场合看上去像野兽。

人的理性自由首先在怀疑之中。我不知道有那种不进行怀疑活动的自由的人。那些被叫做“真正的人”都进行怀疑活动的,然而这意味着他们是自由人。但是,无论哲学家如何规定自由的概念,现实的人的自由在于节度之中。节度,这一古典人道主义中最重要的道德,在现代思想中却变得很淡薄。怀疑是理性的道德,因而必须有节度。一般说思想家的节度是很关键的。据说蒙田最大的智慧在于他的怀疑具有节度。实际上,不懂节度的怀疑不是真正的怀疑。过度的怀疑并非仅仅是纯粹的怀疑,而是变成作为一门哲学理论的怀疑论,或陷入怀疑的神秘化、宗教化。这都已不是怀疑,而是一种独断。

怀疑作为理性之德净化人的精神,就像啼哭在生理上净化我们的感情一样。怀疑与其说类属于啼哭,倒不如说类属于欢笑。假如欢笑是动物所没有的,而只有人才有的表情,那么自然怀疑和欢笑之间存在着类似之处。欢笑也能净化我们的感情。怀疑家的表情不都是冷若冰霜的。如果怀疑没有理性特有的欢快便不是真正的怀疑。

真正的怀疑家不是古希腊的智者派,而应该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告诉我们,怀疑只能是无限的探求,他还告诉我们真正的悲剧家也是真正的喜剧家。

哲学中从来就没有具有永恒生命力而丝毫不含怀疑精神的哲学的。黑格尔是仅有的一个伟大的例外。黑格尔的哲学具有这样的特质,就如历史所展示的那样,一时造就狂热的信奉者,最终却全然不顾。恐怕黑格尔哲学的秘密就在于此。

逻辑学家说,在逻辑的基础中存在着直观。人总是以不能无限证明下去的东西和所有其本身无法被证明,但直观上却是确实的东西为前提进行推论的。但是能否有证明说逻辑基础中的直观性总是确实的呢?如果它总是确实的,那为什么人不停留在直观上,还需要进行推理呢?我以为直观不全是确实的,也有不确实的直观。一味怀疑直观是愚蠢的,但一概相信直观也是幼稚的。与人们的一般认识相反,我甚至认为,感性的直观其本身的特点是确实的直观,而理性的直观的特征存在于不确实的直观之中。确实的直观——无论是感性的,还是超感性的——其本身不需要逻辑证明,反之,正是不确实的直观——怀疑性的直观,或者是直观性的怀疑——才需要逻辑,并付之逻辑推理。不是从逻辑导出怀疑,而是怀疑需要逻辑。因此,需要逻辑便是理性的矜持、自我尊重。所谓逻辑学家仅仅是公式主义者,是独断家的一类而已。

不确实是确实的基础。只要哲学家自身存在着怀疑,他就会从人生世界的根本意义去进行认识,就会进行写作。诚然,他并不是为不确实的东西而工作。帕斯卡写道:“人为不确实而工作。”但正确地说,人并非为不确实的东西而工作,而是为不确实的东西所驱动才工作的。人生不仅仅是工作,而是创造。人生不单是存在,而是一个创造的过程;而且必须如此。因为人为不确实的东西驱动而工作,我们才可以说一切创造过程的基础中都包含着一种冒险的追求精神。

怀疑驾御独断的力量正是理性驾御情感的力量的体现。只有当独断是一种冒险时,它才可能是理性的。情感总是单纯的肯定,多数独断的基础在于情感。

多数的怀疑家并不像外表显露的那样具有怀疑精神;多数的独断家也并不像外表显露的那样具有独断能力。

虚荣有时使人具有怀疑心理,但虚荣更多地使人变成独断。这在另一方面表明,人的政治欲望,即对他人的支配欲望是普遍的,同时,他的教育欲望也是普遍的。对政治来说需要独断,但对于教育是否同样需要独断却令人疑惑。确切的事实是,不含政治欲望的教育欲望是极少的。

我们有办法使别人去相信一件事,但我们却无法使自己也能同样去相信什么。将他人引上信仰之道的宗教家,未必是丝毫不具怀疑心理的人。他渗透他人的力量的一半来自于他身上依然存在着怀疑。至少,若不是如此,宗教家就不能说是思想家。

有这样的情况,你怀着疑问发表的意见,别人会当作你确信无疑的意见来相信。而最终你也开始相信其自己存有疑义的意见。信仰的根源在于他人。宗教也是如此。宗教家总说自己的信仰的根源在于神。

怀疑之可用散文来表达。这表明怀疑精神的性质,同时反过来也说明散文特有的趣味和它的艰深。

真正的怀疑家追求逻辑。但是独断家根本不进行推理,或只是进行形式上的推理。独断家常是失败主义者、理性的失败主义者。他绝不像外表显露的那样强大,他很弱,以至对别人对自己都感到有必要来显示自己的强。

人可从失败主义发展成独断家,也可从绝望变成独断家。绝望和怀疑不同,伴随着理性时,绝望才能够变成怀疑。但这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

要纯粹地停留在怀疑上是困难的。当人开始怀疑时,情感就在等着机会捕捉他。所以真正的怀疑不属于青春,而表示精神已经成熟。青春的怀疑不断地伴随着感伤,并变成感伤。

怀疑要有节度,有节度的怀疑才名副其实,因为怀疑是一种方法。这是笛卡儿确认的真理。笛卡儿的怀疑并不是显露在外的极端之物,而总是小心翼翼并保持节度。这点上他是人道主义者。他在《方法谈》等三部著作中将道德论称作是暂定的或者是一时敷衍之物是极有特征的。

方法的熟练在教养中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怀疑的节度更能反映一个人的教养的决定性标志。但是世上却有许多已经失去怀疑能力的有教养的人,或者一旦具有怀疑精神后就不再从任何方法上进行思索的有教养的人。这都表示了那些浅薄的涉猎者所走向的教养的颓废。

让怀疑停留在一处是错误的。打破精神惯性的是怀疑。精神成为惯性,意味着精神中流入了自然。作为破除精神惯性的怀疑已经显示出理性对自然的胜利。不确实是根源,而确实是目的。一切确实之物都是创造而成的,是结果。作为开端的原理是不确实的。怀疑是通向根源的手段,独断是通向目的的手段。我们常依此而下结论说,理论家是怀疑性的而实践家是独断性的;动机论者是怀疑性的而结果论者是独断性的。但是,我们应当理解独断和怀疑都必须是一种方法。

就像肯定在否定之中,就像物质在精神之中,独断在怀疑之中。

不管一切怀疑如何,人生是确实的。因为人生是创造的过程;因为人生不单是存在,而是被创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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